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深几许

她是外在斯文,内心坚韧的心理治疗师; 他是冰冷坚硬,心有创伤的核电工程师。 关行深曾在许叶梦中出现,当她见到真实的他时,便忍不住靠近;一次女童走失,她悉心开解孩子,他默默为她心动;关行深心有创伤,也曾想过放弃感情,终究抵不过许叶对他的牵挂与真心…… 原来希望与爱,真的可以治愈一切!

第十二梦
六月底的遥城已经完全进入夏天,清晨的风带着太阳的味道,扑面而来。
关行深点开手机,给许叶发微信:“夏天来了。”
手机没有任何动静,被关行深带去洗手间,放在浴室柜上。时间还早,估计人还在睡觉。他不慌不忙地刷牙、洗脸,换好衣服。
从走出家门到打开车门,期间他查看了三遍手机,依然没有消息。他把移动数据关闭打开,反复确认无误后,又给许叶去了条消息。
“昨晚梦到你了。”
发出这条消息后,关行深便发动车子,出发去单位。他料想,这一路的时间,许叶理应醒了,看到这条消息后即使不震动,也多少会有想法的。可惜,事与愿违,直到他在单位食堂快吃完早饭,许叶的微信界面依然毫无反应。
“群里通知看了吗?”卓然端一碗面在关行深对面坐下,“周末活动。”
“没看。”关行深咬了口煎蛋,顺嘴问,“什么活动?”
“现在有几个选项,爬山、露营和钓鱼,看哪项得票最高。”
“嗯。”关行深若有所思,再次点开微信。
“周末有时间吗?”他问许叶。
卓然探头,视线扫过屏幕,问:“给谁发消息呢?”
关行深斜他一眼,没回答。
“不会是许医生吧?”见他不否认,卓然微讶,“关行深,你认真的?”
“我看起来像不认真吗?”
卓然揶揄他:“这次又能认真多久?”
每到关键时刻准能毫无意外戳中要害,应该是专属于发小的缺点。关行深顺手拈起手边的纸团砸过去:“她不一样。”
纸团从卓然肩头擦过,堪堪打在刚巧路过的人身上。
“关师兄?”
关行深抬眼一看,“所花”小姐正端着餐盘立在桌旁。误伤绝非本意,歉还是要道的,可他压根不记得对方名字,只好挥挥手算作打招呼,冲卓然使眼色求助。
“是师妹呀,吃了吗?”卓然顺顺当当接过话去,“来来来,这边坐。”
看吧,发小也不是全无益处,这种时候就体现出了他的价值。关行深抱歉一笑:“不好意思,那纸是丢你卓师兄的。”
“没事,”“所花”露出大度的微笑,“师兄要参加周末的活动吗?”
关行深一手握着手机,在许叶的对话框里打字:“我们单位活动,去近郊爬山。”
卓然铁定要去,“所花”又转向关行深:“关师兄,你去吗?”
听到对方问他,关行深含混答了句“还不确定”,又追一条消息过去:“一起去?”
“师兄要带女朋友吗?”“所花”状似随意地问道,“是上次在酒吧跟你一起的那位医生吗?”
关行深抬眼看过去,小姑娘的心机和试探明晃晃,藏不住。
一直没收到许叶的回复,他本就心烦意乱,此刻听不相干的人借故打探,心中更是不悦。他敛起神色,两口吃完剩下的煎蛋,说了句“有事先走”便告辞离开。
“喂——”卓然扔下一句“师妹,你慢慢吃”,急忙追上去,“行深,你等等我!”
餐盘放回回收处,卓然跟上脚步,撞他肩:“你干嘛?不喜欢也不用做得这么明显吧?”
“不然呢?”关行深实在不想为难自己。
“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卓然压低声音,“她喜欢你。”
关行深不傻,怎么会不知道。可是,小姑娘惯用的伎俩不该拿来用到他身上,他不是读不懂“酒吧那位医生”这六个字的背后意思,不经意的小儿科问题,足以引人遐想的伎俩,他很讨厌。
“我的底线在这儿,碰不得。”只是他选了最直白的行动表达。
“哪儿扯得到底线去呀。”卓然笑他小题大做,“女孩不都这样?带着点小心思接近喜欢的人。”
“不是。”关行深斩钉截铁。
“不是吗?”卓然把他的话前前后后连起来转了一圈,一拍脑袋,“许医生不这样?”
