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晖觉得自己又陷入了梦境。在梦里,他从高高的通天木上坠落,却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张美丽的脸庞,还有一双硕大的洁白的翅膀。这个梦,实在是太荒谬了。尘晖自嘲地一笑,再度闭上了眼睛。一定是这些天一直记挂着这个愿望,否则怎么会梦见沫姐姐恢复了以往的样貌,甚至,还拥有了翼族的翅膀?如果这是梦,那什么才是真实的呢?他模模糊糊地回想着坠落前的一切,鉴遥的话语便一字一字在脑海中回响起来:“就是这个人,出卖了自小养育他的师父,害得他死在朝廷鹰犬手中!”“偏偏他还若无其事欺世盗名,在民众之前摆出一副圣人的嘴脸!”“你再厚颜无耻,也不能否认我的话吧!”“骗子!”“骗子!”“不……”尘晖慌乱地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一个字来。因为那个指控他的人,就是他曾经最好的朋友!“浮萍易散,水沫易碎。故人之鉴,遥不可追。”十多年前就知道了这个事实,为什么他到现在还不信,还不信?!如果相信了,是不是就不必再感受这种粉身碎骨的痛苦?心口的裂缝再次撑大,有什么东西不可遏抑地蓬勃而出,刺进脏腑,钻入骨髓,痛得尘晖张开了唇,似乎只有把堵在胸腔的气血一口口都呕出来,他才能够在这窒闷的绝望中呼吸到空气。“尘晖,尘晖,你不要死……”灼热的水珠滴落在他的脸上,冰冷的身体也被什么温暖的东西轻柔地包裹,渐渐恢复了知觉。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吃力地张开了眼睛。“太好了,你坚持住,我这就带你去从极冰渊,地泉肯定能够救你的!对了,还有星主,我去找他,他也一定能够救你!”舒沫伸手抹去眼中的水花,语无伦次地安慰着,伸手想要将尘晖抱起来。“不用了……”尘晖用力推开了她,转开脸淡淡地道,“你莫非忘了……只有我死,朔庭才会复活……”“我没有忘,可我还是要救你。”舒沫强行将他抱起来,扇动着翅膀再度飞起,“因为……”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心底的秘密,“因为,我不要你死;因为,我喜欢的人,是你。”“不,你对我……只是歉疚和怜悯而已……”尘晖疲惫地回答,“我不需要。”“也许以前是这样……”舒沫心中痛楚,不知怎样才能让对方相信自己,“可是那天,我看到了破裂的双辉珠,以为你死了……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了,就算以前看作比生命还重要的尊严,也被我踩在脚下,那是为了朔庭也无法做到的……我终于对自己承认,你在我心里,早已超过了朔庭……当然,我知道自己现在从身到心都那么丑陋,不配和你说这些,只求你……只求你不要死……”“不,你现在很美,比以前还要美……”尘晖抽搐了一下,打断她的低泣,随即喑哑地笑了笑,似乎舒沫的表白让他感到荒谬,“那我是不是应该说,我很荣幸?”“尘晖……”舒沫的泪水再一次滑落,她曾经设想过尘晖对自己的各种反应,却万万料不到他会如此冷漠,冷漠得让她感觉自己不过是在出演一幕滑稽的独角戏。她咬着牙抿紧嘴唇,虽然尘晖已经瘦可见骨,但毕竟是个男子,失去灵力的她带着他飞行已经甚是吃力,再也无力解释什么。眼看他们的飞行高度越来越低,尘晖忽然道:“放我下去!”“不!”舒沫狠狠地回答。然而尘晖依旧固执地指着身下雪浪湖边的栈桥,在风中嘶哑地咆哮道:“把我放在那里!算我最后一次求你……”话音未落,他已蜷缩着呛咳起来,星星点点的血色喷溅在舒沫的衣衫上。看着他眼里前所未有的狂乱,舒沫退缩了。她确实也没有力气再带着尘晖飞下去,只好慢慢降落在雪浪湖的栈桥边。栈桥边的山地上,不知何时被人用石头垒出了一圈高坛,似乎还有隐约的热气从石坛内传出来。可是舒沫无暇观察身周的一切了,她全部的心神,都放在尘晖毫无人色的脸上。她看得出来,在刚才九死一生的经历之后,尘晖体内的灵力即将消耗殆尽。舒沫的手暗暗摸上了藏于袖中的湛水短剑,云浮世家心意相通,如果自己死了,游历在某处的舒轸星主是一定能够感知的。不知道当他赶来的时候,还来不来得及救治尘晖……正当她满心彷徨之际,尘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手臂一撑站了起来,径直朝着前方的石坛走了过去。“尘晖,你要干什么?”舒沫赶紧追上去,拦在他的面前。雪浪湖的波浪就在他们身侧翻滚,密集的水珠洒落在他们身上,就仿佛大颗大颗离别的眼泪。“这里,就是我的坟墓。”尘晖的目光落在白色的石坛上,似乎已经明白那里面埋藏的是什么,“这一天来得这么晚,我已经知足了……”看着他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凛冽神情,舒沫不禁感到一阵惊恐。