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深几许

她是外在斯文,内心坚韧的心理治疗师; 他是冰冷坚硬,心有创伤的核电工程师。 关行深曾在许叶梦中出现,当她见到真实的他时,便忍不住靠近;一次女童走失,她悉心开解孩子,他默默为她心动;关行深心有创伤,也曾想过放弃感情,终究抵不过许叶对他的牵挂与真心…… 原来希望与爱,真的可以治愈一切!

第二十一梦
“行深——行深——”
关行深被拍了下,迷迷糊糊张开眼睛。
“行深,要回家吗?”同事何亚松叫醒他,“我老婆今天把车给开走了,能麻烦你顺路捎我一程吗?”
“行。”关行深起身,往洗手间走,“我先去洗把脸。”
熬夜做完水压测试的他原本只是想在休息室眯一会儿,没想到竟然睡着了,还做起梦来。
冷水冲进掌心,泼到脸上,他感觉到凉意和湿意,撑起手臂,任脸上的水珠一滴滴滑落,这才彻底清醒过来。而那个梦中的身影,也清晰起来。
说来也奇怪,一年了,他还是经常梦到许叶。
何亚松上车后,一路跟关行深闲聊。在靠近地铁站附近,他示意关行深将他在路边放下,自己乘地铁去九中。
“你不回家?”
“去接孩子。”
“还没放暑假吗?”
“说是卷子忘拿了,回学校去取。”何亚松解了安全带,准备下车,“我想着正好做完实验,去学校接她一起回家。”
“真是好爸爸。”关行深笑,“反正我没事,直接捎你去九中吧。”
“何诗安?”许叶叫住从身边路过的女生。
许叶完成今天上午的值班工作之后,即将开启自己的暑假生活。
“许老师。”
“放假了,你回学校做什么?”
何诗安拉了拉书包带子:“有本书落下了。”
许叶点点头:“拿了赶紧回家吧,注意安全。”
“好。”何诗安垂下头,往宿舍楼走去,迈出两步,她转过头来,“许老师……”
许叶定住脚步。
何诗安揪着书包带子,抿了抿唇:“谢谢您。”
许叶挥挥手,看她进了女生宿舍。
半年前,何诗安第一次走进辅导室找她咨询时,也是这样低垂着头,一副不敢面对世界的样子。
那时,何诗安局促地站在门边,低着头不说话。许叶指了指沙发,微笑道:“坐呀。”
女孩乖顺地依言坐下,不说话,垂头看脚面。
“今天想和老师聊点什么?”许叶在她旁边的椅子落座,用不大的声音问她。
“老师,我……我好像挺讨人厌的,大家都不喜欢我……”
“哦?是吗?那能不能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发现的呢?”
何诗安搅着手指,深深呼出一口气,说:“原本热热闹闹的寝室,我一回去,大家就不说话了……有时候她们都在玩手机,忽然几个人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我没跟她们吵过架,也没有发生过矛盾,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老师确认一下是否理解到了你的意思。你是说,你发现回到寝室前后,室友们的反差很大,你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到目前为止,你想到的唯一可能是大家不喜欢你,对吗?”
“嗯。”何诗安点了点头,低声回应。
“你一定会感到很苦恼,如果这是唯一可能的话。”
“有一点。”她皱了皱眉,又立刻补充道,“不过,我习惯了。”
好举重若轻的三个字,“习惯了”,带着多少无法思考的困惑和不能解决的无奈。
“习惯了?”许叶带着善意的好奇,重复了这个关键词。
何诗安想了想,苦笑道:“我没什么朋友,早就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
“早?你是指什么时候开始?”
“可能从我记事以来吧。”何诗安无奈道。
“那确实是很久的习惯了。”许叶有些惊讶,“不过,这应该不是你一开始就喜欢的样子吧?”
“我也没办法,爸爸妈妈工作忙,经常不在家,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要么一个人在家,要么就是被他们送到亲戚家。”
“亲戚们对你怎么样呢?”
“他们没有对我不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何诗安没等许叶说出下一句话,嗫喏着开了口,“老师,我有一个好朋友。”
何诗安这个双重否定句式的回答让许叶心里充满好奇,但她明白此刻更应该做的是等待,而不是急于追求真相。
“是吗?”相较而言,她对她的“好朋友”更感兴趣。
“吉他,它会陪我玩。”
许叶笑起来:“你们在一起一定玩得很开心。”
“可家里人说这是不务正业。”何诗安的回答让许叶措手不及。
“爸爸妈妈不支持?”
