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是冬末, 但越往北方走, 天气越是寒凉刺骨。 肖珝行军早过了长城, 不日就已入了草原。 草原上冬日的落雪尚未化去, 白茫茫空无际,一眼望不见头,却也回头而不见归路。而这日日头还没落下时, 就又已经飘起了纷纷大雪,洋洋洒洒, 越下越大。 行军越发困难,肖珝不得不命部队驻扎下来。 众人搭营帐,燃篝火,营地内人员来来去去,倒也井然有序。 “看这样子得等雪停了再行军了。这雪地难行,得再有三四日才能与前线的大军汇合, ”杜永贞提了一壶热酒,毫不客气地入肖珝的营帐, 一身酒气, 也带来了一阵夹雪的寒风,“若不是这场雪,应当明日就能达到了。” 肖珝点点头,却是忧虑深重,望向那帐帷处。 “殿下莫忧,有我扛着呢!”杜永贞嘻嘻笑,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盏酒杯, 斟满了酒,递去肖珝跟前,“来殿下,喝一口,暖暖身子!” 肖珝在宫中鲜有喝酒,但抵不住北方这天寒地冻,便接过了这一杯,辛辣下口,啧啧道:“这么辣?” “嘿,这自然是比不得殿下您新婚之夜的合衾酒甘甜了!”杜永贞大笑,又言,“您今日还有信要带给皇上吗?” 肖珝放下酒杯,从怀里取出信件递给杜永贞。 这一路行军过来,肖珝早已感到了异样。起初贴身保护他的那几个兵将,似乎也早已经换了一拨人。 除了杜永贞外,周围全都是不熟悉的面孔。 的确是有人在准备有所动作。 他不知究竟是谁人在背后安排,也暂时摸不透那人的盘算,但一切都得小心行事,这山高皇帝远的,纵使他是太子,那若是不小心掉了小命,任谁都说不清楚。 他方才接了杜永贞的酒,也是先见杜永贞饮下无碍后,他才敢喝,只怕是有旁的人在饮食中下毒。 而他虽然一直掩面而行,不在大军前抛头露面,却免不了不跟另几个副将和军师商议,以指挥军中事宜。 可他却不能保证顶替肖瑧一事会否早已被旁人所知,更不保证周围会不会有肖珏或包正平的人。 如此一来,绝不敢掉以轻心,否则搞不好便是欺君之罪,送回去的每一封信,只怕都会成为话柄。 因而他递给皇帝的行军战报,实则是临摹了肖瑧的字,让送信和接信之人以为是肖瑧所书,但信笺之上,却是他肖珝本人的字迹。 如此一来,那暗中指使之人若是偷偷拆封他的信件,必然能识出字迹差别,那摆在那人跟前的,即是两难抉择—— 承认偷拆了战报,当着面朝文武告太子一状,皇帝就算想护太子也拉不下脸面,太子必然被废,而那人也是死罪。 或者不看信件,直接呈给皇帝。皇帝必知太子欺君,可皇帝爱长子天下皆知,加上肖珝在信中情真意切地承认错误,皇帝只怕不会继续追究,指不定还会站到太子一线,多有嘉奖,那这辛辛苦苦设下的局便没了用,那人计划落空。 肖珝在赌,赌那人会如何处理信件,也在赌皇帝对他的父子之情。 临行前,肖珝早已与顾翰林和张旦商议好此事,以防不时之需,会将此计先行禀明皇后,求得皇后背后相助。 而若有谁要在皇城中兴风作浪,便按原计划处理便好。 一壶烈酒已下肚,杜永贞面色红润起来,舌头开始有些打结,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俯看着肖珝,痴笑道:“殿……殿下,您有所不知,起初我们……我们听闻是四殿下来……都有些慌……不怕我胡说……四殿下的胆小如鼠,可,可是我们……天下皆知……” “是,四弟确有些……”肖珝应着,微笑摇头。 “还好……还好是您来了,”杜永贞继续结结巴巴道,“只可惜……可惜不能在大军面前露面,但是……但,但是已经足以鼓舞士气了,将士们……都等着尽快胜战,早日还家呢……” 营帐帘帷吹动,又拂进来一股寒风。 肖珝喘息突然一窒。 而杜永贞浑身的酒气也被这股子风给立马吹了个没影,手心触上了腰间长剑剑柄,低声警觉道:“殿下小心。” 寒风瑟瑟,其中隐约有着腥味血气。 还不足片刻,这股子血腥已逐渐浓烈,杀气逼近。 营帐外早已是人声鼎沸,浓烈的血腥味在入夜之后浓黑的天色之中徜徉开来,渐渐把整个营地都浸润在了刀光剑影的火海之中。 