关行深瞥他一眼:“她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跟许叶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让卓然完全相信她是一个在工作中保持“边界感”的好医生,但在生活中,她是否能坚持不因好奇而侵入他人私人领域,他不确定,忍不住提醒一句:“心理医生最擅长揣度人心,你说她从来没试探过你,会不会只是她隐藏得很好,你没发现而已?”
关行深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他:“这就是你永远不可能成功请她吃饭的原因。”
“嘶——”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卓然恨不得踢他一脚。
“你先上去,我打个电话。”
“给许医生?”
“知道还不赶快消失。”关行深不耐烦地赶人。
果然是“底线”,卓然相信他是认真的了,悻悻然走进办公大楼。
几条消息石沉大海,关行深坐立不安。
他说不上自己到底什么感觉,好像有点后悔那天晚上有话没跟许叶讲,特别是在那个吻之后。他有好多机会,微信、电话、见面,任何一种方式都可以,把他的想法明明白白讲给她听。
他犹豫了,他不确定现在是不是一个正确的时机。开口之后,不论他和许叶怎么想,两人的关系势必朝跟以往完全不同的方向而去,他一直下定不了决心。
之前存过的手机号,今天总算派上用场。电话拨出去,连续而规律的“嘀”声响起,在他耐心耗尽的前一刻接通。
“喂?”
“你没看微信吗?”他着急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扔过去。
“嗯,没注意,怎么了?”许叶的声音断断续续,“有事?”
关行深轻笑一声,松了口气:“周末有什么安排吗?”
“周末?”
“要不要去爬山?”
“我忘了跟你说……我到乡镇医院交流来了。”
信号断断续续,关行深听不真切:“乡镇医院?”
“是我们医院的对口单位,在碧岭镇。”
工作安排,无可厚非。关行深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什么时候回来?”
“一个月后……”
“许叶,你故意的吧?”关行深无奈苦笑。
“我……忘跟你说了……”
“有你这样的吗?”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含混着笑意,埋怨她,“亲完就跑。”
那边半天没动静,他“喂”一声。
“嗯……亲完你也没反应呀……”许叶声音比他更低,轻轻的,似情人呢喃。
关行深听出她言语中的娇嗔,颇受用地笑道:“等你回来,我反应给你看。”
“啊?”
信号越发不稳定,传出滋滋啦啦的杂音,许叶打算挂掉电话。
“等你回来再说。”关行深握着手机,跟她再见。
从入住的招待所步行至碧岭镇人民医院只需五分钟,许叶结束通话时刚好走到医院门口。
“许叶,你手机有信号吗?”张医生跟她住一个房间,见她接完电话,走到她跟前,“我这微信一直发不出去。”
许叶看了一眼依然没有任何信息显示的微信,说:“电话信号时断时续,微信消息一直收不到。”
“好歹是个镇呀,条件也太差了。”张医生为了找信号,不惜走出蛇形。
“您以前来的时候也这样吗?”
“我也是第一次来。”
“嗯?”许叶微讶,“上次听您说这次男医生很多,还以为是你跟前几次对比过。”
“是对比过呀,只不过前几次是看名单,这次是亲自看。”张医生掩嘴笑,跟她一起走进门诊楼。
“您不发微信了?”许叶见她把手机揣进兜里。
“露天都寻不到信号,楼里就别提了。”
“如果我说‘坚持坚持,也就一个月’,您会不会打我?”许叶开她玩笑。
“会!”张医生佯装凶狠地瞪她,旋即“噗嗤”一声笑出来。
跟张医生在三楼妇产科分手后,许叶继续往五楼爬。碧岭镇人民医院在上级部门指导下新成立了心理辅导站,目前只有一名通过公招进入医院的、刚从心理专业毕业的应届生。
乡镇医院想要建立心理科非常难,不是件容易的事,成立心理辅导站也是件不容易的事。许叶在佩服领导决策和勇气的同时,也在心里为这次交流工作的难度等级默默上了五颗星。
推开心理辅导站的房门,原本在看手机的年轻女孩站起来:“您好,是许医生吧?”
“你好。”许叶微笑点头。
女孩自我介绍道:“我叫赵娜娜,欢迎您来。”
许叶打量这间咨询室,白墙、黑窗、蓝布帘,两把白色塑料椅子、一张黑色桌子和一个老旧的柜子,再无其他。
来之前,她猜测新成立的心理辅导站条件不会太好,但当她看到白花花的墙壁上连一个挂钟都没有的时候,不能说没有落差。这落差来自于基层心理咨询环境的简陋,也来自于不同级别医院在心理健康投入上的悬殊差距。
“我们这里条件不好,您多担待。”读懂她的神情,赵娜娜局促一笑。
许叶恢复微笑,摇摇头:“没事。”
“您这次是带着任务来的吧?”
