奶奶的官皮箱空了,雷明的房子也锁了。罗慧和陈清峰跷了课,被家里催着回学校。出发前,罗慧拜托金珠:“大姨,你有空能去喂喂两只狗吗?”金珠不想挑这个担子,人都没了,还管畜生,但她没有拒绝:“我倒点米糠拌粥吧,要是狗被偷了你不能赖我。”金珠觉得雷明扔得掉她却扔不掉,难怪说生女儿倒贴,这还没怎么样呢就对人家掏心掏肺。罗慧喂完两只狗,给它们的窝里铺上厚厚的稻草。回到家,罗阳鼻孔里塞着粗纸,没好气地跟她抱怨:“雷明就是个混蛋,你看到没,他总是用拳头解决问题,小时候这样,长大了还是,不在这方面吃点亏他还真以为自己无敌了。”“哥。”“你还知道我是你哥。”罗阳心虚,她当时不知前因后果能替他阻拦,现在知道那晚的阴差阳错,说不定也有责怪,“不是我满嘴跑火车,我真不是故意躲开雷明奶奶。”罗慧黯然:“我知道。”“所以你信我?”罗慧信。他和雷明生过口角,和奶奶无冤无仇,不至于撒谎来推卸责任。“那你还不理我。”“我不理是因为你做得不对,奶奶的意外和你无关,但你不该去刺激雷明。”“我那是火气上来了,你看他那副态度,摆明了不放过我。”“他不是不放过你,他是不知道怎么放过自己。”罗慧万分后悔,早知雷明会不知去向,当时她就该冲进竹林抱住他的背影。田野萧索空旷,她的心被化雪的风吹裂,此刻仍疼痛难耐,然而不等她缓神,陈清峰已经背着包来催她:“再晚就赶不上车了。”她抖擞精神,从盆里拿了个番薯出门。他们买的是同一趟班次,六点半从金家村上车,到学校天都黑透了。因为时间太晚,车厢不如之前拥挤,他们坐在同一侧座椅上,陈清峰看着她忧伤的侧脸,和映在车窗玻璃上模糊的影子:“雷明把门锁了?”“嗯。”“他没跟你说去哪?”“嗯。”“让他冷静冷静吧,你也别太难过了。”罗慧的难过早已缓解,可是意识到这一点反而让她更难过。这两天的忙碌加深了她的疲惫,占据了她的思念,像把她从一团污泥中生拉硬拽了出来,可是她知道雷明没有出来。他走投无路,痛苦在加深,所以才急于找一个宣泄的出口——如果出口是罗阳,他不惮诉诸武力,可罗阳不是,他比谁都清楚罗阳不是,所以他的迁怒短暂地结束了。她相信雷明也是发现了她的难过比他要浅得多,因而宁愿孤身也不愿意再让她看见他的眼泪。罗慧感到一种被推开的落寞,她转过脸,揉了揉又疼又胀的眼睛:“清峰哥,你说雷明会去哪?奶奶一走,他什么都没有了。”陈清峰不像她如此感性:“他不是什么都没有,只是看他想不想要。现在看来他并不想,一走了之连声招呼都不打。”“可他要怎么打招呼,他不走该怎么办呢?”罗慧心想,他一进房间可能就会记起奶奶在那里睡过,一进灶台屋可能就记起奶奶给他生火做饭,“他拼命攒钱就是为了让奶奶住好房子,可是房子好了,没人住了,他曾经得到的和想得到的爱护,如今都成了他的痛苦……他怎么待得下去呢?”“你不用替他辩解,如果他不能向前看,那他只会一直痛苦。”陈清峰发现她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你忘了他怎么对你的?”罗慧微怔:“他怎么对我了?”“他把你扯倒在地,扶也不扶,你帮他忙前忙后,但他关键时候并不在意你。”清峰替她打抱不平,罗慧却默然,随后否认:“不是的。”“怎么不是,他再伤心也该有理智。”陈清峰想,傻子都知道这种时刻陪在身边的人有多难得,雷明不知道,或者说他知道,但不屑,就像不屑他爸和村里人想要帮忙的好意,而这只会阻碍别人靠近他。罗慧听出他的不满,陈清峰却问:“如果你拦不住他,他打了罗阳又打了你,你还喜欢他吗?”罗慧被后面两个字轻轻震了一下,不禁想起回来的车上她刚跟他承认自己对雷明的感情。可是物是人非,这两个字现在听起来如此遥远。她长久沉默,而后把包放在腿上,低头愀然。这种时候还谈什么喜欢呢?他们的喜欢在生离死别面前太过单薄,太不值一提,她这几天甚至在想,如果他们没有恋爱,那雷明就不用陪她聊天、逛街,不用骑车接送,可以多花点精力陪奶奶……“你说他现在是不是也在后悔?”“你把谈恋爱说得像是罪过。”陈清峰皱眉,“难道你后悔了?”“我不知道。”罗慧掩面。“能跨过去的。”陈清峰没想到她的思绪如此纷乱,“你别给自己加太多担子,也别再去想如果,我们想想以后,想想要是雷明回来,我们该怎么安慰他。”“安慰有用吗?”“有。”他答得快,快得让罗慧心安。她艰难地扯扯嘴角:“谢谢你,清峰哥。”清峰没答,目光在她清秀的脸上逡巡,他觉得雷明很幸运,如此粗鲁、孤僻、难以驯服,却能被罗慧深刻地喜欢。夜色渐深,火车停靠入站,陈清峰调整姿势,往她那边挤了挤,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冰凉加静电,让他的心轻轻颤了下。