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萍大主殿杀伐决断,因此十二年前的事情没有人再敢提起,少主不必担心。”秦朗叹了一口气,“当日我在天音神殿离席而去,事到如今还是感觉愧对少主……”“是我自己罪有应得。”尘晖喑哑地道,“再说,双萍大主殿比我更适合领袖木兰宗,我资质平庸,能做到今天这一步已是侥幸……”“错了,能做到你这一步的已是圣人,三年前我已经这样告诉过你,少主何必到了今日仍不自信?”秦朗主祭微愠道,“若论处理木兰宗事务,你或许不如双萍大主殿,但如今提起净水圣使的名头,难道不比当日的淳煦大司命更得人心?依我看,十二年前的变故对你未必是坏事,否则如何能把一个不通世事的公子哥儿成就为今天的西荒圣人?”“我这个样子,哪里敢称‘圣’字?每次听到百姓称呼我净水圣使,我的心里……着实惶恐不安……”尘晖的声音越发嘶哑,后面几乎已无法成声。秦朗主祭蓦地站起身来,力度之大将身后的椅子撞开了尺许。尘晖连忙站起来想扶住他,老人却愤怒地挥手将他推开,自顾拄着拐杖走了出去。见秦朗真的生了气,尘晖一时僵在原地。虽然这些年双萍指示木兰宗人对自己颇多支持,目的却摆明了只为木兰宗的名声和利益,彼此都会保持着距离。只有眼前这个老人,会给予他一点长辈的慰藉,因此每当他极度彷徨苦闷之时,就会来到老人隐居之地,求取一点滋润心田的甘露。若是连这一点安慰都失去了,他就只能永远在人前撑出平和从容的姿态,却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内心的惶惑。局促不安地等待了片刻,秦朗拄着拐杖再次回到了这个房间,而他的手里,还拿着一面磨得锃亮的铜镜。“过来看着它!”在老人的命令下,尘晖站在镜子前,看到里面映出自己苍白憔悴的面容。“看看,这天下除了你,还有谁可以当得起‘圣’之一字?”秦朗沉声喝道,“神自天而降,天赋与家世决定了一个人最初的命运;而圣则自大地中来,超凡入圣靠的只能是自己脚踏实地的努力。通观当今可称‘神圣’的称号,无论是云荒三女神、帝王之血还是云浮世家,甚至是木兰宗的淳煦大司命和朔庭少司命,他们凭借的无非是幸运的出生机缘而已,高高在上足不沾尘,天生就与众不同无法企及,是‘神’而不是‘圣’。只有你,净水圣使尘晖,你从云端里落下来几乎粉身碎骨,比普通人的境遇还不如,却是真真正正靠着自己一步步从尘埃里走出来,超脱了凡人的功利、懒惰、畏缩、逃避,成就完全属于自己的名声。凡人都可以做到你做的事情,却又无法做到你做的事情,你说,你若不是圣人,这天下又有谁担当得起?”“我真的是这样的吗?”尘晖定定地盯着镜子,耳听着秦朗的每一句话,觉得紧缩的心脏渐渐舒缓起来。那心头舒朗的亮光渐渐升上脸颊,点燃眸光,让他原本疲倦颓然的神色一扫而光。脑海里忽然又浮现出舒沫临去前留下的那首诗,“云泥虽别,尘亦生辉”,原来沫姐姐和秦朗主祭一样,都在肯定和勉励着自己啊!看着尘晖的眼神渐渐明亮坚定起来,秦朗在一旁露出了赞许的笑容。他放下拐杖在椅子上坐下来,一直等到尘晖如同焕然一新般离开镜子,方才慈祥地道:“少主今天来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想来看看,主祭修改木兰宗经义一事进展如何了。”尘晖回答。“三年前的话,难为你还记得,幸亏老朽还真的有了一点心得,否则真要愧对少主的问话了。”秦朗笑道,“我虽然早已不问木兰宗事务,但为了修订经义还是往帝都和越城走了一趟。在天音神殿里,我对着崔坚大师雕琢的两座神像,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什么道理?”尘晖关注地问。“那两座神像,虽然创造神像更加完美真实,纤毫毕现,却不如只雕刻了一半的破坏神像更打动人心,因为破坏神像留给了人无限自由想像的空间。木兰宗的主要教义是记录淳煦大司命言行的《清言录》,事无巨细条理分陈,就像创造神神像一样,除了接受,无法让人再行演绎和创造。却不知淳煦大司命当日的言行未必适合于今日,话语说得太清楚明确反而限制了改进的余地。”