“非常反对。”她咬住嘴唇,松开,却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她说,“同学说我自负、孤傲,整天抱着吉他装大师。”
女孩在中学时期的友情会出现一次较以往而言较大的变化。她们会跟同龄人建立相对稳定的联系,从中获得支持,以此来缓解青春期的各种压力。
但显然,何诗安并没有得到这样的支持。
后来,她偶尔来辅导室,尽管只有零星几次谈话,许叶却对她印象深刻。
一个父母忙于科研工作,从小寄养在爷爷奶奶家、姑姑家或者姨妈家的孩子,能够吃好、穿好,却没有一个安稳的“窝”。每当她花费很长一段时间,好不容易适应一个寄养环境时,也许就会被转移到另一个家庭。反复的痛苦适应和突然分离,让她害怕进入一段亲密关系,也始终不能确定周围人是否真正接纳她、无条件爱她。她不敢对周围人说“不”,不能像其他同学一样任性、发脾气,她的生气、委屈只能往肚子里咽。她用谨言慎行、顺从和讨好别人来确保自己不受伤害。
与父母在一起,要面对父母的强势,不与父母在一起,又要居无定所。她开始羡慕住校同学三三两两一起进进出出的生活,于是向学校申请了住校。然而,在建立亲密关系上的困难让她迟迟无法融入集体生活。原本想要通过住校来缓解对家庭生活的厌倦,却没料到,与同学不理想的朝夕相处带给她更大的压力,似乎让她进入了一个更糟糕的“家”。
结束值班的许叶拎上帆布包走出办公室,碰到宿管阿姨满脸慌张地跑过来。
“许老师,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女生过来?”
“谁啊?我刚只碰到过一个初二的女生。”
“对,是初二的,叫何诗安。”
“何诗安?不是去宿舍拿书了吗?”许叶按亮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大概一个小时前。”
“她是进宿舍了,可是我一直没见她下楼,我去每层楼找了一遍,都没人应声。”阿姨刚刚从校门口打听回来,门卫告诉她“没有学生离开”。
“您好,请问初二的女生宿舍在哪里?”有人出声询问。
“你有什么事?”宿管阿姨问。
“我是初二五班何诗安的爸爸,在门口等她很久都没见出来,打电话又一直不通。我担心出什么状况,进来看看。”两句话把事情交代清楚的何亚松,看上去明显有些着急。
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高大挺拔的人影由远及近:“其他地方都找了,没……”
话音戛然而止,许叶回头去看。
眼下一隅树阴,她却不知为何,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反倒感觉比烈烈日光还晃眼。
许叶从来没有想过她会与关行深再见面,甚至在她远远瞧见一抹身影时也全然没有联想到,当这个男人突然出现在面前时,她实实在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但此时,她并没有多少时间多想。
“我们分头在学校里找了一遍,没人,孩子也没回家。”何亚松已经无法保持镇定,“老师……”
许叶越听越不对劲,心中有一丝不好的预感,拔腿就往宿舍楼冲。其他人也不敢怠慢,全快步跑起来。
寝室楼空空荡荡,听不到一个人声,只有“咚咚咚”的脚步声快速向三楼移动。
“何诗安——何诗安——”许叶一边敲门,一边喊。
寝室门关着,里面听不到什么声音。
“阿姨,备用钥匙呢?”
“我们有规定,不能随便开学生的寝室门……”
“现在是特殊情况,”许叶斩钉截铁地说,“责任我来担。”
阿姨从工作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抖抖索索理出一把来。她对着锁孔插过去,向右一扭,锁舌弹出,门开了。
“啊——”阿姨尖叫一声。
紧跟她后的许叶一步跨进寝室,她的心缩了缩。可是她知道,现在不是胆怯的时候。
何诗安的爸爸挤进房间,扑上前去。
许叶挡住身后的人:“你出去,不要看。”
见身后的人不为所动,她侧过头,用命令的口吻截住他:“关行深,你出去,不要进来。”
已经来不及,室内的景象早在开门的一瞬径直落进了关行深的眼里。
何诗安坐在地板上,身子靠着床沿,胳膊耷拉在身旁,手腕处往外冒着血。红色的液体流到地上,血迹斑斑。
巨大的视觉冲击、相似的场景逼得关行深不敢往前,他不自觉后退两步,想挪开视线,却动弹不得。余光里,拦住自己的那个身影已然去到了何诗安的身边。
许叶解开系在腰间的丝巾,往何诗安的腕间缠。
“许老师……”
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皱着眉头,朝许叶艰难弯起一个不大的弧度。
“我在。”简短有力的两个字,莫名给人安定的力量。
“120……老师,我马上打120……”何亚松手足无措,碎碎念起来。
“不要叫救护车!”许叶一面将结系好,一面问,“开车来了吗?”
