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纪年三:云泥变

当灵魂换了一个躯壳,当云端之上的神眷之子,变成泥沼中的落泊乞儿,他还是那个他么?那么,摧折他的骨吧,沥干他的血吧,碾碎他的精神与意志吧,剥夺他的所有尊严与骄傲吧!只有以枯槁的死亡祭奠,才能用今生的血肉唤醒前世的灵魂。人死岂能复生?若有真爱,上穷碧落下黄泉,舍尽我身又何惧?舒珍为复活朔庭,不惜以己魂魄喂噬魂蝶;双萍为复活儿子,不惜杀转世之人;淳熹帝为复活女儿,刀刀剐向自己血肉之躯。如此不遗余力的复活背后,到底有怎样不为人知的隐情?“昔时无心,今日有悔。云泥虽别,尘亦生辉。”云泥如何变,尘要怎样辉?尽在此书中。

作家 丽端 分類 出版小说 | 26萬字 | 88章
二十三 而今才道当时错(一)
尘晖永远不会忘记舒沫伫立在塔桥上的背影——湛水在她垂下的右手中闪闪发光,她灰白色的长发在空桑士兵的杀气中猎猎飞舞,仿佛一袭洗到弊旧的华衣,再也掩饰不住曾经的沧桑。
满腔的苦涩直冲上来,甚至压过了明粟塞进他嘴里的参片之苦。尘晖想要站起来,想要叫住她,想要把她扯回石塔,可他只能眼睁睁地躺在那里,什么也不能做。
幸而,励翔及时找到了璃水和傅川。否则尘晖实在无法设想,那一场力量悬殊的对峙,将会如何收场。
从木兰宗叛门而出的少司命傅川喝退了空桑士兵,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塔桥上的危机,轻巧得仿佛先前的悲壮绝烈都有些虚幻而无谓。
“我已经命朔方太守下令,在我和净水圣使的会谈结束之前,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威严的老人神色肃穆,口气凌厉,“违者,斩!”
士兵撤离以后,握剑伫立在塔桥正中的舒沫终于退了开去,露出她身后一直遮掩着的石塔入口。于是,淳熹帝正式任命的少司命傅川和木兰宗曾经自立的少司命尘晖终于碰面,朝廷与民间的力量在各自奔流了三十年后,再度在云荒交汇。
“净水圣使的事迹我都听说过了,不得不说,我对你的行为充满尊敬。”年迈的少司命傅川站立在塔桥的一端,远远地向半躺在石塔门口的尘晖合起双手,“不知什么时候,我可以有幸和净水圣使一叙。”
“我希望就是现在。”尘晖的声音很微弱,但是傅川还是听清了。他担忧地看着尘晖虚弱的神色,挑了挑眉毛:“圣使不需要休息几天吗?”
“不用了。”尘晖礼貌地笑笑,“烦请少司命大人指定一个地点,我……咳咳,我疏散了石塔内的人,就过来。”
数万难民排着队,默默地从石塔窄小的入口走了出来。外面的世界或许仍然充满了危险,但他们也知道,就算继续缩在石塔内,净水圣使也无法再保护他们的安全。他们向着尘晖行礼致谢,然后消散在朔方兀自冒着浓烟的街道中。
“再嚼一块人参吧。”明粟看出尘晖精力不济,似乎随时都会昏厥,将压箱底的最后一块陈年老参塞进了他嘴里,“要不,我去通知少司命改个日子?”
“来不及了。”尘晖轻轻摇了摇头。
明粟身为大夫,自然觉察出尘晖脉象虚浮微弱,实在是油尽灯枯之象,所以才急不可待地要完成与傅川的会见。他说服不了尘晖,急得几乎哭出来:“可是这一去,只怕……”
“让我把能做的事做完吧。”尘晖说着,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在尘晖的亲自疏散下,石塔内的众人有条不紊地全部撤了出来。明粟取下罩在石塔外面的乾坤袋,想要还给尘晖,尘晖却道:“你留着吧……我已经用不上了……”
他这样的语气,分明已如同交待遗言一般。明粟不敢惊动其他人,只默默地擦了眼泪收好乾坤袋,心里却清楚就算有一百个明粟,也挽救不了净水圣使的生命了。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若非靠着旁人无法企及的意念支撑,早就会如秋叶一般飘落。而霹雳火最后的煎熬,则终于将这具身体推入了崩溃的深渊。
有人找了软轿过来,明粟搀扶着尘晖坐了上去,让他能够多保留一点体力。软轿走下塔桥,行进朔方的街道,尘晖看见原本繁华的城市满目疮痍,到处是被战火烧毁的建筑,倒塌了一半的墙壁上喷溅着血迹,废墟里还可以看见没有来得及收埋的尸体。那些尸体有冰族人,也有空桑人,他们袒露着血肉模糊的伤口,静静地等待着变成尘土。
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只听得见尘晖一行人踩在碎瓦朽木上发出的咯吱声,还有远处乌鸦的惨嚎。此刻的朔方,似乎已经成了一座死城。
不,它还没有死。当软轿转过弯走进朔方城中心的广场,尘晖听到了人声。虽然那些声音在他昏沉的神志里有些遥远,他还是分辨出来是石塔内难民们的欢呼。他们离开石塔后并未分散,而是自发地聚集到这里,因为傅川约尘晖会面的地点,就在广场旁神殿的月阁上。
尘晖用力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一边是欢呼的难民,一边则是沉默的空桑军队。这样的阵势提醒着他,这次的谈话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忽然,一个人拨开面前的人群冲了过来,伸手就想将尘晖从软轿上扯下:“不准去见那个叛徒,否则我让大主殿革除你的木兰宗宗籍!”
