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有了鉴遥的精心照料,尘晖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两人亲密无间相依为命的岁月。心境宽慰之余虽然身体日渐衰弱,也终于支撑着走到了雪浪湖畔。雪浪湖湖如其名,即使没有一丝风,也能平地卷出三丈高的浪头,恍如呼啸雪原。尘晖和鉴遥尚未走近,便听到轰隆隆的浪声震若雷鸣,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中也落下细密的水珠,仿佛降雨一般。而前方的湖泊,更是如同成千上万条游龙在雪地中激荡翻滚,让人隔着白晃晃的浪花,根本瞧不清整个湖泊的形貌。“接下来怎么走?”鉴遥望着前方的滔天巨浪,寻思着就连冰族最好的水手也未必能驾船而过。“就在这里等着。”尘晖已经走得没了力气,几乎全身的重量都靠在鉴遥身上,说完这句话便跌坐在地,顺势躺了下去。“等着,就可以进去了?”鉴遥惊异地追问了一句,见尘晖只是闭着眼睛点下头,并不回答,不由有些着恼,“这些日子下来,你还是记恨着我以前做的事,竟是连句真话都不肯对我说么?”这句话一出口,鉴遥也觉得有些重了,尘晖更是无力地睁开眼睛,歉然道:“对不起,雪浪湖的秘密……我不想外传……如果我死了,就把我的尸体……送到湖边的栈桥去……”“可你经历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一定是为了某件重要的事!”鉴遥急切之下,口不择言,“你不肯告诉我,可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谁还能帮你完成?”他这句话恍如春雷,让神志逐渐陷入昏沉的尘晖惊醒过来。随着傅川灌输给他维持生命的灵力日渐流失,尘晖感觉得到自己距离终点已经越来越近,他甚至不能设想,究竟哪一刻他的一切就会嘎然而止。这个念头让他骤然有些惊慌,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他知道自己继续躺下去未必再能起身,挣扎着想用手肘撑起身体,却被鉴遥一把扶起,撑着他靠坐在湖边的大石下。浪花迭起,眼看头顶落下的水珠打湿了尘晖的头发,鉴遥脱下身上的外衣盖在他头上:“病秋娘,你现在可不能淋湿了。”这个“病秋娘”的称呼,是两个人小时候互相讥笑对方的用词,彼时听了必定恼羞成怒,此刻落在尘晖耳中,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暖熨帖,内心与鉴遥的最后一丝隔阂,也就此平复。约定傅川见面之时,尘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安排好一切,就算立时死了也不会再有牵挂。不料后来起了那个念头,竟是愈演愈烈,日日侵入他的梦境不得安心,竟成了不得不完成的执念。现今须臾待死,除了身边的鉴遥,他还有谁可以托付自己的愿望?“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会给你办到!”鉴遥想起当年的交情,心口发热,真心诚意地说出这句话来。此刻的他也料想不到,就算他真的打算抛开一切权谋算计,尽忠竭力为自己最好的朋友帮最后一个忙,他还是没能履行诺言。毕竟对他来说,有一些东西,比曾经的友情更为重要。“好,我告诉你。”尘晖也被此时鉴遥的诚恳所打动,低弱地咳嗽着,努力撑持着把话说下去,“几年前我到这里时,有人告诉我……这个时候去岛上,便可以问一个问题……”“什么问题?”鉴遥听得有些糊涂。“你心里的任何问题。”尘晖回答,“当然,并不能保证得到答案。”鉴遥奇怪地嗯了一声,心道这是什么道理,莫非尘晖开始说胡话了?“因为……那人是若木族的族长,他们就住在雪浪湖中央……”尘晖歇了一会,见鉴遥满是疑惑地看着自己,喘息着道,“若木族人在此隐居了近万年,世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可他们世代守着的,却是通往云浮城的唯一通道……”“你说什么?”鉴遥如同被雷电劈中,哧啦一声,全身每个毛孔每根毛发都翕张开去,“云浮城?真的是云浮城?”