他看出她的失神:“你在想什么?”罗慧在想:“我做过很多梦,但梦和现实不一样。梦里劳有所获,现实却求而不得。越想求富贵,越不得富贵,越想求圆满,越不得圆满……”她的声音怆然低柔,“大概是我太贪心了吧。”陈清峰看着她微乱的鬓角、白皙而脆弱的脸庞,第一次明确感到自己被她深深吸引。他靠在座椅上闭了闭眼睛,突然很想拥抱她。他原应比雷明更早地拥抱她,不是吗?原来,贪心的一直都是他。雷明戴着黑白布条回了学校,旁边人一看就知道他家里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冒着风险来打听,也就没有多余的关心。班主任知道原委,见他面容消瘦,脸颊上的肉竟夸张地凹陷进去,便跟任课老师打好招呼,没在课上找他的麻烦。再过两周就是期末,学生们一半担心考试,一半期待放假,又因为还有半年就要高考,担心和期待都变得具体而割裂。这天晚上,班主任照例去宿舍检查纪律,却见漆黑的走廊上有个人影。他走过去:“怎么不睡?”雷明声音还是哑着:“睡不着。”“出去打工能睡,在学校反而睡不着了?别拿老师当傻子,你以为睁只眼闭只眼是对你好,不管你我反倒轻松。”班主任敲了一排房门,等里面的声音静下来,才轻声开口,“人活一世,多的是逆水行舟。”“老师。”“通校的学生多了,宿舍就空了,没朋友也没对头。”老师拍拍他的肩膀,“进去睡吧,你还年轻,头顶的天塌不下来。”雷明缩进简陋而湿冷的被窝,第一次冻得牙根打颤。他手脚僵硬,强迫自己睡去,想梦到奶奶却只梦到罗慧。他梦到她在操场上跑步,瓦蓝瓦蓝的天空下,她穿着灰布短袖,不知疲倦地跑过一圈又一圈。他站在旁边看,然后越走越近,近到他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她的胳膊。原来他也在跑,这让他松了口气,而当他伸手,落入掌中的是她泫然欲泣的脸。她沉默地哭,哭得他心痒、心疼,于黑暗中睁眼,才恍觉梦中的泪水沾湿了枕边。他坐起身,思索许久,没有再睡。第二天起床,他去食堂吃了这些天以来第一顿饱饭。“不是说歇一阵吗?”“不歇了。”晚上,雷明又去修车铺,决定让自己忙碌起来,不然那些趁空钻进的思念和悲痛要把他逼疯,“过年我来看店。”“这么快改主意了。”老板想起他那天来找自己结钱的急切,“缓过来就好,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约定完毕,雷明觉得自己像撑船人手里的竹竿一样探到了水底,而水底回以他同等力道的支撑。他恢复他的胃口和作息,像自行车的链条合上齿轮,脚踏带动链条,车轮便慢慢往前。腊月二十这天,卫校放假。罗慧背着沉重的被褥行李,在县三中门口等到天黑不见雷明出来,决定去趟修车铺。雷明只带她去过一次,那天她说想看看他打工的地方,他就笑着答应了。罗慧不太记得路,兜兜转转,站在铺子前倒有些无措。下班歇息的人前后脚出来,好奇看她:“修车?”“雷明在吗?”“你找他,你是他谁?”“……”“问你怎么不说话?”“不说肯定不是妹妹呗。”年轻男人嘿嘿一笑,“他在,他住这。”说完又踢了脚门,离开前故意闹点大动静:“雷哥,有人找!”雷明正在整理工具,皱眉出来,瞧见罗慧时脚步停滞。“我放假了。”罗慧的手攥了攥棉衣,然后冲他笑了笑。雷明比她放得早,提前把东西搬来这里:“你去三中等了?”“没等多久。”罗慧站在门口,“你回家吗?”雷明把手里两个坏掉的后视镜往地上的箱子里一扔:“不回了。”“哦。”罗慧握紧书包带,肩上扛着的行李把她往下压,“那我走了。”她说完转身,没走几步,手臂却被人拽住:“这么晚了还有车?”“我走回去。”“骑我的。”雷明伸手去卸她的行李,“我晚上值班,明天给你送回去。”罗慧不让他卸:“你的车被我骑走了,怎么送?”“……”“雷明,我不是来给你添麻烦的。”“我知道。”“我只想来看看你好不好。”“……”“你以后都不回去了吗?”“罗慧。”罗慧强撑笑容:“不回也没关系,真的,只要你心里舒服,怎么做都行。”她后退半步,似乎这样能让她站得更稳当。雷明看着她被冻红的鼻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不该来这,但是是他害她来这。他给自己打的结还没解开,她一来,他就忍不住要她帮忙。这不公平,他想,他应该让她走,让她回家,让她暂时远离他,可是他的手比脑子更快,非要把她的沉重的行李拿下来。“吃过饭没?”他的嘴也比脑子更快,“饿了先去面馆。”罗慧又冷又饿,但她哪儿也不想去。她贪婪而依赖地看着他,眼眶不争气地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