“是。”
“我非常期待能跟您大干一番。”赵娜娜双手握拳,给自己打气。
许叶问:“有信心吗?”
“我……”在专业医生面前,赵娜娜这个初出茅庐的毕业生难免露怯,“跟您多学习吧。”
“我们互相学习,一起加油。”
连续三天,许叶带着赵娜娜将辅导站重新布置一新。医院同事家淘汰的沙发换掉塑料椅子,从网上买来素雅清新的新窗帘换下蓝布帘,黑色的桌子铺上淡雅的桌布,连那个老柜子都被重新擦拭、上漆,焕然一新。
“许医生,这个位置合适吗?”赵娜娜举着挂钟在墙上比划。
许叶后退两步,坐进沙发,确保挂钟摆在方便咨询师自然看到时间的位置,上下左右瞄了瞄,说:“行,就这儿。等等,你别动,我给你拿笔,做一下记号。”
赵娜娜从许叶手里接过铅笔,在墙面轻轻点下一笔,跳下凳子。
“小心——”门口响起一记男声,说着人也晃到跟前。
“你来得正好!”赵娜娜将挂钟往来人的怀里一放,“帮我们挂上去。”
年轻男孩穿着警服,噙着笑看她。
赵娜娜想起一旁的许叶,赶紧介绍:“许医生,跟您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小马,是镇公安局的小警察。”
“你好。”许叶笑着,伸出手来。
“许医生是从遥城来的心理医生。”赵娜娜一边介绍,一边看小马跟许叶握手。
“您好,娜娜就麻烦您多指导了。”
“客气了。”
“快干活吧。”
赵娜娜催促着,从旁拿出工具,指挥小马爬上凳子,把钉子钉在定好的位置上,挂上钟。
简陋、冰冷的辅导站焕然一新,看上去比三天前清爽、温馨了不少。
除此以外,许叶还带着赵娜娜找医院要了一间空置的房间做办公室,将心理咨询的标准化流程和规章制度结合碧岭镇的当地情况,整理和明确下来。
饶是如此,辅导站仍然门可罗雀,许叶第一次感到棘手。无人登门无非两种情况,一是不知道医院成立了心理辅导站,二是知道但不会来,不论是哪一种理由都迫使许叶必须尽快离开办公室,走上街头成为她需要在碧岭镇开展的第三项工作。
从向院方申请到准备宣传资料、落实人员,许叶和赵娜娜忙前忙后,终于在第二周周六落实计划。
早上八点,一切准备就绪。
“这是碧岭最大的广场?”张医生来到广场,被眼前的微型广场震得呆住了。
之所以选在这里,许叶跟赵娜娜很是考察了一番——这个广场虽然不大,但周围居民楼广布,来广场跳舞、遛娃的人多,加上背靠菜市,人流量非常大。
许叶笑:“张姐,委屈您啦!”
张医生耸耸肩:“我委屈什么呀,我是担心你今天白忙活一场。”
“这不有大家帮忙吗?”许叶整理好桌面,给每人分发了一叠宣传资料,“哪能啊!”
小吴是被张医生拉来帮忙的,他接过宣传单后,便去了离她们宣讲点最近的一群广场舞大妈身边。
娜娜还在研究宣传单上的内容应该怎样介绍,见他开始行动,“咦”一声:“吴医生今天这么积极?”
“闷声干大事。”张医生笑,朝前站了站,开始向来往行人派发宣传单。
很快,宣传单发出一半,但真心实意想来了解“心理咨询是怎么回事”的人少之又少。人们三五围站,远远看着宣讲点,眼里充满好奇。
娜娜急了,冲人群大声喊道:“大家过来看看,我们这边还有精美的画册。”她一边说,一边展示放在桌上的卡通图册,是她和许叶结合心理援助知识请人设计、制作的。
“什么画册?”
“我看看——”
“可以送我们一人一本吗?”
“我不认字,带回家给娃看一下。”
“这娃娃书比我在书摊买的质量还好!”