“嗯。”
“我给门卫打电话,把车直接开进来,去最近的医院。”许叶镇定自若,毫不慌乱,像一个发号施令的女将军。
“行深——”何亚松朝门口喊,“把车开进来!”
关行深站着没动,直直望着许叶。
许叶起身走过去,仰面看他,轻声问:“你可以吗?”
关行深的眼里有很多情绪翻涌着,迟迟没有回应。
“你去开车进来,我们送孩子去医院。”许叶温声重复一遍,复又问他,“剩下的我来解决,可以吗?”
关行深点点头,转身下楼。
奔驰如飞的黑色SUV内安静无声,许叶拥着何诗安坐在后排。
“许老师,我是不是流了很多血?”何诗安突然开口。
“流了一些,”许叶看着她的眼睛,肯定地说道,“不过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
“许老师,我会死吗?”微弱的声线,泄露出一点慌乱和害怕,“老师……”
“不会,相信我!”许叶斩钉截铁。
“许老师……”何诗安搭在腿上的手突然攥紧,她说,“我妈把我的吉他砸了……”
话带着哭音,混着眼泪,跟她曾经说过的那句“我好孤独,只有吉他这一个朋友”一起,砸在许叶的心上。
“老师,我没朋友了。”何诗安揪着许叶的裙子,一遍遍说,“我没朋友了,什么都没了,没了……”
看着怀里无助的女孩,许叶忍了一路的鼻酸,终究绷不住,落下眼泪。
“我感觉不到爱,感觉不到自己,我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何诗安喃喃自语,“那个刀片从书里掉出来,划破了指头,我看见自己流血了,可一点也不觉得疼。我想试试,多割几下、割深一点,也许这样能感觉到痛呢?我真的想感觉到自己啊!”
割伤自己,是她眼前唯一能做的、让自己好受一点的事情。
“我只有让自己痛,我才能提醒自己,我还活着,我还存在这个世界上,我还属于我自己。”
这些话像铁锤般抡向许叶的心脏,锤得她生疼。她用力搂紧何诗安,告诉她:“我知道,我都明白。”
“许老师,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不会好了,不会好了……”
许叶曾经在工作中因“过度情感卷入”而付出巨大代价,她比谁都清楚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然而,她无法坐视不理,更无法用冰冷生硬的教条训诫和责骂眼前的女孩。
她眼眶赤红,轻轻拍着何诗安的肩:“你现在闭上眼睛,靠在我身上,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何诗安静了好久,似乎在努力感受,最后徒劳地摇摇头。
许叶望着窗外,又问:“今天的太阳不大,阳光也不算刺眼,你觉不觉得?”
何诗安抬了抬眼皮,看向窗外,哑着嗓子说:“好像是。”
许叶知道,关行深除了认真驾驶外,一直从后视镜关注着她们。此刻,她对上他的视线,询问道:“能帮我打开窗户吗?”
时刻关心着后排动静的关行深没有放过许叶的任何一句话,当然也包括这个要求。几乎是同时,他替许叶打开了后排两侧的车窗。
热风灌进来,不会比空调的冷风舒服,可许叶全然不顾,贴着何诗安的脸说:“风把你的裙子吹起来了,你感觉到了吗?”
“你看,阳光晒到你脚背上了。”
“你听,车子一辆一辆开过去了,有的很没礼貌地按喇叭;自行车摇着‘叮叮当当’的铃铛骑过去了,怎么回事,竟然比我们的汽车还快;还有树上的知了在叫,好吵……”一路上,许叶平稳沉静的声线,絮叨着平常琐碎的细节,带领何诗安去看、去听、去感受这个疏离已久的世界。
听着她的声音,关行深渐渐放松下来,竟然不再恐慌和害怕。那些稀松平常的话语,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力量。
医院急诊室外,何诗安转危为安的消息经由医生之口传达出来,许叶重重呼出一口气。
“请问哪位是许老师?小姑娘想见她。”
“我是。”许叶站到医生面前。
“请跟我来。”
“医生,我们……”何亚松同匆忙赶来的妻子也挤过来,“我们是孩子的家长,可以跟许老师一起进去吧。”
“孩子说现在只想见许老师,二位先在外面等等吧。”说完,医生便领着许叶往病房去。
病房内,何诗安安静躺在病床上,听见脚步声,睁开眼睛,看清来人,朝许叶抿了个虚弱无力的微笑。
医生离开,许叶掩上房门,搬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她轻轻抚了抚何诗安额前的碎发,问:“想喝水吗?”
