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叶面前开着一台电脑,屏幕上是她叫不出名字的游戏,周围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让她有些紧张。“我不会玩。”她拽住给他设置游戏关卡的关行深,“能换一个吗?”“这个很简单,只需要按几个键,跑、跳、抬枪、射击。”关行深替她选好游戏角色,挪动鼠标,“试试,不难。”“我……”许叶来不及多说,游戏已经开始。“怎么这么多人?”许叶手忙脚乱,右手点鼠标,左手按键盘,完全应付不过来,“你在哪儿?”“你后面。”关行深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跟她差不多的画面,他动作娴熟,操作迅速,看起来比菜鸟许叶稳了不止一星半点。慢慢的,许叶在他的带领下,摸出点门道。消灭几个敌人之后,她好像找到了手感,游刃有余起来。“好玩吗?”一道声音自背后响起。许叶点头:“不错。”“还不错?”中年女性的声音夹带一丝反讽,令许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的心“咯噔”一下提到嗓子眼,回头对上马春媛不怒自威的一双眼。“妈,我……”解释的话还没出口,马春媛已经数落开来:“放学不回家,跑网吧来鬼混,好玩是吧?作业做完了吗?复习了吗?考试第几名啊?我看你是越来越放松了。也不知道问谁借的胆子,放学竟然敢不回家了!”“我!”旁边的关行深突然出声,“我借她的胆子。”马春媛看他一眼,又看一眼垂着头一言不发的许叶,问道:“他是谁?”关行深站起来,拉起许叶,将椅子挪开半米,拽过人就跑。许叶还没搞清楚状况,人已经被他拖着穿过狭窄拥挤的网吧,出了门,右转,再左转,两人跑得飞快。狭窄小道,很干净,没有任何杂物阻挡他们的脚步。关行深领着她不知跑了多远,终于停下来。他弯着膝盖,支起手臂,上身半撑着,平复呼吸。许叶累得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气,还不忘回头看。“追不上的。”关行深笃定道。“点儿真背。”许叶耷拉着脸,“第一次进网吧就被我妈逮个正着。”关行深直起身来,笑:“不是逃了吗?”是呀,逃走了。许叶跟着笑起来。被自己笑醒的许叶迷迷糊糊把眼睛张开一条缝,又悄咪咪合上。如果在现实中遇到这件事,许叶大抵是笑不出来的,因为逃得了一时,后面等待她的恐怕是更严厉的惩罚。可是梦里,因为有关行深在,她可以不去管事情后续将如何发酵,只单单为当时的顺利出逃而开怀。这份喜悦是昨晚的投射,在关行深送她回家的时候,在她迟迟没有下车的时候,关行深看着她,她看着关行深。许叶想说点什么,可到底说什么呢?她思考一路,仍旧没有寻到合适的话语。车熄灯灭,整台车没入夜色,只余路边的照明将斑驳光影投在挡风玻璃上,再漏进车里。他们彼此望着,是将说未说的暧昧,是不宣于口的暗涌。许叶解开安全带,柔声道:“我走了。”“嗯。”她去开车门,推不动,回头看关行深:“锁没开?”“哦。”简单的回答,对他们而言,都不再简单。一整晚都在笑的关行深,笑起来的样子一点也不冷。许叶在记录本上写下这条备注。对于董成彬来说,今天咨询的开始同样可以用“灿烂”来形容。他没想到上次咨询结束后,妻子出差,他度过了平静又祥和的一周,他急于跟许叶分享这份轻松喜悦。“你知道吗?没人盯着我,没人数落我,我太自由、太放松了,好久没有这么畅快的感觉了。”“你看起来确实很开心。”许叶点点头,继而提起了一个话题,“这感觉让你很舒服,我不忍心打断你,但我还是想跟你讨论一下上次咨询结束时发生的事?”“什么事?”“那天你很生气,摔门而去。”“哦,那件事……”董成彬表现出羞愧。