人群渐渐围拢来,纷纷伸手讨要色彩明亮、制作精美的宣传图册。一时之间,宣讲点被围得水泄不通,带来的图册也被众人哄抢一空。
“画册没有了?”
“我还想要呢!”
“再拿点出来嘛……”
没领到的人心有不甘,七嘴八舌嚷起来。
“许医生,怎么办?”娜娜向许叶求助。
画册如此受欢迎,许叶始料未及,好在提前有准备,她给出一个眼神,娜娜一点头,转身走了。
“大家稍安勿躁,我让同事回去取。”许叶安抚住吵嚷的人群,微笑道,“横竖要等她拿来才能发,要不大家先坐这儿了解一下。”
“了解什么呀,我只想拿画册回去给小孙子看。”
“就是。”
“你们是不是想骗我们去住院啊?”
“对,肯定是想让我们去医院消费,他们好拿提成。”
张医生被眼前的情景搞得胸闷,翻了个白眼,退后两米去喝水。
小吴急咧咧地跟人解释:“不是的不是的,我们只是为了给大家科普一下‘心理咨询和治疗’是怎么回事,到时候有问题,你们就知道该怎么处理,该找医院的什么科室去解决。”
“看吧,还是想骗我们去住院。”
“什么住院?我们又不是精神病,住什么院呀!”
“算了算了,走吧,回家煮饭啦!”
好不容易吸引来的人群被小吴一通解释又搅和走了,许叶哭笑不得。她看着还待在原地的一部分人,问道:“大家知道什么是‘心理问题’吗?或者说,有没有遇到过你们觉得有‘心理问题’的人?”
“心理问题不是精神病就是神经病、疯子嘛,要绑去精神病院的。”
“哎呀,造孽啊!”
“原来我有个邻居就是,不晓得怎么搞的,疯了,一天在街上乱晃,看谁都傻兮兮地笑。”
“你说的是不是以前在酒厂工作的那个男的,哎呀,是我以前的同事,现在四、五十岁了,一个人疯疯癫癫的,没人管,到处捡垃圾。”
……
乡镇居民对心理问题有偏见,认为只有得精神病或者神经病的人才会去看心理医生,而且“看医生”的过程绝不会很愉快,轻则被捆绑,重则被电击。许叶知道,想要扭转这个局面需要花费的精力和时间绝不在这一天、一个月内,是长期而艰巨的工作,不容乐观。
“你好,请问遥城来的医生今天上班吗?”
“今天有的上班,有的休假。您找哪位?”
“许医生,心理科的。”
“我们这儿没这科,你说的是不是心理辅导站啊?”
“应该是。”
娜娜刚提了一摞宣传册从五楼下来,就听到有人在咨询台找许医生。
“许医生?”她走到问话的男人面前,跟他确认,“许叶?”
“是。”男人转过身来。
“你是?”
“我是许医生的朋友,顺道来看看她。”
“哦——我们今天在广场做宣讲,你跟我来吧。”说着,娜娜走出医院大门,把图册放在自行车后座上,往前推。
碧岭镇本就不大,从医院到广场不过七、八分钟的路程。娜娜把人领到目的地,支起脚架,朝人堆里一指:“喏,许医生在那儿——”
许叶纤瘦的身体套了一件过于宽大的背心,是藏蓝色类似西装马甲的款式,上面印着“心理健康促进志愿者”的白色字体。
她面朝人群,声音不疾不徐:“现在,政府对乡镇居民的心理健康越来越重视,对留守儿童、孤寡老人的心理监测也在逐步加强,这是利民惠民的好事。”
“大家不要把‘心理问题’当作“精神病”来看待,“心理问题”也不等同于心理疾病,很多时候,心理问题只是指一些单靠自己解决起来有难度的心理困惑。打个比方,你手上不小心割了条口子,你不用管它或者只是贴个创可贴就好了。但是,如果你划了条大口子,就需要找医生处理。心理和身体一样,也会有受伤的时候,比如离婚了,你会难过;亲友去世,你会伤心;孩子考试,你会焦虑、紧张,这些就是心理受伤了。”
“也许你们会说,这些算什么,过段时间就好了。对,有的人遇到这些事情后,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所以不用做心理咨询。可是,也有一些人迟迟走不出来,以至于给学习、工作和生活带来麻烦。比如,一个学生考试总是焦虑,不能正常发挥,甚至落榜;一个人离婚后振作不起来,自暴自弃;夫妻吵架,闹离婚,长期失眠。当遇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大家就可以找心理咨询师调节一下了。”
“大部分心理问题只需要到心理咨询室跟心理咨询师聊聊就好了,但如果不处理的话,就有可能恶性循环,变得很严重。就像一个人骨折了,不做处理或者处理不好,留下后遗症,刮风下雨、天寒地冻的时候就风湿痛。少部分心理问题需要用药,这一类主要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心理疾病,比如长期失眠、焦虑症、抑郁症。”
“还有一些心理问题是以身体不舒服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比如压力大的时候胃痛、胸闷、头晕、头痛、耳鸣、尿频,血压高、月经不调……不知道的人以为是自己身体出毛病了,四处求医,最后才发现是心理出了问题。”
“至于你们说的‘疯子’,那是非常严重的心理问题,我们专业上称之为‘精神分裂症’。现在医疗技术发达,大部分心理问题都可以得到很好的治疗。”
“是不是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怕?我们今天在这里宣传的目的就是帮助大家了解什么是心理问题,出现心理问题可以去哪里寻求帮助。这样可以早预防、早发现、早治疗,让大家少走弯路。”
许叶今天穿了平日不常见的白衬衣和黑裤,头发高高束起,显得精神又干练。
“哇塞,许医生好帅啊!”娜娜满脸崇拜,转头对上身旁男人的视线,补充道,“又温柔又帅!”