何诗安抿住发干的嘴唇,摇了摇头。
“许老师……”她叫住许叶,垂下眼帘,盯着白色的床单,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许叶看着她,柔声道:“傻姑娘,有什么事能比你好好的更重要!”
何诗安的目光跟许叶一触,又收回,落在缠了纱布的手腕上,她说:“我有一个秘密,一直不知道应该跟谁讲,现在我想告诉你,只告诉你。”
“好。”许叶端正坐好,答应她。
“你知道我为什么申请住校吗?”何诗安并非要等一个答案,径直自顾自说下去,“除了厌倦寄养在亲戚家,我更厌倦他们不理解我……父母总是以为自己给了孩子最好的东西,但他们从来不知道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他们要我心怀感恩,感谢亲戚们对我的照顾,我真的非常讨厌。明明那些人情是他们欠下的,为什么要我来还?我过得一点儿也不开心,我经常一个人偷偷躲在被窝里哭,哭完又对着浸湿的枕头傻笑。”
“我小学毕业那年,被他们放到姑姑家过暑假。姑姑是老师,假期不仅可以照顾我,还能帮我补习功课,对我爸妈来说简直是一举两得。有一天临时有事,姑姑被领导叫回学校,她打电话让姑父提前下班回来照看我。姑父很快回来了,还买了我最喜欢吃的雪糕,我特别高兴。”
“当我开开心心吃雪糕的时候,姑父突然把我抱到他腿上坐,问我‘雪糕好不好吃?’我虽然觉得他的举动怪怪的,但想到他平时宠我、对我很好,以为这只是他喜欢我的表现……”
“后来,他摸我的大腿和胸,我感觉很不舒服,想挣开,他反而抱得更紧,要亲我的脸……我很害怕,故意把雪糕扔到他身上,他很生气地把我推开,说他只是喜欢我,骂我不懂事,不知道感恩。我跑回卧室,把门反锁,直到姑姑回来都不敢出来。第二天,我随便找了个理由离开他们家,再也没回去了。”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后来,我在网上看到很多人跟我有相似的经历,有人说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定要大声说‘不’,不要让他们得寸进尺。”
“后来还有一次,他和姑姑来我家,我躲在卧室不出去。妈妈和姑姑在厨房做饭,他假惺惺跑来关心我。他把手搭在我肩上,色眯眯地看着我的胸,我一把甩开他肮脏的手,警告他再这样就报警,告诉所有人,他才气冲冲地走开。把门锁上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浑身发抖,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出来。吃完饭,我假借同学找我出了门,漫无目的地在外面走了很久。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地方,也不知道谁才是真正值得我依靠的人。”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碰过我。但是,每当看到我爸妈跟他有说有笑的时候,我就特别难受。我想离开,离开这个没有人理解我的冷冰冰的家,我想交新朋友,所以申请了住校。”
“没有地方倾诉,我就用吉他倾诉,没人听我说心事,我就用吉他唱……吉他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它不会嫌弃我,不会欺负我,也不会离开我……”
“可我……还是失去它了……”
“许老师,为什么他们能容得下人渣,却容不下一把吉他?!”
说起被伤害的经历都没有掉一滴泪的何诗安,在此刻,在讲述吉他被母亲砸坏的这一刻,泪水无声淌落。
“许老师,你是好人,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吗?”
许叶触到她冰凉的手指,轻轻捏住,拿掌心的温度去捂。她声音柔软又坚定,告诉何诗安:“你这么勇敢,跟你做朋友是我的荣幸。”
“真的吗?”
“真的!”许叶双手握住她的手,“向伤害自己的人勇敢说‘不’,保护自己,不是谁都能做到。你做到了,非常了不起!”
