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桑在第二天起了个大早,闹钟一响她就醒了,迅速收拾好自己后,悄悄推开房间的门,家里安安静静的。 路子望的房门还紧闭着,他昨晚回来的时候孟桑已经睡着了,这个点还没醒。 孟桑写了张字条贴在冰箱上,告诉路子望自己去桐川了,然后就穿鞋出了门。 长海的清早温度适宜,再过一小会就会烈阳高照。 孟桑是打车去的高铁站,她没麻烦顾以年来接,只是与他约好今天早上在高铁站见面。 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一块儿坐高铁。上一次一起离开长话是因为绿行社的团建,而且是坐的学校大巴。 团建那次的地点是个建设中的山庄,地处桐川和长海的分界线,大巴开一上午也就到了。但这次不一样,他们要去的是桐川市内,所以怎么想都是高铁方便些。 到的时候,顾以年已经等了有一会了。 远远望去,白皮肤的少年站在入口处的阴影里,低垂着眼看手机上的英文简报,细长的指骨勾着双肩背包的带子。 孟桑向他跑过去,后者似乎是能感受到磁场一般蓦地抬头,而后将手中的背包打开,用素色纸包裹的三明治尚有余温:“没来得及吃早饭吧。” 孟桑没接:“你吃了吗?” “我做了两个,一起带着的,”顾以年笑,“时间还早,车没到,先把早饭吃了。” 孟桑这才放心地咬了一大口三明治,里头是厚实的牛排加番茄和芝士的搭配。 其实认识顾以年后,她就一直对这个世界存疑,心想同样是拿三明治机和固定食材,为什么他顾以年能把三明治做得那么好吃,而她和路子望在家时如果不点外卖,就要面临被饿死的悲惨状况。 顾以年并不知道孟桑的小脑袋此刻在想些什么,在二人上车后,孟桑很快就睡着了,头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点再一点,渐渐嗑在顾以年的肩膀。 顾以年轻轻将她挡脸的发丝拨到而后,转脸去看车窗之外。长海的高铁站也是临海的,一路向北边走,依旧是沿海的路线,两侧树木郁郁葱葱。 列车在行驶过程中会有微微的摇晃,光线因为偶尔有路标的遮挡,在孟桑的脸孔上,一帧一帧如电影般闪过。 顾以年伸手将窗叶拉下。 车厢里的空调偏凉,久坐倒还真有些与季节不相配的寒意涌来。顾以年向乘务员要了毛毯,单手盖在孟桑的身上。 桐川。 顾以年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思绪飞到了很小的时候,顾家奶奶曾经给他讲过的那个故事。 故事讲述的时候话长,顾家奶奶说话又慢,当年花了一下午才说完。还好是顾以年,放到别的小朋友身上,早就没耐心地不想听了。 明明是冗长的情节,可若是要长话短说,寥寥几句就可以概括。 顾以年的母亲最早不在长海,她是桐川人。那个时候的桐川没有现在开发完善,只能说是一个经济发展尚可的小县城。 因为县城不大,人就也不多。顾以年的母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一位钢琴老师,顾风阳年轻时想拓宽承炀集团的房地产业务,就去那边实地考察,因此邂逅了那个年轻的钢琴老师,也就是顾以年的母亲。 顾家奶奶讲到关键的地方,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小以年的脑袋:“阿年,咱们不要怪妈妈……” 小以年当时只觉得荒谬,难得会有些激动:“那她为什么不要我了呢?” 我明明是个好孩子啊。 她为什么不要我了呢。 这个问题看起来很简单,可思考的过程冗长而反复,以至于等顾以年再睁眼的时候,有些茫然。 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再醒来时视线渐渐从模糊到清晰,他的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摸眼镜。 但很快他的手就僵在半空中不动了——首先意识到肩膀上靠着孟桑,其次认识到这里是高铁不是他的车,手边也没有眼镜能戴。 车厢顶部的扩音器里,电子音在播报:“下一站,桐川站,请要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列车将在十五分钟后停靠……” 他转眼看向窗外,世界的颜色依旧明亮,白花花的太阳十分刺眼,就悬在天空的正中央,发着强烈的光照。 光线射进车厢的地面,有翻腾的轻尘在光影里舞动,上下翩飞,不知疲倦。 肩膀上的小姑娘还在酣眠,睡得安稳,眉头都不皱一下。 顾以年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这次心理压力没那么大,路上能睡着,就是好事。 “岁岁,”他低头,冰凉的鼻尖碰到孟桑的额前,轻轻唤道,“我们到了。” “嗯?嗯。”孟桑睡得昏昏沉沉,但当播报再次响起时,她立刻就回了神:“啊,到了啊。” 出了车站以后,孟桑却并不急着去目的地,而是转头去了花店。 她并不像平时那样叽叽喳喳的,顾以年一路上也随之沉默许多。他跟在孟桑身后进了店,一眼就看见他的小姑娘蹲着在挑花。 不是白色的雏菊,是鲜艳的满天星。 “买满天星吗?” “嗯,我爸喜欢这个,”孟桑挑了好几支大的满天星,都是蓝色的,花骨朵比平时路面上卖的要大上许多,“小时候每周路过花店,他总会买一两支满天星带回家,颜色很多,而且可以保存很久,风吹日晒雨淋都不怕。我妈妈和我都是不太会照顾动植物的,满天星不用浇水,我爸爸就常买,这样也不怕因为他工作忙之类的原因,而让花朵疏于照顾。” 她也没有在花店花费掉什么时间,不痛不痒地说着曾经的事情,一边把挑好的花枝给到店员手里。 墓地并不远,桐川市的高铁站本身位置偏僻,离郊区比较接近。 