说完,她撤下画册,朝宣讲点跑去。跑到许叶跟前,扯扯她的背心,抬起下巴冲人群后指了指。
“嗯?”
顺着示意,许叶看到了背着双肩包、活脱脱年轻学生模样的关行深。她将现场交给娜娜,退出人群,朝关行深走去。
因为走得急,马尾高高甩起,在半空中来回画着半圆,透着飒爽之气。直到她来到面前,关行深才发现她的脸染上薄薄一层绯色,如浸过色的丝缎。
确实又“帅”又“温柔”。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许叶声音微微带喘,仰起脸来。
“你同事带我来的。”
“我是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家医院?”
“你们医院的公众号推送了新闻。”
许叶恍然大悟。
“还有什么问题?”关行深笑着问她。
“你专程过来的?”
他穿着短袖T恤和休闲裤,不像公务在身的样子。
“碧岭旁边有我们单位的实验基地,工作暂告一段落,我擅自离了队。”
言语轻巧,许叶却听出三分郑重。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他没有必要绕这一程。
许叶心里喜滋滋的,抿唇笑起来:“你可能要等我一会儿。”
“需要我帮忙吗?”
许叶眼睛一亮:“需要!”
这是第一次,关行深真真正正近距离观察许叶工作,甚至亲身参与其中。专业心理咨询师的工作远比想象中繁琐、疲累,特别是当他们面对心理知识薄弱的乡镇居民时,必须付出比平日里多出好多倍的时间和精力传达自己的意图。
他默默派发宣传单和画册,这在许叶看来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以他们认识之初,关行深对心理咨询的排斥和蔑视,他断然做不出今天的举动来。可他知道这对许叶来说很重要,这是她的工作,更是她将要奋斗一身的事业,即使他对心理学有偏见,依然不妨碍他为她做力所能及的一切事情。
此刻,许叶只觉一片澄明,她的心中理想、远大志向,尽管从未言明,这个男人都懂。
正午日光渐烈,众人将宣讲点撤除,桌椅板凳和资料运回医院。收拾妥当,一行人步行去常去的小饭馆吃午饭。
“许叶,介绍一下吧。”张医生率先发话,噙着笑看相邻而坐的两人,“或者帅哥自我介绍一下也行。”
“这是关行深,我……”许叶抿着唇,不知如何交代关系,有些为难。
说是“朋友”,大家肯定不信,说是“男朋友”,害怕自作多情。两难之间,娜娜的男朋友小马到了,看了眼关行深,问道:“许医生的男朋友?”
