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说,你不和傅川举行秘密会谈?”人群里的声音不依不饶地喊道,“你们到底要商谈什么?怎样把冰族人骗得乖乖听话,否则就赶尽杀绝是吗?”尘晖使劲地用围巾擦去咽喉里咳出的血腥,忽然无比痛恨自己这具破败的躯体。他抬起头,不顾嗓子撕裂般的疼痛,奋力想让自己的声音被所有的人听见:“不错,我是要见傅川,但这本就不是秘密,我会……”“会听取所有人的意见,然后把会谈的结果都告诉大家!”一个响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伴随着由远而至的马蹄声,“宵小之辈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会谈的消息,原本就是净水圣使让我公诸于世的!”是励翔。尘晖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然而他甫一转身,微笑便凝固在脸上,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的励翔,正衣冠整齐地端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恢复了他以往富家子弟的神采。而他的身后,则是一队全副武装的空桑士兵。“大哥,终于找到你了!”励翔勒住马,焦急地看着尘晖被扯乱的衣衫,“这里太乱了,你赶紧上马跟我们走吧。”“去哪里?”尘晖冷冷地问。“去安全的地方啊。”励翔兴奋地道,“这些士兵都是太守府派来保护你的呢,这样就不怕暴民会伤害到你了。璃水姐姐的令牌真是管用!”“看到了吧,这个人原本就和官府勾结在一起,冰族人千万不能相信他!”人群中,又有人高声喊了起来。“谁在放屁?”励翔恼怒地催马就朝人群里冲去,“你敢侮辱大哥?”然而他的马缰绳忽然被人拉住了,低下头,励翔只看见尘晖拦在自己身前,面无表情地吐出几个字:“回去。否则侮辱我的人,是你。”说着,他径直朝着人群深处走去。围观的人群在他面前自动地裂开一条口子,随后又密密实实地合上了。只留下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励翔,呆呆地看着尘晖消失在人群之中,仿佛一滴水归入了大海。如果说冰族人聚居的西北角是朔方的贫民窟,那么这片棚户区就是贫民窟的最底层。密密麻麻的草棚仿佛烧灼出来的骇人伤疤,一片片刺人眼目,由于没有下水设施,污水就在不能称为街道的草棚之间流淌。此刻,尘晖就坐在一间摇摇欲坠的草棚内,低低地咳嗽着按摩自己肿胀的脚踝。“昨天一夜都在赶路吧……”一个冰族老婆婆走过来,在尘晖面前的草席上放下一个碗,“先喝口水润润嗓子,我去看看哪家能借点蜂蜜,老这么咳不是事啊……”“余婆婆,不用麻烦,都习惯了。”尘晖往墙边又挤了挤,笑着拍拍身边的席子,“您让大伙儿都进来吧。”他这么一说,原本聚集在门口偷窥的几十个男女老幼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陆陆续续有人大着胆子进了屋,挨挨挤挤地坐在尘晖身边,两个小孩子还悄悄地伸手摸了摸尘晖,颇有些失望这个人并没有想象中的三头六臂。而更多的人,则因为屋子的狭小而不得不继续候在门外。“朔方的情况,怎么会成这样?”尘晖开口问道。三年前他就住在这个最为贫苦的冰族家庭里,对略认得几个字的余婆婆充满信任。“三年前靠着净水圣使,朔方总算安生下来,官府取消了一些对冰族人的限制,矿场上也加了工钱,本来还说好,要给我们这里修排水沟的……”余婆婆坐在尘晖身边,开口道,“可是后来有人……对,就是叫做七海冰盟的,告诉我们,空桑人不挨打就不会吐出食来,所以我们要想过上好日子,还得接着打。”她见尘晖听得很认真,又继续道:“其实我们都是老实人,只想过过平安日子,对七海冰盟的话也不怎么听得懂。可是不知怎么的,宋太守去矿场巡视的时候,却被人杀了,还有一个工部的官儿也死了……”“你是说……宋行舟太守死了?”