“我认为我们有必要讨论一下。”许叶补充道。“对不起,许医生。那天冒犯了你,我很内疚。”“我提起这件事不是因为觉得你犯了错,而是因为这对你的咨询非常重要。”许叶没有打算就此揭过,相反,这对董成彬来说,比他想象的更重要。董成彬满脸疑惑地望着许叶。“我记得你当时说‘你们为什么都这样’,对此,你现在能多说一点吗?”他不开口,回答许叶的只有沉默。“如果你还没有准备好的话,也可以先说说你的内疚,怎么样?”“我不应该对你发火。我没有资格对一个女人发火,一个为了我、帮助我的女人。”董成彬的回答似乎话中有话。“这句话也是对你的妻子说的吗?你长时间忍受她的责骂也是因为你对她有内疚吗?”提到妻子,董成彬情绪有些抵触:“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回答这些问题?我认为不重要,而且我不想讨论。”“不,这很重要。”许叶没有因为他的情绪而妥协,“你是因为对她有内疚才忍受这一切的吗?”“是。”他双手交握,头埋低了些,“是我对不起她……”“发生了什么?”许叶提问后不着急也不催促,静静地等待着。间或有目光接触,她也显得平静坦诚。在持续了近十分钟的沉默后,董成彬讲出一句话:“如果,当初我不让她怀孕的话,她就不会死……也就不会有今天这个家里没完没了的骂。”一个“死”字,将许叶的神经攫住,她感觉有一个巨大的隐情像一张网一样缓缓落下。五年前,守在产房外的董成彬怎么也不会想到,等待他的不是为人父的喜悦,而是失去妻儿的沉重打击。难产夺走了妻儿的生命,留下痛不欲生的他。跟爱人天人永隔的他整日以泪洗面,怎么也走不出来。四年后,他在朋友的撮合下结识了现在的妻子,他想用新的家庭来疗伤,赶走内心的痛苦。他知道他并不那么爱她,仅仅是因为她和离世的妻子有几分相似,便谎称自己离婚而非丧偶,骗来这个新家庭的成立。他很内疚——对死去的前妻内疚,对现任妻子内疚。所以,他用对她百依百顺来补偿内疚,只是他不愿意再要小孩。从一次、两次到九次、十次,拒绝的次数多了,现任妻子难免起疑。妻子无法理解仅仅是“希望拥有一个孩子”为什么成了不可谈论的禁忌,她的丈夫无法说服她。除非,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于是,跟踪、冷言讽刺,她所有的歇斯底里都有了可解释的缘由。陷入回忆的董成彬格外痛苦,他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说服现任妻子:“我只能被动接受她的安排,包括她的谩骂、嘲讽,我都必须全盘接受。”“你准备带着被误解的痛苦,永远守住这个秘密?”许叶终于明白董成彬的心理问题不只是当前夫妻关系的冲突,更重要的是她没有顺利完成对妻儿离世的哀伤历程。“我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你不希望被更多人理解吗?就像上一次你摔门而去那样。或许,你说的‘你们为什么都这样’指的是我和你妻子一样不理解你,对吧?董成彬愣了片刻,喃喃道:“怎么会不想呢?可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一切,除了抱怨和一死了之。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我不在了,一切就好了。”“显然不会。我一直在想办法帮到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给你额外安排一次家庭访谈,希望能够帮助你消除你和妻子之间的误会,让你可以更安心地来咨询。这样我们才真正有机会一起去处理失去妻儿带给你的伤痛。”