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他既然有心设局害你,事前必定安排得天衣无缝,选布、裁量都叫你跟他同去。你没有办法证明,是他给布料浸泡了桃胶。其余的过错,他有多少,你便同样有多少。这件事,丝毫动摇不了他的根基。” 予星虽然冲动愤怒,却听得进冯妙的话,也知道现在时机不利,的确动不得郭泉海,恨恨地点了点头。 等她出门时,冯妙也借故向林琅告辞,两人一起走出长安殿,冯妙才说:“虽然现在动不得郭泉海,也不能由着他继续妄为。上次我画给你的图样,夹在林姐姐给你的赏赐里直接带回去,居然也会被别人知晓,你身边一定有向外通风报信的人,我们也将计就计一次,把这人给揪出来。” 她贴在予星耳边,低声说:“你在绣那幅新的丝缎时,用我以前跟你提过的那种针法,再按我说的,把那几处故意透露给你身边可疑的小宫女知道。记得,一定要分别透露,让她们每人知道的特征,各不相同,这样才好辨别。” 予星点头答应,又有些担心地反握住她的胳膊:“你也自己小心些吧,我看你就是思虑太过了,所以身子老也不见好,比在甘织宫时还更瘦了。” 这时距离陈留公主拓跋瑶的婚期,只剩下不到半个月,予星就算日夜赶工,也未必来得及。冯妙担心她到时交不出公主的嫁衣,等她买回丝缎来,便分了一半帮她绣。予星挑了些颜色单一、花样简单的部分给她,不想让她操劳太过。 冯妙不能在白天拿出来,只能等夜深时,才躲在内殿偷偷赶着做。丑时过半,冯妙实在太过困倦,忍不住伏在绣案上小睡了一会儿,却又被一阵咳嗽惊醒,手摸到几案上,喝了几口冷茶,才勉强压下去。 月光铺满窗棂、绣案,如同一层水银一般。她借着月色细看刚才的针脚,忽然觉得窗外似乎有人影,她警觉地抬头,窗外却什么人都没有,仍旧是那两棵槐树和桂树相对飘摇。 她继续埋下头,认真数着手里的线股,却听见雕花轩窗下,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你这副神情专注的样子,真是……我从没见过我的生母,可我总觉得她应该就是这副样子。” 冯妙手上一抖,绣针差点戳在手指上。拓跋宏一身天青色常服,正站在窗外,斑驳树影洒落在他身上,暗纹重重。 看清来人,冯妙立刻起身,隔着窗子就要跪拜下去:“嫔妾叩见……”话刚开头,却被他扬手打断:“今晚陪我说说话,别见那些虚礼。” 拓跋宏的语声低沉斯文,跟在明堂议事时完全不同。冯妙“嗯”了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带着伤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隔着雕镂精细的窗子,只能隐约看见他随风拂动的衣袖,看不出他今天心情是好是坏。她……很怕他。 “月亮很圆很大,我看见月亮,就走到这里来了。”拓跋宏自顾自地开口,冯妙没想到他也会说出这样带着些傻气的话来,一时又想起在崇光宫的紫檀书案上,看到的那张纸,脸颊一点一点地染上可疑的红色。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直白地对她说话,“你的眼睛,像一轮圆月分成的两片”,心口像装着一盏滚烫的热茶,躁动不安中氤氲升起袅袅令人沉醉的迷眩。 “陪我出去走走,”拓跋宏推开一侧的雕花小窗,隔着殿墙向她伸出手来,“你敢不敢?”他嘴角含着笑,故意挑衅,他知道冯妙的内心,并不像她外表看起来那么柔弱。她不怕危险,也不怕未知的一切,她和他一样,无论前面有什么,总有一直走下去的勇气。 冯妙盯着他的手掌看了片刻,他们是夫妻,却要这样跳墙出去相会,实在荒谬。可不知怎的,她宁愿像现在这样,也不愿再进崇光宫。她用纤细的脚钩起床榻边的珍珠丝履,人撑着雕花窗棂跳上去。拓跋宏在窗外张开双臂,让她稳稳地落在自己身前。 触到她裹着棉布的小指,拓跋宏微微一滞,神情有些黯淡,却又飞快地遮掩过去。 他回身问:“勰弟说你私藏了好酒,怎么给别人尝,却不给我尝?”冯妙指着他刚才站过的地方说:“哪里有什么好酒,不过是随便酿着玩的桂花酒罢了,若是皇上喜欢,嫔妾去挖一坛出来。” 说着,她就理理衣角蹲下来,伸手去扒桂树下湿润的泥土。拓跋宏在她手上轻轻一拦,自己挽起袖子去挖。 “皇上不喜欢,”他捧起沾着泥土酒坛,凑到她面前低声说,“可是宏哥哥喜欢。”他看出冯妙的惊恐紧张,贴着她耳边柔声低语,一手捧着酒坛,一手拉过冯妙的小巧手掌,带着她专挑小路、绕来绕去,竟然穿到了碧波池边。 小舟静寂无声地浮在水面上,掌管船只的太监早已经去睡了,碧波池周围没有什么宫室,连巡夜的禁宫侍卫,也很少走到这边来。拓跋宏先跳上去,解开绳索,然后才搭着冯妙的手拉她上来。小舟轻轻摇晃,冯妙站立不稳,只能牵住他的衣袖。 竹篙一撑,小舟便往湖心荡去。 四面是水天一色的沉沉暮霭,波光无声荡漾。仰头便是灿烂星河,宫殿楼宇、朝堂后宫,一切都离他们远去了,只剩下渺茫之间的一叶扁舟,还有两个人、一壶酒。 拓跋宏拍开泥封,尝了一口,笑道:“很好的酒。”他把酒坛托起,递向冯妙,让她就在自己手边也喝了一口。大约是船身摇晃,这一口喝得急了些,冯妙捂着嘴咳嗽。人伏在船舷上,刚好看见水波里映出的圆月。 “不能喝就别喝了。”拓跋宏掬起一捧清水,轻拍在她额头上。 “我可以喝的。”冯妙避开他的手,嘴上说可以,脸上却泛起醉酒的酡红来。她实在没什么酒量,只一口下肚,就已经觉得身上燥热难忍,眼睛被水面上的波光晃着,有些看不清事物。 拓跋宏捧回酒坛,一口口仰头喝下去,不再说话。冯妙抱膝坐在他对面,手指拨着鞋面上一颗滚圆的珍珠,依稀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她感觉得到,今晚拓跋宏的情绪有些不大好,似乎闷着很多话在心里,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妙儿,”拓跋宏叫她的名字,声音飘忽如从天际传来,“今天是瑶妹纳征下聘的日子。”为了彰显对汉家子弟的礼重,拓跋宏特意准许陈留公主的婚事,按照汉家六礼的习俗操办。纳征一过,婚姻就算彻底定下来了,女方只等着礼成,便要到男方家里去了。从此是好是坏,娘家就无权过问了。 “我从前读史书,最痛恨汉朝天子,要靠公主和亲来稳定西域,没想到,”拓跋宏伸手一抄,把冯妙揽在自己怀中,口中的酒气直喷到她脸上,“我竟然也要靠牺牲女人……牺牲女人来换取千秋帝业。” 冯妙被他抓住手臂,阵阵发疼,可心口上一圈圈荡漾开的波纹,却比手臂上更疼。她无端地想起密室暗道里流泪的少年,不知道那是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