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明忠下工厂碰了钉子的事情,就象一条重要新闻似的,在厂里、部里、当然还有家里,迅速地传开了。最关心此事的,莫过于抗美和援朝。昨天下午,韩抗美陪着新上任的干部司长李树人,到零八厂去了解调整领导班子的情况,找陈军、齐茂等厂级干部开了个座谈会,刚散会就听说郝部长来过了……因此,傍晚时分,抗美打电话把援朝叫出来,商量了一个“加快进度”的策略,便坐着他的摩托车,一同来到齐茂家里。 齐茂客气地接过了援朝的摩托车头盔,把他俩让到沙发上,齐妻立刻送来两杯喷香的茉莉花茶。 韩抗美品了一点茶,立刻微笑着说:“齐副厂长,明天晚饭我请客,你们二位可一定要来呀!” 齐妻赶紧说:“别客气,还是早点儿让我们吃喜酒吧!” 这边齐茂问援朝:“外贸公司的业务,还习惯吗?” “还好。就是忙,到处跑。” 援朝只要和抗美在一起,话说得就比较少,总是由抗美加以纠正和补充:“忙倒不怕,他跑出国去才好哩……老齐,他转成正式干部的事儿?” “没问题。”齐茂语气很肯定。 “那个残废工人张保根,用左手给老头儿写了一封信。不知道是什么目的?” 齐茂略一犹豫,笑笑:“大不了让厂里多发点儿补助就是啦。”他转向援朝,“放心,我送佛送上西天!” 援朝本想说说父亲下厂去找李戈的事情,见抗美和齐茂都不直说,也就没把话挑明。好在明天还要见面,喝点酒之后更好谈嘛。 第二天,齐茂下了班,匆匆赶回家,见妻子正在穿衣镜前换衣服,梳妆打扮。他拿了个电动剃须刀,也凑过来,在妻子身后晃来晃去,一会儿照照镜子,一会儿用手摸着下巴剃胡须。 妻子问他:“你哥哥能帮助援朝提干吗?” “能。他当人事处长的,办这种事儿不难!” 原来,这是一年前达成的默契,或曰“交换条件”。当时,零八厂正酝酿“党政分开”,陈军亲自到郝副部长那里去汇报新厂长的人选问题--从齐茂和杜一工当中挑选一个。齐茂看准了时机,便主动把韩抗美领到外贸公司去,结识了他那位当人事处长的哥哥。此事完全是背着郝副部长父子进行的。但齐茂心中有数,凭着韩抗美的特殊身份(部里办公厅的干部,郝部长未来的儿媳妇),她若替我美言几句,郝部长心里的天平,不是很自然地在我齐茂这边增加几个砝码么!出乎意料的是,去年八月份那次工伤事故,一下子把郝援朝和杜一工全裹了进去,甚至把齐茂和韩抗美也裹了进去。究竟怎么“裹”进去的,这可是个绝对的机密呀!现在事隔一年了,这些话儿,就把它嚼碎了,咽在肚子里吧,永世不再吐出来……幸而厂里的事情进展缓慢,“党政分开”并未实现,拖了一年,干脆与“机构改革”合併进行,陈军即将退休,重新组织新的领导班子吧! 齐妻又在问了:“抗美今天请客,就是为了援朝提干的事儿吧?” “嗯,她是二十八的大姑娘啦,只要援朝一当上干部,她马上就结婚。今天嘛,是想让我托熟人给她解决一套新房。” “郝部长家还缺房子呀?” “年轻人,想独立过日子呗。” “房子就那么好解决呀?” “难,也得办!抗美调到干部司去啦,懂吗?” “可是郝部长都离休啦。” “你不懂啊,俗话说,饿死的骆驼也比马大!” …… 齐茂夫妇来到一处新建的公园里,援朝和抗美,还有两对年轻夫妇也同时到了。 彼此之间非常熟悉,无拘无束,大家动手,把援朝带来的两只“野餐花篮”打开,取出十几样“罐头名菜”,转眼间摆满了一张水磨石桌面。 援朝捧上来一个脸盆大的奶油花蛋糕。抗美心情格外兴奋,从车把上摘下一网兜大红苹果,都撒到了草地上,直滚……她也顾不得捡,就被纷纷举过来的酒杯围住了。 “为我们明天的新娘,干杯!” 一杯又一杯,他们边喝边谈。 “援朝当了外贸干部,也许还能出国哩!” “对!一提干,二结婚,三出国!” “说正经的,你们结婚还缺什么?” “分工吧,我负责采购家具。” “小摆设,我包干儿!” “用车找我。” “最大的事儿--房子。”抗美点题了。 “我抓紧!”齐茂拍了胸脯。 援朝笑着:“敬齐副厂长一杯!” 抗美纠正:“不,为明天的齐厂长干杯!” “干杯!”大家喝了一点酒。齐茂站起来,谦逊地微笑,语带双关地说:“不敢当,真不敢当!” 抗美嘴角一撇,语气尖刻:“不敢当?杜工程师上不去,厂长可不就是你的啦!” 他们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呢?要说关系深,倒也不见得。两对儿青年夫妇,四位高干子女,半个月以前还不认识齐茂。两星期前,是抗美把他们拉到齐茂作东道的宴席桌边来的。当时有一段精采的谈话。 男宾:“听说郝叔叔离休啦!” 援朝:“我听说你爸爸也当顾问啦!” 抗美哈哈笑:“靠山变成冰山,靠不得啦!” 女宾:“靠爹靠妈,不如靠咱们自己!” 男宾:“靠咱哥儿们互相帮助!” 女宾:“也要靠老关系,去结交新朋友。” 援朝指着齐茂:“他就是一个新贵。” 抗美补充:“一颗上升的新星!” 齐茂夫妇微笑着殷勤斟酒。酒过数巡,被抗美一语道破:“这是关系户的重新组合!” 齐茂毕竟比这帮年轻人大十多岁,而且是挂“长”字的领导干部,话到嘴边留半句,免得传出去之后落下话把儿。现在,听抗美把话说得太白太露,指名点姓地说杜工程师上不去,所以只能回避深谈,离开了水磨石的餐桌,把录音机换了个欢快的舞曲,开大音量…… 抗美会意,乘机把援朝拉到齐茂身边,三人一堆说悄悄话儿。 “郝叔叔到工厂搞调查,怎么办呢?” “这,会影响我……” 齐茂点点头,含蓄地出谋划策:“他工作了一辈子,闲不住。要是家里有事儿干,不那么冷冷清清……” 抗美是个人精,窗户纸一捅就破。她眼珠一转:“对,大姐也反对老头下工厂。咱们搞统一战线,全家总动员,想法把老头儿缠在家里!”齐茂画龙点睛,“关键是别让他去找李戈那班人……” …… 援朝回到家,见饭桌上留着一份饭菜和碗筷,怔了一下,郝华埋怨说:“爸爸给你留的!他坐在这儿等了你两个钟头!” 援朝感到吃惊:“等我?咱们这个家,自从没了妈妈,吃饭谁等过谁呀!” 在这个家里,大家都忌讳提到“妈妈”。每一提及,总免不了引起彼此伤感。现在,郝华不再批评弟弟了,反而觉得他可怜,自己也可怜。郝明忠听了这姐弟间的对话,何尝没有同感哩。他感叹地说:“都怪我,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爸爸,别这样说!”郝华更伤心了。 郝明忠坐下,喃喃自语:“一家有一本难算的账,一个庙里有一本难念的经啊!”他望望站在对面的子女,感慨地继续说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工作了一辈子,办错了多少事情啊……对不起下一代!就是这个家里,我也要向儿女们还债呀。” “爸,我不懂,您要还什么债?”援朝问。 “还给你们一个关心儿女的父亲!” 单元房门响了一下,是女婿,在部队当参谋的周凯从夜大学下课回家了。郝明忠知道他正走着一段艰苦的学习之路。而且,明早他们还要上班,便站起来,对援朝说:“本来想跟你好好谈谈。时间晚啦,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