“噗——”张医生一口水没绷住,喷了一地。
小吴端坐着,去辨许叶的神情。娜娜打了小马一下,低声责怪他。
倒是关行深,瞥许叶一眼,大大方方接了话:“还差一点,得仰仗各位帮我助力了。”语毕,他端起杯子,以茶代酒敬大家。
“关老师是做什么工作的?”小吴放下杯子,插了句。
“核电设备设计。”
小马一听,联想到碧岭旁边的某个基地,马上明白过来:“那涉及保密啊。”
“是的。”
“那我们不问了。”小马笑,有意替他解围。
关行深接收到他的善意,向他道谢。
菜上桌,虽比不上大城市的珍馐佳肴,但胜在当地特色,新鲜、量足、味美,一桌六人吃得很是满足。
下午一点半,吃完午饭,张医生和小吴回招待所休息,小马送娜娜回家。许叶当下被众人责令带关行深逛逛碧岭镇,人落到后面,跟关行深并肩。
出了饭店,两人漫无目的,只能沿着街沿找阴凉的地方走。
关行深让许叶走在内侧,替她挡去烤人的日光。他自己大半身子没藏住,露在太阳下。
许叶往里靠了靠,拽住他袖子往自己身边拉,阳光被遮去些,人也离得近了。他不自在地咳一声,问:“刚刚为什么那样说?”
“嗯?”关行深的胳膊被她的手指碰到,留下一丝微凉。
“‘还差一点’……”许叶重复他在饭桌上的话,心里泛起微妙的甜。
“在被亲之后,我总得有点回应。”他微弯着腰,跟许叶平视,压低声音,像在说不可告人的秘密。
许叶嗫喏:“那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是,我被你追到了。”关行深噙着笑,眼睛一眨不眨地锁住她,“可我还没追到你,所以请耐心一点,让我来追你。”
许叶第一次听说这样的道理,既幼稚又荒唐,却在对上他眸子的那一霎毫无辩驳之力,只好扯了别的问他:“说好午饭我请客,你为什么偷偷跑去结账?”
“为了追你,也为了麻烦他们多照顾你。”关行深振振有词,一切行为都在他的合理行为范围内。
许叶彻底没辙,问他:“你想去哪里逛逛?”
关行深站定,叹口气:“其实我没时间逛,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你送我去车站。”
不为别的,只为多待一分甚至一秒。这样的心情,关行深很陌生,即使在从前交往过的女孩身上,他也不曾体会一次。此刻心里,因为人就在伸手可触的眼前而分外安定,又害怕因为自己迟疑的态度让她拒绝而莫名忐忑。
“你想走着去?”许叶被阳光耀得眯了眯眼。
关行深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决定打车。当他们到达车站的时候,距离关行深的回程车票还有一个半小时,许叶跑去买了两杯冰果汁,坐在候车厅陪他。
关行深偏头去看安静吸果汁的女孩,突然问她:“你从来没问过我是做什么工作的,是一点儿不好奇吗?”
许叶咬着吸管,答他:“我大致了解你们的工作性质,知道不该问的不能多问。”
关行深笑:“我的工作主要是负责设计核动力装置中的一回路设备。”
“核动力装置的一回路设备……”许叶发现,每个字都认识的句子也有让人无法听懂的时候,比如此刻。她试图在脑海中拼凑出自己的理解,最后发现是徒劳。
她脸上画满问号,关行深十足耐心:“我再跟你详细解释一下?”
她缩了缩脖子,讪讪道:“我还是不知道的好。”
关行深又笑,捏着喝完的果汁杯,说:“晚上有个实验要盯,不然能多待半天。”
他轻描淡写,仿佛舟车劳顿的并不是他。许叶心里像果汁一样,酸酸甜甜的。
甚至,她有那么一瞬间,很想告诉他“你别慢慢追,我早被你追到了”,临到最后,又把话咽回肚子。
她的态度再明确不过,关行深不傻,不可能不懂。他们之间只差最后一层窗户纸,不论是谁开口,都能捅破。可他不着急,在靠近她的这条路上反复试探,“慢慢”走。许叶便配合他,放慢脚步,给他“慢慢”追。
冰凝出的水珠从塑料杯壁滑落,打湿许叶的手掌。关行深摸出纸巾,眼疾手快地覆上去,连同许叶的手一起,包进他的掌中。
喝下的冰水丝毫没有降温作用,视线焦灼在两人重叠的手上,许叶越来越热。
关行深凑到她眼前,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脸颊,哑声道:“我在遥城等你回来。”
回到招待所,自然免不了被张医生抓住一顿拷问。
“人呢?”
许叶去洗手间洗手洗脸,在一片水声中回答:“走了。”
“啊?这么快?”
许叶脱下衬衣黑裤,换上休闲的纯棉连衣裙:“本来就是过来出差,顺道来看看。”
“我看是‘来看看,顺道出差’还差不多。”张医生戏谑道,“见了这位我算知道了,小吴再机灵一百分也不够。”
许叶哭笑不得,抱住张医生撒娇:“张姐……”
“小吴可能要黯然神伤一段时间了。”张医生摸摸她脸蛋,打趣道,“都怪我们太美。”
许叶笑:“我应该没有任何逾矩言行让他误会吧?”