秦朗叹道,“何况一些话语只是无心出口,尚未等到整理修改淳煦大司命就已辞世,后世只会照抄他的原话,却不知反倒违背了他的本意呢。”“是吗?我原先,也只是会死记硬背《清言录》而已。”尘晖惭愧地道,“而这些年,更是不曾研究过教义。”“你实际上做的,已经比教义还要好了。”秦朗笑了笑,随即神色黯淡下来,“你可知道现在冰族人中成立了一个叫做‘七海冰盟’的秘密组织,就是从木兰宗的冰族信徒里面分裂出去的,势力已经颇为可观了。”“七海冰盟?”尘晖奇道,“他们的主张,和木兰宗有什么不同吗?”“说来说去,就是《清言录》里一句话惹出的祸,这也是我想要修改木兰宗经义的初衷。”秦朗摇了摇头道,“《清言录》里有一句话是:‘神意无厚薄,唯重一世之行耳。故身死大陆之空桑人之灵魂转世为世居海上之冰族,恰似富贵之人不积善行投身至穷苦之家,又何足怪哉?’于是有的冰族人从这句话便否定了木兰宗的所有初衷,不再信任空桑人,非要自立门户了。”“当初淳煦大司命遭遇诘问,情急之下用了这个比喻,倒未必……咳咳,未必是真的对冰族人有所歧视吧,否则何以称‘神意无厚薄,唯重一世之行’?”尘晖说得急了,不由咳嗽了几声,叹道,“可惜,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确实不易解释了。”“不错,就算淳煦大司命复生也无用了。而且据我推测,这次朔方城的叛乱,就是七海冰盟挑的头。”秦朗关切地看着尘晖,“少说些话,上次给你开的治嗓方子你究竟用了没有?”“朔方又叛乱了?”尘晖一惊,只好笑笑把方子的事情敷衍过去,这些年一直游走在西荒村庄间,哪里顾得到服那些润喉的汤药?“我原本……”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坦露了真言,“我原本是要到朔方见傅川的。”“你见那个叛徒做什么?你这样会彻底毁了你在木兰宗的名声!”秦朗大为惊诧,意欲阻止尘晖这个危险的念头。“既然我们能够联合冰族……和西荒的其他民族,为什么不能……联合傅川呢?”尘晖借着茶水压抑下咳嗽,断断续续地道。“话虽不错,但你还是要小心些。”秦朗皱眉道,“就算要见也是私下见面,不要声张。”“我已经让人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了。”尘晖又喝了一口水滋润喉咙,沉默了一会,终于可以将养出力气一口气说出下面的话来,“我觉得不管是木兰宗还是冰族,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自下而上改变格局么,因此总要有和朝廷面对的一刻。由我打头阵接触傅川,让所有人都看到朝廷的态度,总比……咳咳……总比大家闭目塞听要好些。”秦朗无法反驳,只能担忧地长长叹息了一声。尘晖停顿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事,吃力地道,“主祭大人,如果你真的要修改木兰宗经义,能否将鲛人也考虑在内?他们和冰族……其实是一样的处境,甚至……比他们还要低下……”“修改经义本就是离经叛道,你还嫌我叛得不够?”秦朗说到这里,见尘晖面露失望之色,不由一笑,“不就是多加上几个字吗,我老头子快七十岁了,有什么好怕的?倒是你……”老人说到这里看着尘晖,眉目间是深深的担忧,“你从来都是直接面对众人,冰族已经够麻烦了,再添上鲛人,只怕会令你的处境更加危险。三年前的事,我不想它再次重演。”“三年前,那个冰族刺客是因为我是空桑人想要刺杀我,现在……他们不会这么想了。”尘晖随意地笑了笑。“可是现在的局势,比三年前还要复杂。”秦朗的忧虑之色越来越深,“你确定一定要进朔方么?”“是的,我必须去。”尘晖说到这里笑了起来,破碎低哑的声音中也似乎蕴含了某种力量,“主祭大人花了那么大的心思想要我相信自己就是圣贤,那我总得像个圣贤一样地做人吧?”他用脖子上的黑色围巾捂住嘴咳嗽了一会,眼睛却如同星子一般明亮,“最坏的结果我都已经承受过,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