尘晖一惊,忍不住握紧水碗,却依然泼出一片水渍。三年前,正是他说服了宋太守和他一起面对朔方的暴乱,最终兵不血刃地恢复了此地的安宁,然而后面三年他远走于西荒的偏僻之地传播净水之法,竟然连他的死讯都不知道。“是啊,宋太守死后,朝廷又派了新太守来。他们说冰族人是凶手,开始到处抓人,矿场上也看得更紧。后来,不知怎么的传出矿场监工打死冰族人的消息,于是苦力们就抢了金子和兵器,大部分不知逃去了哪里,一些又躲回了城里来……现在天天都有可怕的消息,一会儿听说谁谁死在路上,一会儿听说谁谁家被灭门,却还不知道后面会乱成怎样……”余婆婆说到这里,屋内所有的冰族人都担忧地低下了头,有几个人还用眼角偷偷地瞥向尘晖。“我明天去见新太守,想办法先阻止两族间报复性的杀戮。”尘晖想了想,又道,“还有七海冰盟的首领,我也想见一见。”进入朔方的第一夜,虽然已经疲惫欲死,尘晖却仍然无法入睡。他躺在余婆婆家冷硬的草席上,回想着白天从冰族人和空桑人口中听来的一切,一遍遍地琢磨自己接下来能做的事情。可惜,这一次的情况,远远比他所预料的还要困难得多。半夜里,他不得不起身,拖着肿痛的脚踝跑到冰族聚居区的入口,劝退了一些急于冲进来报仇的空桑人。太守府前,新任太守对他闭门不见,只有璃水走出来埋怨道:“主人本来想和你秘密见面,我只道你沉默寡言便没有提醒你保密,可料不到你居然闹得天下皆知!”神殿外,一向敌视他的木兰宗主祭凌迅派出弟子冷冷地拒绝了他的请求,说此时他们的神殿除了保护木兰宗人,无法接纳更多的百姓避难。“凌迅主祭还说,净水圣使不是要和傅川见面么,那干脆趁机杀了那个叛徒洗刷自己好了,否则——”年少的弟子把凌迅的口气学得惟妙惟肖,“木兰宗枝叶稀疏,容不了净水圣使这只金凤凰,还是另攀高枝儿去吧。”冰族人的集会上,号召族人们拿起武器攻占朔方城的年轻武士面对尘晖的公开要求,只报以敌意的一笑:“你想见我们七海冰盟的盟主?可你什么都不是,盟主凭什么见你?”随后,他霍然转身对着台下的人们大声道,“不要信他的鬼话,就是这个所谓净水圣使,居然说鲛人和冰族是同类!原来他心里,我们冰族人和那些半截尾巴的奴隶们没有区别!”“真的吗?你心里觉得冰族人就是奴隶?”“有种就给我们解释清楚!”“空桑人没有一个好人,杀了他们!”眼看尘晖张了张嘴,却最终一言不发地走下高台,此起彼伏的叫喊从人群的各个角落里响起,甚至有人愤怒地冲过来,试图拽住他要个说法。大多数冰族人则沉默地站在原地,目光复杂地看着尘晖渐渐远去。他们的心里,就算还没有对他完全绝望,却已经深深失望了吧。眼前闪过一张张充满疑惑和期待的脸,尘晖五内如焚,可奔波了一天之后,撕裂的嗓子已再说不出一个字来。何况就算说得出话又怎样呢?斗志激昂的呐喊永远都比喑哑低沉的劝说更鼓动人心,他不是神,无法一瞬间降下霹雳,将积累了数千年的仇恨化为灰烬。“大哥!”纷乱中有人紧紧扶住了他的手臂,将他疲倦得几乎栽倒的身子扶稳。励翔掏出随身的水囊递到尘晖唇边,带着哭音道:“大哥,对不起,我忘了你只是代表民间,根本不能和官府沾上关系……”尘晖说不出话,只是感谢地拍了拍励翔的手背,接过水囊喝了几口。他真是渴了。“哼,不过那些冰族人也确实可恶,你听听他们刚才在说什么?”励翔愤愤地道,“自己这个处境,还敢瞧不起鲛人,活该被空桑人看不起!”“那不是理由……”尘晖喝了水,总算缓过一口气,他缓缓扫视身边簇拥的人群,用力说道,“翼族、空桑、冰族、鲛人……都是创造神的子民,不该有高低贵贱……谁都不该……歧视谁……”“空桑冰族和鲛人,我能想明白。可是翼族是神族啊,我们怎么能跟他们相提并论?”励翔疑惑地问。“尊敬或者蔑视,看的是行为,而不是……出身。”尘晖说到这里,将水囊还给励翔,继续往前走去。他此行的目的,是听说在太守严禁出城的律令下,空桑人聚居的街坊也仿造冰族人组织了保民营,他们抓获了几个和空桑人冲突的冰族人,绑在坊口的牌楼下。于是尘晖希望能见见保民营的首领,在他四处碰壁的朔方城中打开一个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