孟桑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在里面弯弯绕绕了好久,最后还是顾以年先找到了位置。 一块石碑,四四方方,很板正,像极了孟识钧本人。 终于见到的时候,孟桑第一反应是感觉不真实。周围的环境变得恍恍惚惚的,视线先是模糊,而后又清晰到了极致。 孟桑轻轻跪在了孟识钧的墓碑前,用手指抹去了照片上面厚厚的灰尘。 “爸爸。”她小声念道。 风轻轻地吹着,阳光淡淡地洒着,空旷的山野里没有回声,于是她又很轻地喊了一声:“爸爸。” 多少年来,她都未曾敢前来见过他,在梦里也梦不见,真的很痛苦。 可是想到自己要看见这一幕,又觉得更痛,故而她做了十多年的胆小鬼。 她对自己说,只要不来,孟识钧就还在人世间。 这么些年,她不敢再弹钢琴,不敢再去翻曾经最喜欢的琴谱,更不敢碰关于孟识钧的任何东西,身边更是一样他的遗物都没有留。 这么些年,她连照片都不曾待在过身边,却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反复描绘他的样子。只有这样,才不会感到有哪怕是一刻的陌生。 顾以年看向那张照片,孟识钧一身低调保守穿搭,虽然只有半身,却能看出气质温和柔软,是腹有诗书的感觉。 孟识钧。 顾以年盯着那几个字,微微蹙起好看的眉,似乎要把那三个字分开,拆解,追根溯源到部首偏旁。可直到他真正那样做了,却也还是想不出来这个名字令自己如此似曾相识的原因。 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是很陌生的。 可光是听起来,却又非常熟悉。 孟识钧的墓前什么都没有,和周遭比起来寒颤不少。孟桑把他的墓碑仔仔细细擦了干净,然后再放上了那一大束浅蓝色的满天星。 顾以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并没有说话。 这里天朗气清,空气也是安宁的,是尘世间难得的一片净土。世界上许许多多被牵挂的人,都沉睡在这里。 “我爸爸他是桐川人,根据落叶归根的老习俗,他去世以后没有留在长海,而是葬回了这里。”孟桑手撑着脸:“我妈妈当年要嫁回桐川,其实我也挺高兴的,一家人都回来,没什么不好。我都早早想好怎么跟朋友们告别了,可惜她不要我一起回去。” 她耸了个肩,拿树枝在地上画圈圈:“那真是个很笨的决定。也不知道她这么笨,怎么生的我。” 孟桑的语气是有赌气成分的,但更多的是落寞。 是啊,秦芸这么笨,她身为女儿那么聪明,为什么秦芸还是不要她? “孟桑,”顾以年长指轻笼于她的手背,无形地制止她的动作,“可以不去想那些的。” “我不难过了,”孟桑笑笑,“就是纳闷,我爸到底喜欢她哪一点好,反正我是看不出来。漂亮很重要吗?你看看我妈现在的样子,哪里还看得出,她年轻的时候很漂亮,是个难得的美人呢?” 顾以年不再言语,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孟桑红着眼和他对视:“怎么了?” “岁岁,不喜欢的回忆是可以不回忆的,想不通的事情也是可以不去想清楚的,解不开的心结是可以一带而过的。”顾以年一双眼里敛着情绪,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淡薄,也不知道这话是说给孟桑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大概二者都有,总之这段话,适用于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 “是这样吗?”孟桑嗫嚅着,心有余悸:“不该挂念吗?” “你现在挂念的问题,将来可能有答案吗?”顾以年反问。 孟桑想了想,艰难地摇了摇头:“以她的精神状态,大概很难了。” “那就不该挂念,也更不能挂念了,”顾以年将她塞在防晒衣里面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整理好,手指从孟桑的发顶温和地往下顺,“岁岁,你要好好的。” “至于孟叔叔,他一直在,就像满天星一样,”顾以年顿了顿,“他会变成星子,庇护于你。” “一辈子吗?”孟桑问。 “嗯,”顾以年答,“一辈子。” # 回到长海时,天色还不算太晚。 孟桑突然来了烤串的瘾,拉着顾以年直接去到莉莉安蹭了饭。 张立见着这两位“不速之客”自然是开心的,在雪饼的叫唤下,笑得脸上的褶子堆了又叠。中间,店里打工的黄毛在闲暇之余,还走过来问了孟桑几道英语题。 此刻孟桑手里握着橘子汽水的瓶子,没事就吸溜一口。西海岸外的云朵像染了胭脂一般,踉跄着在天边徘徊,而海边的少年身上是橙红色。 “对了,什么时候走?”孟桑问他。 “这个月上交所有材料,”顾以年敛睫,“最晚八月下旬,我留不到九月。” “所以,岁岁,我不能陪你到开学了,”顾以年说,“提前祝你大三快乐吧。” “嗳,这样一说还有点难过了。”孟桑若有所思。 海风大,孟桑拿手上习惯套的发绳把头发随意扎成了一个马尾,前额的碎发随风乱飞,凌乱但别具美感。 她的瞳孔在光照下变得剔透如琥珀,周身都被镀上一层暖光,毛茸茸的。 黑色发绳被绑到头上后,她手腕上就只剩下一根暗红色的手绳,和顾以年手腕上的是一对。 她甩了甩发尾,远眺海平面的日落:“以后就不能跟盛怿成,林衡他们一个班了,经管A班里的同学我都很喜欢,我会想他们的。” “还有我。”顾以年说。 一贯冷峻的脸上,现出浅浅的笑意。 “嗯,也会想阿年的。”孟桑点头,沿着西海岸的沙滩向前跑。 她的发尾间,有吻过晚霞的风。 “对了,阿年,我想好了。”孟桑回头。 夕阳之下,她的身影明明单薄,说出的话语却坚韧有力。 “我要重新开始弹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