“我……想想办法……”他哽咽着说。此时,诊室里弥漫着悲伤,也浮现出一丝希望。许叶心里高兴,因为在她看来,跌宕起伏的四次初始访谈就要开花结果,奔向新的阶段。咨询结束,董成彬跟许叶礼貌再见,在拉开诊室门的一瞬间,定在了原地。“怎么了?”许叶起身,去门口察看情况。门外是一位怒气难遏的年轻女士,在看到许叶的一瞬间,彻底爆发。她扑到董成彬跟前,一面抽打一面质问:“骗子!谎话精!臭男人,真不是个东西!”门外集聚了好些就诊的病人和陪诊的家属,大家像看稀奇的动物一样,好奇围观、猜测。在董成彬的眼里,妻子像魔鬼一样,嘴巴一张一合念着咒语,手掌像尖利的爪子在他的脸上、身上划过,她扭曲的面目狰狞恐怖。他用尽全力,双手使劲往前一推。用力过猛,在推开妻子的同时,自己也跌倒在地上。他兀自崩溃大哭,反复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被推倒的妻子撑直身体,冷冷看着他:“我想做什么?我想看看你到底在干什么!”“我能干什么?你每天跟着,我能干什么呀!”董成彬涕泗横流,他想不明白,当初那个善解人意、体贴温柔的妻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以前做心理咨询,说咨询师是男的,我信你,结果最后被我发现是女的!”董成彬的妻子站起来,指着许叶,咬着牙,“现在,你又瞒着我跑来做咨询!你叫我怎么信你!”“如果我告诉你我在做治疗,还是女医生,你会让我来吗?”董成彬绝望地摇头,“不会的,你不会让我来看病的。”“你明明知道我忌讳什么,你偏偏要碰我的底线。你以前找女医生,一待就是一整天,我好说歹说劝你换掉之前那个女的,你又找一个女的!女医生就这么好,全市这么多医院就找不到一个男医生?”妻子的话带着居高临下的奚落,句句诛心。“骗子!骗人、骗婚的大骗子!”妻子越说越激动,带着哭腔冲他嚷道,“外面的女人就这么好?好到不想跟我生孩子?”许叶没想到,董成彬的妻子承受着如此大的压力,丝毫不亚于董成彬本人。围观人群过多,当务之急是给双方一个不受打扰的空间,把情绪缓和下来。许叶向董成彬的妻子发出邀请:“女士,刚才我和董先生说好准备邀请你下次一起过来,要不我们改到现在一起谈谈……”“你闭嘴!”妻子直接打断许叶,目光不太友好,“你以为你是谁?”“女士,请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你们这样交谈不太方便,或许到咨询室里坐下来会更好一些。”董成彬的妻子走到许叶面前,不怀好意地反问:“进咨询室?你要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她的胳膊从身侧抬起,许叶看见她忽然扬得高高的手掌,以极快的速度扇下来。许叶愣在原地,懵住了,只来得及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意外的是,脸上和身上都没有预期的疼痛感,睁开眼睛看见那只高举的胳膊被人控住。是及时赶来的方元良。“女士,你有什么事情,我们坐下来好好说。”他声音清晰沉稳,不容置喙。董成彬的妻子冷冷笑道:“披着医生的皮,专做勾搭男人的脏事。”许叶脸色刷白,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骂的。“这里的每一位医生都是经过规范训练和严格考核的专业人员,我们乐于接受大家的监督,绝不容许任何违规违法行为出现。”方元良面朝董成彬的妻子,也对在场围观人员严正申明。董成彬的妻子被他的话唬住,问道:“你是领导吗?”“我是心理卫生科的主任,我叫方元良。有什么情况,请您和您丈夫正面反映,以便我了解情况、解决问题。”“你是领导,那我就跟你说吧。”