是凌迅主祭。那个一贯偏激的老人分明经历过战火的洗礼,平素一丝不苟的衣袍被熏烧得肮脏褴褛。他奋力推搡着拦在尘晖面前的人,怒火把他的眼睛烧成一片血红,“你若是敢私自见他,就是木兰宗的叛徒!”
尘晖没有力气回答,只是静静地坐在软轿里看着凌迅,眼睛里却清清楚楚地昭示着自己的决心。
然而他的沉默在凌迅看来就是不屑和傲慢,恼羞成怒的主祭愤怒地叫骂着,却得不到响应,反倒被人群越推越远。眼看尘晖的软轿已经停在了神殿门口,凌迅急怒攻心,不顾一切地喊出了十二年前木兰宗主祭们共同保守的秘密:“不要再用你的伪善欺骗世人了,你原本就是叛徒,你出卖了——”
然而还不等他把尘晖旧日的劣迹当众宣布出来,一只枯硬坚定的手忽然拽住了他,雷霆般的震怒在他耳边爆发:“住口!”
凌迅惊愕地回过头,正看见秦朗主祭站在自己身后。“你疯了吗?你若是诋毁了尘晖的名声,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一贯超脱淡泊的同僚难得地露出了怒意,让凌迅心中一颤。
“可是——”凌迅不甘心地挣扎着,却终于被秦朗接下来的话语安抚下来,“双萍大主殿马上来到朔方,我们先征询她的意见吧。”
傅川推开了月阁的窗户。
从菱形的石砌窗框望出去,黑压压的人群仿佛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地聚集在神殿下方,仿佛根本就无惧于神殿周围刀枪林立的空桑军队。所有的目光,都聚拢在这扇小小的窗户里,无论它们来自空桑还是冰族。
傅川回过头,那个苍白虚弱的净水圣使仍旧靠在椅子上,努力平复着他嘶哑的咳嗽。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傅川转过身,沉着地重复道,“你想让我保护朔方的冰族平民,开放教禁,赋予冰族人同样的地位,准许他们和空桑人一样在云荒自由迁徙、做工经商,甚至允许他们通过考试得以担任官职,对吗?”
“对。”尘晖点了点头,慢慢地道,“冰族人之所以暴动是因为他们永远处于最底层,缺乏向上层流动的公正渠道。力量无法疏散,就只能爆发。”
“难道你不觉得,这些要求比木兰宗的主张更激进?”傅川冷笑起来,“你不会告诉我,你忘了我和木兰宗是什么关系吧?”
“没有忘。”尘晖抬起眼睛迎上傅川冷锐的目光,“可是那并不意味着您反对木兰宗的主张。”
傅川心中一惊,不知道面前这个比自己年轻了近五十岁的人怎么会看出自己隐藏多年的心思,难道仅仅是因为十几年来,他实际上一直消极退避,放任着木兰宗坐大?
当年他作为木兰宗的十大主殿之一,对淳煦大司命忠心耿耿,直到有一天,淳煦大司命与淳熹帝争吵之后,目光复杂地盯着紫宸殿,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莫非真的要推翻他才行吗?”
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让一向耿直的傅川日夜忧惧坐立不安,终于,他向淳熹帝告了密。他一向以为代表帝王之血的淳熹才是正朔,而木兰宗就算没了淳煦,一样可以在自己手中延续下去。可是他却没有料到,一旦被冠上了“叛徒”的头衔,他就相当于踏入了一个致命的沼泽,挣扎反抗固然陷落更快,可静止不动一样会越陷越深——他已经沾染了污秽,永远不可能再有回头的机会。
没有人知道他是多么痛恨“叛徒”这个称谓,却又害怕自己重新捡起木兰宗的主张会遭到更多的嘲弄。在最初镇压木兰宗的行为中,他以为自己除去了反对者,就能大刀阔斧地宣扬自己的主张,然而越到后面,他越发现自己丧失了勇气——沿着敌人之路走下去的勇气,否定自己又忠于自己的勇气。他终于放弃了,不愿再和木兰宗发生任何纠缠,人生里唯一有点价值的目标,只是头顶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大司命之位。
可是现在,这番早已埋葬的豪情却被尘晖重新挖出,晾晒在光天化日之下。尘晖还说:“如果您能让朝廷比木兰宗做得更好,木兰宗就不会再有存在的必要。”
那么,也就不存在所谓木兰宗的叛徒了。傅川忽然想。
“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来告诉我呢?”傅川苦笑着问。他已经八十岁了,很容易说服自己抛开一切理想和虚名,只求一个平庸安稳的晚年。对空桑执行了数千年的政策进行变更,这样的蹋天重担,足以将他这把老骨头压成齑粉。
“如果我不埋头传播净水十二年,也就不会有机会和您交谈。”尘晖淡淡地笑道。他难得地不再咳嗽,声音虽然低弱却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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