何诗安的脸上终于透出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血色,未干的泪痕像黑暗中的一粒光,微弱又明亮。
当许叶从病房出来时,何亚松夫妇拉住她,不住道谢。许叶笑着摆摆手。
“现在的孩子真是一点儿说不得碰不得,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何诗安的妈妈眼眶还红着,嘴上已经数落起孩子来。
何亚松歉意地看着许叶:“怪就怪我们平时管教不严,让老师费心了。”
本想客套两句便离开的许叶,张开嘴,平静地看着夫妻俩,道:“从这学期开始,何诗安来找我做过几次心理辅导。”
何亚松和妻子愣住了,两人面面相觑。
许叶知道,何诗安并非个案,她是当下很多青春期孩子家庭的缩影。她不是“说不得、碰不得”的娇娃娃,而是她心里有伤,即使很小的事,一旦扯到伤口,都会令她痛不欲生。为了给她“止痛”,光靠心理医生为她包扎“伤口”是不够的,还要阻止父母继续用语言的“拳头”砸向她。迷局不破,家庭和个体都将背负不可愈合的伤疤。
她有责任,也有义务,为这个家庭寻找一个出口。于是,她摒弃了心理咨询的条条框框,在这个特殊的场合,带着几分心痛地告诉何诗安的父母——
“不论你们是生她的气,还是自责,我看到你们在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对女儿的担心。我没想到她今天会这样,仔细想想,倒也不奇怪。可能我们都需要静下心来,反思一下,在这个孩子身上,我们到底错过了什么,好好关注一下她心里到底在经历些什么。”
“不被看见,不被理解,不被重视,没有办法感到安全,试图寻找自己在家庭和学校的位置,最后发现都是徒劳。”
“她觉得自己被家人和同龄人抛弃了,自我厌恶,认为自己是毫无价值的,充满挫败感。”
“她不会说‘不’,总把责任归咎于自己,如同背着一大筐石头,别人扔一块石头过来,她一声不吭接住,顺手扔进身后的筐里。如果不是不堪重负倒下来,我们根本不知道她究竟承受了多少。”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见她的痛苦、她的挣扎?还是说,你们只是选择性地看到她做你们眼中的何诗安?”
“我知道,家长最关注的通常是孩子的学习,其次才是身心健康和人身安全。但是对于孩子来说,有温暖的家、做真正的自己才是他们认为人生中最重要的事。”
“我们常常呼吁他人对自己多些理解、肯定和爱,难道孩子不是一样很需要吗?”
“我们有我们的难,家庭、工作、人际交往,等等。孩子呢?没有难处吗?他们应该天生乐观豁达、百事无忧吗?”
“有的时候,我们可能需要反省一下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成为真正成熟、不自负的大人。”
许叶不忍心看夫妇俩眼睛中湮灭的神采,略一颔首,抬脚离开。
关行深在急诊大厅门口追上许叶,迎着来来往往的异样目光,他指了指她的裙子。
许叶低头,这才发现身上不知何时沾上了血渍,在白色连衣裙上晕出红色污迹,原本整洁的裙子早已皱得不成样子。
“我送你。”关行深说。
“不用了。”许叶摇头。
关行深的视线在她连衣裙上的几团污渍上逡巡:“这一身恐怕不太方便叫车,还是让我送你吧。”
神经紧绷几小时,许叶早已累极。他是好心还是别有用意,她没精力再思考,随他去了停车场。
许叶在关行深拉开副驾这侧的车门时,挪到后门:“我还是坐后排吧。”
“许叶,”关行深被她刻意拉开的距离气笑了,“过了吧?”
“后排已经弄脏了,就别再祸害其他地方了。”许叶抓着裙摆叠起来,坐进车里。
车子开出医院,许叶想起一件事来。她说:“我不住原来那里了。”
“我知道。”关行深问,“现在住哪儿?”
许叶报出小区名。
关行深有很多问题想问,但这一刻并不是恰当的时候。许叶在报完地址后,便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手机拨电话。
听上去是在向学校有关领导汇报事情,她态度恳切、措辞严谨,除了保证自己会全权跟进学生的后续心理干预外,还特别强调要重点保护学生隐私。她一面恳请学校将消息控制在小范围内,不向外扩散,一面亲自给今天目睹、经历事件的宿管阿姨打电话,拜托她为孩子保守秘密,并给出心理疏导方面的专业建议。
一圈电话打完,许叶终于得闲片刻,闭上眼睛。
关行深不忍打扰她,直到车稳稳停在小区门口。
许叶张开眼睛,解下安全带。
“谢谢,再见。”她礼貌致谢,再道别,车门随后被关上。
“嘭——”
关行深如梦初醒,推开门,跨下车。他叫住许叶,两三步跑到她面前,背朝太阳,替她遮去全部日光。
他一路憋了很多话想说,这一瞬却满脑子只剩一句。他重重呼出一口气,脸上是十二万分的郑重,对她说:“心理医生能救人。”
他知道这句话来得或许有些晚,但没关系,重要的是让许叶听见。
只是一霎,许叶红了眼眶,如浸过水般的一双眼,呆呆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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