妻子立刻提出要求,“我要求换医生,我不要女医生。”“这也是你的想法吗?”方元良看向坐在地上的男人。董成彬双眼无神,麻木呆坐,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也不言不语。“这样,你们先回家,我跟科室商量后,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最终,董成彬和妻子在方元良的安抚下离开了。一场闹剧结束,许叶随方元良来到会议室,郑重讨论董成彬的情况。“许叶,你怎么考虑的?”作为医闹事件的亲历者、作为许叶的直属领导,无论如何,方元良都无法置身事外。“我想继续为董成彬做咨询。”方元良不作声,他温和地看着许叶,等待她进一步的说明。许叶随即给出了自己的解释:“董成彬很需要支持,我们刚刚建立起咨询关系,我担心突然结束咨询,加上他妻子不依不饶,会逼迫他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许叶,我建议你考虑一下把他转介给其他治疗师。”“为什么?”许叶不解,也不服。“对于我们来说,你的人身安全是最重要的。看到他的妻子如此偏执,我很不放心。”方元良将自己的想法一一分析给她听,“心理咨询工作需要家属的配合,就目前情况来看,董成彬的妻子很难给予你和你们的咨询任何支持,甚至可能会伤害到你。”“如果怕家属闹事就轻易转介,是不是太软弱了?会不会让来访者感觉自己被忽视了?他正是因为不被家人理解,精神状态才变得如此糟糕的。而且……如果我主动结束咨询,家属可能更会怀疑我跟患者之间有不正当关系。”“正因为你不存在任何违规操作,才不应该遭受如此的诽谤和侮辱。”方元良从来不是听风是雨的人,他信任许叶,“我不想你以身犯险去证明你的清白,当你证明自己的愿望太强烈的时候,这本身就很容易变成对来访者的忽视。让董成彬和妻子在另一个医生那里接受咨询,也是一个修正他妻子对心理咨询和你的看法的机会。”许叶陷入沉思,没有说话。方元良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她:“这是刚出的文件——医院成立了一支医疗先锋队,去对口乡镇医院进行为期一个月的交流活动。往年也有类似活动,但今年是心理卫生科首次加入。经科室研究决定,派你为代表,支援对口医院新成立的心理辅导站,并协助对方开展工作。没有想到会遇上这事儿,不过正好,这样的转介可以让董成彬更容易接受一些。而且,你的暂时离开可能有利于推动他与新的心理咨询师建立关系。这也是我决定将他转介的重要原因。”许叶知道这是一次绝好的锻炼机会,离开医院这棵参天大树,离开科室和方元良的庇护,她将独自面对和处理工作中的一切问题。但,还是过于突然了。“这是上级命令,你必须服从。”方元良知道她的想法,他要做的是打消她的顾虑,“所以,不论今天有没有发生这件事,你都要面临转介或是暂停咨询的问题。”“是的。”“如果他需要支持,换一个长期稳定、有经验的治疗师并不是问题。”方元良安抚许叶,同时不忘提醒她,“我们不怕他依赖心理咨询,怕的是他依赖某一个心理咨询师。”一针见血,许叶哑口无言。最后,方元良不忘叮嘱她:“任务下达后,记得做好对其他来访者的安抚工作,尤其是那些分离焦虑很重、状况不稳定的来访者。”许叶点点头,接受了他的建议和安排。许叶跟关行深都进入了新一年的忙碌,一个坐诊、值班、培训连轴转,一个上班加班、出差开会,脚不沾地。他俩在这三个月里除了挤出时间一起吃了几顿饭外,只剩下微信、电话的日常交流。好不容易到了五月底,关行深完成一个项目的阶段性工作,稍微松了口气。医院那边医疗先锋队成员名单出炉,许叶赫然在列,又是一轮新的考验。六月,医院组织动员大会,指导工作、鼓舞士气。