她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求死之意,情急之中一把从身后拉住了他,急切地道:“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我已经看到了真相,十二年前,你没有泄露楼桑大主殿的下落!那件事,是……是别人陷害你的!”她差一点就说出双萍的名字,却突然醒悟到尘晖对双萍的感情,不敢再刺激他,只是抱紧了他颤抖的手臂,柔声安慰道,“你听到了吗,你没有罪,你是清白的……”“我是清白的……”尘晖喃喃地重复了一句,蓦地身子一软,踉跄着跪倒在地上。“是的,我已经把真相告诉了明粟和励翔,所以你不要再责怪自己,以后也再没人能用这件事伤害你。”藏在袖子中的湛水已悄悄割破了手腕,舒沫轻声道,“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其实清白与否,对我已经不重要了。”尘晖推开舒沫站起来,傲然笑道,“就算是我犯了罪又如何,这十几年来的作为,早已能够抵消掉所有的罪孽!可是萍散沫碎,鉴遥难回,纵然有万众欢呼,声名远播,到底是浮生长恨,怨望难平!”纵然有万众欢呼,声名远播,到底是浮生长恨,怨望难平!这句话中深埋的悲愤让舒沫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寒战,原来他们三个最亲近之人带来的伤害,比她想象的还要深得多!“旁人我无法置喙,可你还是不相信我么?”舒沫痛苦地捂住嘴,不让自己痛哭失声,竟然没有发现尘晖的声音一反常态地顺畅起来,那正是星辰陨落前最后的光亮。“我只是死了心。”尘晖继续沿着石头砌成的圆坛走上去,淡漠地回答,“你又冷酷又霸道,哪一点好了,也不知我那个时候为何会鬼迷心窍……前情已了,多说无益,你又何必纠缠不去?”“我不信。”舒沫坐在地上,微微抬起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然的笑容,“你这次,没法再赶我走了。”她静静地感受着血液从手腕中流淌出来的触感,眼神凝固在尘晖略带愕然的脸上,再舍不得移开须臾,“舒轸星主很快会来了,他一定会救活你的……”就算他不来,我也会陪着你一起死……突然,从石砌的圆坛内侧爬上来一个人,那人獐头鼠目形容猥琐,却在看见尘晖的刹那欢喜得跳了起来:“你终于来了,不枉我搭建出这么完美的窑炉,快来看看满不满意?”“妖人,你要干什么?”眼看那个叫做杨湮的中州术士一把扯住尘晖往坛边走,舒沫不由怒喝了一声。杨湮放开尘晖,抬起袖子抹了抹满脸的石尘,瞪着被烟火熏得发红的两只眼睛盯着舒沫,忽然满面生光,直勾勾地迈下石坛朝着舒沫走过去,口中念念有词:“嗯,艳如桃李,冷如冰霜,毒如蛇蝎,还加上一对翅膀……若是用来炼成一个瓷瓶……”他话音未落,舒沫已忍不住一把锁住他的咽喉,恨恨道:“不错,我就是毒如蛇蝎!说,你把尘晖拐到这里来做什么?”“蛇蝎原本是剧毒之物,可是这对翅膀却似凤凰涅槃而生……”杨湮似乎感觉不到舒沫的杀气,只顾定定地盯着她咕哝道,“剧毒与灵药,原本就在一念转换之间……这样的材质炼制起来,真是不枉此生……”他忽然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咬牙骂道,“为人不可太过贪心,杨湮,你既然已得了一个良材,实在不该见一个爱一个……”舒沫见他疯疯癫癫,不可理喻,愤愤地一把将术士甩开,快步朝着前方圆坛奔去。她已经隐约猜出尘晖接下来要做什么,她一定要阻止他!“你不要过来!”尘晖向着石坛边缘挪动了一步,坛底巨大的窑炉火光熊熊,映得他的脸一半绯红,一半惨白。“尘晖!”舒沫不敢再往前一步,疲惫的翅膀也不足以支撑她冲上石坛,只能站在坛下仰头哀求道,“你还有救的,舒轸星主马上就会来,你不要自暴自弃……”“你疯了吗,你救不了我的!”尘晖此刻才发现随着方才一番动作,舒沫的半边衣袖已经染红,指尖上的血不停地滴在地上。他知道自己从来无法劝阻霸道的舒沫,情急之下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衫,绝然道,“我非死不可,否则活下去的就不再是我了!”仿佛被世上最恐怖的景象震骇,舒沫的瞳仁和心脏在一瞬间狠狠收缩——尘晖赤裸的胸膛上,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一枚粗壮的叶芽正迅速地从他的体内钻出,如同见风即长的碧绿蟒蛇,顷刻间就缠绕上了尘晖的躯干。而那翠绿色藤蔓的顶端,赫然长着一颗拳头大小的妖异头颅!“终于……终于出头了……我早就说过,你斗不过我的……”分辨不出男女的妖异头颅满足地叹息着,反拧过身子,锋锐的尖牙几乎要戳到尘晖脸上,“早知今日,你十几年来何必和我斗呢?这不,不过那个冰族小子几句话,你就彻底完蛋……”不,鉴遥只是为藤妖的进攻推波助澜,而自己,才是亲手击溃他防守大堤的罪魁祸首!这场欢乐与痛苦的搏斗,如果不是自己,天平就不会反向倾斜……回想起十几年前少年自信的笑容,舒沫握住湛水的手不住发颤,失血之下,她已经没有把握可以一举砍下那藤妖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