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细碎的交谈，断续传进耳朵，许叶仔细分辨，是一男一女的声音。她睁开眼，看见雪白的天花板上一盏亮着白光的灯，恍惚记起昏倒前发生的事。
渐渐清醒的意识伴随着后背传来的痛感，她“嘶”地发出一声呻吟。
听见床上的动静，交谈的人声停下来。有人走过来，是方元良和一名护士。
“醒了？”
护士问了许叶几个问题，简单检查之后，离开病房。
方元良微弯下腰，看向转醒的许叶：“急救室通知我的，我刚刚联系了你的紧急联系人。”
许叶这才回答：“紧急联系人？”
“入职表上有写，叫童雪纯。”
“哦。”许叶记起这回事，说，“她在外地。”
“她提前结束了行程，正在赶来的路上。”
“谢谢主任。”
“还好伤得不重……”方元良没再说下去，想起另一个问题，“人已经被带走了，白天警察会过来给你做笔录，想怎么解……”
方元良被叩门声打断，走过去拉开门，看见一脸憔悴的董成彬。
“许医生……”他看向躺在病床上的许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方元良示意，请他往里站：“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大概意识到在门口说话多有不便，董成彬往前走了两步，这两步的距离刚刚够方元良关上房门。
“许医生，对不起。”董成彬向许叶道歉，鞠一躬，直起身来，面露愧色，“不敢乞求你的原谅，只是……”
他不知该如何为妻子辩驳，伤人是事实，而许叶着实无辜。他弯腰，又鞠一躬：“再次向您道歉，不打扰您休息了。”说完，他退到门边。
许叶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人已开门离去。其实，她内心是有些庆幸董成彬离开的，因为在她没有理清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前，她不确定自己应该用怎样的身份、怎样的态度来面对他。
方元良本想安慰两句，张了张嘴，打住了。凌晨三点，对被人捅伤的许叶来说，也许更需要的是休息。
恰好，方元良被一通工作电话叫走。他让许叶好好休息，去护士站交代护士帮忙照看，后，便匆匆赶去会诊。
这一忙，直到早晨六点才结束。方元良伸了个懒腰，站起身，白大褂上传来一阵振动。他伸进口袋一摸，掏出一部手机来，屏幕上赫然三个大字——关行深。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接到过关行深的电话了，但显然，三番两次拒绝他的关行深绝没可能主动联系他。
他垂下视线，看见桌上自己的手机。这才想起许叶的手机在手术前被护士交给他保管，而他忘了拿给许叶。
他来不及细想，很快接通电话。
关行深的声音带着刚刚睡醒的轻微鼻音，和一点点笑意，问：“想好今早吃什么没？”
“行深，是我。”方元良自报家门。
“方元良？”关行深诧异道，“怎么是你？”
关行深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将车发动，又是怎样开上马路的，他只感觉剧烈的心跳将周围一切都吞噬。
信号灯亮起红色指示，他踩下刹车，车稳稳停在人行道前。这条熟悉的路，每一个路口的红绿灯，都跟平常一样普通，以至于他根本不需要经过大脑，就机械性地完成了这些动作。
红灯开始闪烁，他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说：“行深，明天下课来我家一趟，姐姐等你啊，等你……”
他有些控制不住搭在方向盘上的那双手，它们一直在发抖，他只有下意识握紧才能稍微抑制自己的心慌。
关行深赶到医院，根据方元良给他的信息寻到许叶的病房。他在门口站了很久，才鼓足勇气走进病房。
许叶安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应该是睡着了，但眉头轻轻蹙起，显然睡得并不太舒服。她的嘴唇有些干，无意识地微微抿着，苍白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色。
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席卷过来，关行深什么也做不了。
许叶的衣服上残留着斑斑血迹，像是一道符咒将他定在原地，又像是一道刺得人睁不开眼的光线让他不得不偏过头去。
这一幕像极了十年前，他走进姐姐关语秋的卧室，看见人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再没有睁开眼。这一幕也像极了他的同事被放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他胸口，令他喘不过气来。他右手捏住自己脖子，拼命地拉扯衣领，那里好像有一根领带系得死死的，勒得他好难受。可是他越是用力越是挣脱不开，好不容易终于拽开了衬衣的领口，他一把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关行深快步通过走廊，避开迎面的人影，奔到走廊尽头的窗户前。他趴在窗边，头晕目眩，心脏剧烈跳动着，鼻子和嘴巴频繁而剧烈地汲取着氧气。终于被炎夏燥热的空气和头顶耀目的白色灯光唤回一丝理智。
他迫切需要旁的什么东西来刺激下自己，尽快平复下来。手下意识伸进裤兜，刚摸出烟盒来，抬眼看见禁烟标识，又把烟揣了回去。
有人从右手边的安全通道走出来，鼓起一阵热风，吹向他额前的汗水。关行深想也没想，径直走向安全通道，沿着楼梯往下跑。
当他跑出住院部大楼，重新置身炎夏的热风中，他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他重新掏出一支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借着打火机点燃。一缕烟吸进去，又顺着口鼻呼出来。顺着烟飘的方向，他抬头往上看，整栋楼的窗户有的亮、有的暗，有的开着、有的关着。他突然想不起许叶住的那一间有没有开窗，他刚才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
也许是许叶太好，也许是两人相处的美好景象给了他幻象和错觉，让他遗忘了藏在心底深处那些、他以为已经放下了的过往创伤。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一长截烟灰扑簌掉下来，他用手去接，手掌被烟灰烫红了也没缩回来。
天光大亮，朝阳如珠。
关行深背朝日光，眼睛黑如浓墨，他的心亦沉到了黑暗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