这是一场毫无准备而手无寸铁的屠杀,大军防不胜防,似乎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才准备睡下的将士们拼死挣扎起来抗击,许多人甚至还来不及拿起武器,就已被冲入营帐的敌军刺穿了胸口。 火光冲天,刀光剑影,厮杀声,怒吼声,惨叫声,逃亡声……每一声都刺入肖珝耳中,令他浑身战栗,牙齿咬紧了唇角,隐隐透血,目光寒凉得堪比这风刀霜剑,刺骨冷冽。 “究竟什么人居然敢偷袭!”杜永贞啐了一口唾沫,提着剑就要出营帐,“殿下您在此,我在帐外保护您!” 肖珝从枕下摸了一把利刃,藏于袖中。 正值此时,一个满身带血的将士突然冲入营帐内,拱手急道:“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人来偷袭,我军被杀得个措手不及,只怕是凶多吉少,还请太子殿下速速离开,以保平安!” 还未等肖珝回应,这将士已走上前来,想要去扶他。 “离开?这……这不太合适吧?”杜永贞有些不解,“大敌当前,还有主帅离开的?” 那将士瞥了杜永贞一眼,言辞凿凿,一脸正气:“殿下确是主帅,但更是储君,若是殿下有什么三长两短,杜副将也担不起这个责吧?” “这个,好像也是啊……”杜永贞心有不甘,但想了想,还是妥协,“那……那么还请殿下暂且避开,以免受伤吧?” 肖珝漠然不言,那将士则扶住了他,再度劝道:“太子殿下请尽快随我走,否则敌军攻入,只怕到时候来不及了!” 说罢,便不由分说地搀扶着肖珝步出营帐。 营帐外停了一匹马,见人便嘶鸣了一声。 肖珝抬头,只见来源不明的一群人正持剑相攻,又以火把焚烧着那些才搭好不久的营帐。不小心被火烧上身的人从帐内惊叫着跑出,在地上打滚试图灭火,却被人趁机一剑刺下,血喷了出来。 通红火势的天光之下人影舞动,落错婆娑,就像是橙红天幕之下演着一段荒诞滑稽的影子戏。 影子…… 戏! 那将士又在催促肖珝上马。 肖珝回过眼,抓住缰绳。 而在那将士把他扶上马的一刹,一个不好的念头在他心头完整浮现,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如同画卷一样铺展开来,勾勒得甚是清晰。 他低头,问这将士:“你说,我军有全胜机会吗?” 将士愣了一下,答:“对方来人甚多,只怕会是场苦战,殿下您还是尽快躲避吧。” “是吗?”肖珝眉头一挑,“那好,你先带我回避一下。” 将士迫不及待地与站在一旁且是一脸疑虑的杜永贞拱手辞去,速速牵着马,小跑着,极快地背向营地而行。 出了营地,身后的火光渐暗,厮杀声也变小了许多。 “我自己骑马便可,你不必牵,”肖珝骑在马背上,懒懒地说道,“既然是苦战,你便回去与敌军作战罢,多一个人,也多一分获胜的机会,你说对吧?” 那将士只管往前走,步伐匆匆,说话间也不由大喘着气,白雾从他口中腾出:“殿下的安危才是首要的,待送了殿下去往安全的地儿,我再回来。” “何处安全呢?”肖珝脸上笑眯眯,手中已暗暗握上了一把利刃,“我们现在,究竟是要往何处去?” “再走远一些吧,这样安全。”那将士一边回答,脚上丝毫没有放松速度。 “没有人的地方?” “没有人的地方。”那人走得累,不过脑子地回答。 “如此啊……”肖珝伸了个懒腰,似自言自语般道,“你主子也真是想方设法地要致我于死地啊,这种破招烂数都想得出来。” 将士脚下僵住,惊恐地瞪大眼,深吸了一口气。 寒气从鼻腔入了喉管再进肺,就像是一寸一寸地把人给冻结了起来。他一时紧张慌乱间,竟也不知当如何,只心惊肉跳地回头去看肖珝,但眼中落入的只有一道银光。 肖珝手中的利刃已经分毫无差地插进了他的脖子。 血从剑身处喷涌而出,肖珝脸上也被溅上了点点血迹。 那将士不可置信地双目瞪大,身子晃了晃,试图去捂那伤口,但已回天乏术。 肖珝松开握刀的手。 “你……你如何知……知……” 一句话没说完,将士仰面重重地倒了下地,瞬间就没了气息。 点点血迹沿着肖珝的脸颊滑下,终于从下巴处滴落下来。他蹲下身子,将那刀给拔了出来,又用那将士的衣角拭净血迹。 “你自己一开始就暴露了。”他淡淡地说。轮廓在血迹和火光之中也透出了无比冰凉的寒霜,如刀如刃。 须臾,他将那尸首驮上马背,牵牢缰绳,调转马头,再往营地之处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