尘晖点了点头,却再也坐不住,软软地靠着石头倒了下去,慌得鉴遥赶紧扶住他,不顾一切地将自己所有的灵力都输入他体内。尘晖知道鉴遥仅凭自己以往偷偷传授给他的微薄法术,能练成一定的灵力艰巨异常,此番毫无保留地输给自己,于鉴遥本身实在是极大的损害。他心中感动,强撑着回答:“确实是云浮城……若木族长答应我,可以送我去云浮城外……咳咳,向翼族的神灵问一个问题……”鉴遥听得有些发呆,随即清醒过来追问道:“既然你前几年便知道,为什么迟迟不来,一直要拖到今天?”“因为云浮城在空中漂浮,每隔五年才会出现在这片天域……能够通过若木族的通道窥见……”尘晖缓缓道,“我在朔方耽搁了时日,不知现在是否来得及……”“不论是否来得及,都要试试。”鉴遥急切地道。“其实,若非知道自己命在旦夕,我也不愿来这里……”尘晖苦笑道,“一来云浮城未必会给我答案,二来,据说神界的光辉……会灼瞎凡人的眼睛……”鉴遥一惊,原来天音神殿中那个神秘老人提出的条件,竟然比自己想象的更为苛刻!“等你见到了云浮城,再来找我吧。那时我会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废物。”老人的话语言犹在耳,可当云浮城近在咫尺的时候,他才知道还需要付出那样惨烈的代价!见鉴遥蓦地沉默下来,尘晖体谅地笑了笑:“所以我并不希望你帮我。”“你想问翼族什么问题?”鉴遥迟疑着问。这个问题让尘晖的眼中重新现出那种迷惘的神色来。他以前似乎是笃定了的,可现在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迷迷糊糊只觉得和朔方的经历有关,可再一细想便头痛欲裂。他终于放弃了这番徒劳的搜索,神色慢慢温柔下来:“我现在只想知道,怎么能让沫姐姐恢复原样……”是的,当死亡来临的时候,曾经激荡人心的理想都荡然无存,曾经跌宕起伏的情感都化为虚无,唯一让他无法释怀的,只剩下那个苍老而悲痛的容颜。居然是这样的问题。鉴遥的心里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轻蔑,如果真的只能问一个问题,他怎么能让一个女人占据了冰族改变命运的机会!就是这一瞬间的不甘,让鉴遥坚定了决心。任何胜利都需要先行者的牺牲和奉献,如今他既然走在最前列,就只能义无反顾地冲下去。“时辰到了,快进去!”尘晖无神的眼睛蓦地一亮,朝着雪浪湖的方向撑起了身子。鉴遥连忙回头望去,却见原本疯龙一般的巨浪刹那间如被利斧拦腰砍断,急剧向着两边退缩而去,露出水面上一段模模糊糊的沙堤,在蒸腾的水雾中也看不出通往何方。他来不及细想,一把将尘晖抄在背上,沿着沙堤就往雪浪湖中央跑去!暴风雪一般的浪花仍然在不远处咆哮,当头洒下密集的水珠,打在身上如同冰雹砸中般生疼。鉴遥不敢四顾,只一味埋着头往前冲去,而他身后的巨浪,则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一般,在他身后的沙堤上再次合围,向着陷入重围的两个猎物尾随而来!鉴遥从不曾这样努力奔跑过,就算当年在帝王谷中被神官追击,也不像今天这样,感觉奔腾的灵魂都快要冲出了躯体。他紧紧搂着背上的尘晖,在鞭子一般迎面抽来的水雾中狂声大吼,仿佛变成了当年手握鱼叉冲入海兕口中的勇猛少年。他不能死,因为他从不曾如此意识到自己活下去的价值,因为他此刻肩负的,是冰族漂泊了六千多年的命运!白花花的浪头终于减弱了、消散了,当一片宁静的绿岛出现在鉴遥面前时,他脱力地跌倒在地,眼前金光乱冒,发紫的嘴唇里全是白沫。模糊中他意识到尘晖从他背上滚落到沙地上,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晕了过去,但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推一推尘晖冰冷的身躯。似乎过了很久,连耳中擂鼓般的突突声也渐渐缓和,鉴遥忽然听见了一阵奇怪的沙沙声。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看见一个人从岛屿深处走了出来,蹲在他们身前。那个人的相貌既不像空桑人也不像西荒的土著,面皮紧皱眼睛细长,说不出来的古怪,而他身上穿的衣服也非布非麻,似乎是用树皮缝制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