会后,先锋队队长、心外科的黄主任安排队员聚餐,美其名曰“熟悉搭档、培养感情”。地点选在有KTV娱乐项目的一家多功能餐厅,整整两桌人把订下的豪华大包厢挤得满满当当。饭后自然少不了娱乐活动,打牌、唱歌、闲聊,分出好几个小团体。他们让人撤走碗盘,将餐桌收拾干净,又要了些酒水饮料和佐酒小菜,一伙人继续“培养感情”。“许叶,怎么不唱歌呀?”妇产科的张医生挨着许叶坐下。张医生四十岁出头,长得漂亮,对年轻医生亲和,没什么架子。许叶对她印象好,笑着问:“您怎么也不点歌呢?”“我?”张医生指了指喉咙,说,“我这一嗓子嚎出去,恐怕养鸭场的鸭子都不答应。”难得人还风趣幽默,许叶被她逗得笑个不停。“张医生、许医生,聊什么呢?这么开心。”骨科的小吴医生对着话筒叫她俩,其他人跟着看过来。张医生笑着睨他一眼:“开心呀,今年有这么多帅哥医生在先锋队里,能不开心吗?”许叶抿唇笑着,也点头附和:“是的是的。”大家都在闹,有人催着赶紧点歌来唱,小吴把话筒交出去,走过来,弯下腰,压低声音问:“张医生,您知道队里有哪些单身女医生吗?”“怎么?你有想法?”张医生眼神亮了亮,瞄身旁一眼,“这儿现成一个。”小吴的目光转向许叶,带了几分不确定,试探道:“别开玩笑,许医生怎么可能单身!”“嗯,是不太可能。”张医生笑眯眯的,似乎默认了小吴的猜想,“这年头,长得好看、性格沉静、专业过硬的女医生,就算单身,肯定也有一卡车人追的。是吧,许叶?”“张医生,我该回答是还是不是呢?”许叶有些为难,脸上的笑倒真诚,“前半句吧,好看、沉静、专业过硬,我听着都是好词,不说是,我自己都不答应。可后半句吧,我还真不确定有没有这情况。您真给我出了道难题。”张医生一听,掩嘴笑起来:“就这机灵劲儿,恐怕不止一卡车。”小吴立在一旁,犯了难:“那许医生,你到底是单身还是……”张医生拿指头在空中虚点了点他:“傻子,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最不可能单身的人最可能单身。”“啊?”小吴蹲下来,跟许叶确认,“许医生真单身啊?”许叶跟小吴不熟,平时偶尔去骨科给马春媛开药油碰到过,只算得上点头之交。小吴不在她的择偶标准内,她也无意跟医院同事有更深的私人牵扯,笑了下,站起来:“怎么酒水饮料和小菜还没上呀,张医生,我出去瞧瞧。”眼见着人从眼前走过,出了包厢,小吴还一脸茫然,摸不清状况:“张医生,她怎么了?”三番两次点拨都不懂,难怪许叶看不上。张医生笑笑,摇头:“没事儿。”出门没几步便遇上推着餐车的服务生,许叶一问,果然是他们房间的。她不想回去,叫住服务生,单独起开一小瓶啤酒,拎去大堂角落。张医生打趣玩笑,她不反感,自然也不介意,只是遇到个不懂接招的闷葫芦,场面难免尴尬。中规中矩,没什么不好,只是想来人生要在漫长的刻板无趣中度过,着实令人丧失欲望。许叶低笑一声,抿了口酒。这样老实、本分,从学生到工作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往前走的人,应该会是父母眼中理所当然的良婿吧,就像刘易京一样。可她偏偏不想要这样的理所当然。关行深走进餐厅,寻了垃圾桶站定,从烟盒里抽出支烟来点燃。烟雾在眼前散开,他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空落的大堂,除了来往忙碌的服务生,只有许叶一个人。好久不见,她已经换了初夏的打扮,中规中矩的白体恤和牛仔裤,依然是小姑娘的样子。但是,陷在沙发角落里小小一团的这个姑娘,此刻正举起啤酒瓶喝了一口,慢悠悠咽下。关行深手指夹烟,凝着目光看她。这样子喝酒的她看起来终于像是在社会中摸爬滚打的职业女性,身上散发着成熟女人的光芒。可冥冥中又有什么在提醒着关行深,她是许叶,是那个乖乖女许叶。