“还不准人家主动倾心于你?”
“那他今天应该接收到我对他的劝退信号了。”
“啧啧啧——”张医生笑起来,“我们许医生果然铁面无私。”
“又不是包公……”许叶在张医生肩膀胡乱蹭几下,“不近人情好过处处留情吧。”
张医生一把按住她乱动的脑袋,说:“我问你,这位关同学当真还没追到你?”
“算是吧。”
“我看你不像对他没意思,为什么不答应?”
许叶算是被关行深挖的坑给害了,半天说不出个理由来,最后磕磕巴巴随便编排两句:“感觉还差一点,再考验考验他……”
宣讲工作收效甚微,许叶在枯坐两日之后,决定跟娜娜下乡义诊。不用想,这注定是比宣讲更艰难的任务。两人怀揣忐忑,踏上行程。
名为“义诊”,确切来说其实是下乡走访,做实地调查和流动宣传。
“走走走!我没时间听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是今天的第三户人家,也是她们被拒绝的第三次。
许叶和娜娜站着没动,面面相觑。
“我看你们就是日子太好过,一天东想西想,想出毛病来了!”大爷说着,往地上重重磕了两下烟袋,“走吧!我这儿不欢迎你们!”
“行了,别吵吵!小姑娘不也是为了工作嘛,不然谁乐意到你这穷乡僻壤来!”不知什么时候,大妈从屋里走出来,她挽着袖子、举着胳膊,手上沾满了面粉。
“骗去医院做什么狗屁咨询,还不是为了多挣钱!一天天的,不消停!”大爷不耐烦地朝她俩甩甩手,示意她俩快走。
“大爷,您误会了。”赵娜娜急得跺了跺脚,“不是为了挣钱……”
“娜娜——”许叶扯住她的衣袖,拦住她继续解释的冲动,冲大爷大妈微一颔首:“不好意思,打扰了!”
走出一百米远,娜娜仍旧气鼓鼓的:“许医生,为什么你不让我跟他说明白?”
许叶笑,摸出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她:“说得明白吗?”
“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我就坐下,跟他掰扯一天!”接过矿泉水瓶,娜娜猛灌一口,“感觉比那天宣讲还糟糕,一点成就感都没有,这些人根本油盐不进。”
许叶在树阴下停下,揭下头顶的遮阳帽,拿手背擦了下汗,笑道:“挫败感这么强?需要我给你疏导一下吗?”
娜娜不说话,握着矿泉水瓶在思考。
“姑娘——姑娘——”身后响起一串脚步声,是大妈从院子里追出来。
“这都过了晌午,你们不歇歇吗?”大妈追上来,气喘吁吁地问她们,“要不上家里去吃点饭?”
“不了,大妈,我们还得赶路呢!”许叶婉言谢绝。
“我家老头子脾气倔,说话得罪人,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这是我刚烙的饼,你们带着,路上吃。”说着,大妈把油纸包着的大饼塞到许叶手里,“太阳烈,你们找个凉快的地方歇歇脚。”
几番推辞,大妈执意要她们收下大饼,许叶和娜娜推脱不掉,只得谢过。
路过一片竹林,林下有一条小河沟缓缓流过,清幽凉爽。许叶掏出大饼,跟娜娜分而食之。
“哇!肉饼!”娜娜咬了一口,感动得都快哭了,“大妈好人啊!”
“大爷呢?”许叶打趣她。
“唉——大爷也是好人,只是不理解罢了。”
许叶就着矿泉水咽下一口大饼,点点头:“嗯,非常公允。”
“咔—咔—咔—”
竹林传来声响,许叶警觉起来,下意识背好包,转身去看。
“是老乡在砍竹子。”娜娜侧开半边身子,瞅了一眼。
“哦……”许叶依然没有放松警惕,直到听到“咚”的一声,竹子倒地的声音,过了几分钟,有人拖着竹子从林子里出来。
“妹妹,可以帮我搭把手吗?”大姐看见她俩,仿佛见到了救星。
“好!”娜娜三下五除二把大饼塞进嘴里,过去帮忙。
许叶把手机揣进裤兜,帆布袋背上肩,也跑上前去。
大姐在她俩的帮助下,把一杆去掉枝叶的竹筒扛到肩上。
“您往前走吧,我们帮您扶着。”娜娜双手撑着竹竿,跟大姐保持着同样的步伐向前。
许叶也伸手托着,分担重量。
好在大姐的家不远,五分钟的脚程就到。把竹竿卸下来,大姐招呼她俩坐下喝水,又洗了刚摘的葡萄招待她们。
“这么热的天,你俩跑乡下来干嘛?”
娜娜看许叶一眼,开口解释,说了一大通,也不知道大姐听明白没有。
大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搬来小凳在许叶面前坐下,说:“我这两天呀,老是心口痛,正好你们来了,帮我看看这心到底出啥问题了?”
“啊?”许叶被大姐别具一格的脑回路震惊了,连连摇头,“大姐,您误会了,我们不是看心脏的。”
“刚刚这个妹妹不是说看心里的问题吗?”大姐懵了。
“是心理问题,不是心里的问题,”许叶笑着指指胸口,“不是看这个。”
“那是看啥,给我搞糊涂了。”
许叶和娜娜举例子、打比方,好一通讲解,大姐终于懂了。
可她还有问题:“那如果我去辅导站做咨询,会不会让人觉得我是神经病啊?”
“大姐,这不是一回事……”娜娜扔下葡萄皮,把宣传资料拿出来,耐心说明。
这样的误解,对于许叶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她甚至有一点庆幸,至少她们没有被赶走。
如何将心理学看似艰深的道理有效地传达给基层老百姓,是需要她们付诸行动、不断实践和总结的。
大姐的热情和好奇给了娜娜莫大的鼓励,走在田间小路上,她抑制不住好心情放声歌唱。
谁知没高兴多久,就在田坎上摔了一跤,四仰八叉地倒在地里。许叶又好笑又心疼,赶紧扶她起来。
娜娜欲哭无泪:“我这叫什么?乐极生悲啊!”
“快检查一下,有没有哪儿受伤?”许叶指指她的胳膊和腿。
“没事儿……”娜娜活动了一下手脚,皱眉道,“就是屁股给摔疼了。”
许叶被她的样子逗得笑出声来。
“许医生,你到底有没有医者仁心?还取笑我!”
“好好好,不笑你。”许叶伸出手来,“我给你揉揉!”
“不了不了,”娜娜撑起来,往一边逃,许是真给摔疼了,没逃两步倒在了草堆旁,“许医生,我求饶。”
“咋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草堆后钻出人来,吓得娜娜一声尖叫。
“哎哟,啥事啊?瞧你吓得。”皮肤黝黑的大叔正在草堆后休息,被娜娜的动静吵醒,摇着草帽出来,“大热天的,你俩跑田里来干啥?”
两三句话交代清楚来意。
大叔喝了口浓茶,砸吧砸吧嘴,道:“什么是心理问题?没听过。”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一点不妥当,他又补充道,“我们只要有活儿干,有钱挣,就不累,心里也高兴。”
“没钱怎么办?”反正是闲聊,娜娜也不讲究章法,跟大叔随意攀谈起来。
“没钱就不好过了,连你们这个……这个……”
“心理咨询。”许叶帮他说。
“对,没钱的话,连你们说的心理咨询也做不起。”大叔笑起来,憨厚老实的模样,“所以还是要多找活儿,多挣钱,才开心。”
许叶索性也席地而坐,跟他们一起聊:“没钱确实会影响生活质量,心理咨询没办法解决钱的问题,但可以试着解决不开心的问题。”。
“今天我得割完田里的稻子,打出新米来,就能卖钱了,我很开心。”大叔戴上草帽,朝田里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许叶问娜娜:“有什么感想?”
“今天一天下来,所有人说的都是心里的问题,不是心理问题。”
的确如此,许叶笑了笑:“这一趟,我原本是不抱希望的。”
走了一天路,脚快累断了,娜娜靠向身后的草垛,伸个懒腰:“我也是。”
“可你看——”许叶抬起手臂,指向稻田。
大叔的草帽在田地里起伏,稻谷沉甸甸、黄灿灿的,连成一大片。
“今天这一趟为了什么?为了有一天能像这样收获,为了有一天心理咨询像春种秋收一样自然地刻进他们的骨子里。”眼前丰收的景象如此迷人,许叶脸上的汗水和微笑也闪着光,“今天,权当我们在他们心中播下一粒小小的种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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