然而,又不完全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许叶——像一桠新枝,连着旧树干的枝条,却硬生生舒展开一个完全陌生崭新的形态。他掐灭烟头,踱步而去。人影挪至许叶身前,盖住大半光线,窝在角落的人才发觉。许叶仰起脸来,水晶灯就在人影之上,迎向她眼睛的是暗色的影和耀目的光。她微微皱眉,终于看清强光下的人,一怔,下意识把酒往身后藏。“都看见了。”关行深笑,在她身边坐下来。被抓包的许叶只得将酒瓶从身后拎出来,尴尬地咬了下嘴唇。关行深再度摸出烟盒,烟掏到一半,又退回去,塞进兜里。许叶屈膝抱着玻璃瓶,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瓶身。关行深抽走啤酒瓶,放到一边,不知从哪儿摸出颗糖来,放进她手里。见她一脸茫然,他凑到她耳边,悄悄说:“我喜欢你乖乖的。”这几个月来,谁都没有捅破的那层窗户纸被撕开一角。一时之间,有很多念头从许叶的脑海中蹦出来。她只是偏过头,抿了抿唇,轻描淡写地问他:“怎么个喜欢法?”关行深猜想过她可能会有的反应,震惊、生气、害羞、玩笑,或是直愣愣反问他“什么样子才算乖”,就是没料到她会这样,将原本简简单单的问题加了码抛回来。怎么个喜欢法……关行深想了半天,最后“噗嗤”一声笑出来。他看着许叶,鼻尖有淡淡的啤酒味道,慢慢渗进心里。“什么时候结束?”他噙着笑,视线半分未动,“我等你。”“你是刚来还是要走?”许叶拿不准。关行深偏下头,在快要挨到许叶脑袋的地方稳稳停住,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可以是刚来,也可以是马上要走。”“嗯?”离得近,关行深才发现许叶的睫毛又浓又密,在他面前扑闪的眼睛闪烁着单纯透明的光。“你如果快结束了,我在这儿等你;你如果还要回去应酬一下,我也去我那边打个招呼。”许叶明白了他的想法,盘算着回包厢的说辞,稍稍避开他的头,站起来:“那我回去说一声。”“成。”关行深慢吞吞直起身子,“我在车里等你。”许叶点点头,擦着他的胳膊经过,往回走。关行深拉住她:“都不问问我车停哪儿,待会儿怎么找?”“停哪儿了?”他笑,几分捉弄她的得意:“就门口。”许叶颔首,回包间搪塞了个“室友忘带钥匙,进不了家门”的借口先走一步,十分钟内便坐上关行深的车。“这么快脱身?”关行深替她打开车门。许叶系上安全带,答:“都是同事,不会为难。”“单位聚餐?”车开出餐厅停车位,上了正路。医疗先锋队的事,许叶一直没告诉关行深,此刻更觉得矫情,说不出口。她不愿意用“离开一个月”的消息去试探她和关行深之间的关系,她也怕自己自作多情,将原本没有关系的两个人用一种离别硬绑在一起。她只是随口“嗯”一声当作回答。关行深一晚上都被一种奇怪的心情和感觉包围着,直到他停好车,转头去看许叶,他才明白过来。莹洁的脸颊,殷红的嘴唇,湿漉漉的一双眼睛,实在让人心动。他朝副驾驶挪了挪,离许叶又近一寸。吻她,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许叶整理好包,挎上肩膀,正好见他凑过来。关行深定神看着她,女孩身上淡淡的香和一点点啤酒的小麦味,令人越发沉醉。“怎么了?”“没事,下次再说。”他笑着揉了揉鼻子,替她解开安全带。安全带往回缩,他人也往后撤。许叶看他渐渐拉开距离,近在咫尺的脸慢慢后退。她头一伸,在他颊边飞快落下一吻。既快又轻的一个吻,像一飘而过的羽毛,更像一阵柔风。关行深来不及收回的笑凝在唇边。“嘭——”是许叶关车门的声音。“嘭—嘭—嘭—”是关行深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