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纪年三:云泥变

当灵魂换了一个躯壳,当云端之上的神眷之子,变成泥沼中的落泊乞儿,他还是那个他么?那么,摧折他的骨吧,沥干他的血吧,碾碎他的精神与意志吧,剥夺他的所有尊严与骄傲吧!只有以枯槁的死亡祭奠,才能用今生的血肉唤醒前世的灵魂。人死岂能复生?若有真爱,上穷碧落下黄泉,舍尽我身又何惧?舒珍为复活朔庭,不惜以己魂魄喂噬魂蝶;双萍为复活儿子,不惜杀转世之人;淳熹帝为复活女儿,刀刀剐向自己血肉之躯。如此不遗余力的复活背后,到底有怎样不为人知的隐情?“昔时无心,今日有悔。云泥虽别,尘亦生辉。”云泥如何变,尘要怎样辉?尽在此书中。

作家 丽端 分類 出版小说 | 26萬字 | 88章
十七 十年踪迹十年心(二)
“双萍大主殿果然高明。”舒沫忍耐不住说出这句带有讽刺的恭维话,果然看到双萍的脸色一变,随即收敛了情绪。做了十几年木兰宗的首领,这个年老的女人已经懂得如何控制自己达到目的。
“我们的动机,原本就是自私的。”双萍苦笑着道,“沫小姐如果觉得无法承受,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舒沫沉默了一会,低声道:“萍姨叫我来,是想吩咐我做什么呢?”
“守在晨晖身边,一旦他死去,就把他的灵魂带回来。”双萍叹道,“我本来想自己去,奈何杂事缠身,只能拜托沫小姐了。”
趁他的灵魂还未归入黄泉,带回来重新置入朔庭的身体,就像十二年前一样。可是,如果他没有死呢?舒沫看着双萍眼角的皱纹,心中升起一个全新的念头,颔首道:“好,我去。”
“不要怪我,也不要怪自己。”双萍深邃的眼睛盯着舒沫,喃喃地道,“我的生命也不多了,如果不能实现一家人团聚的梦想,就是死也无法瞑目。”
“萍姨……”舒沫跪坐在双萍脚下,把身体伏在老妇人颤抖的膝盖上。她能够感受到她深切的悲伤,可是她还是没有告诉她:她原本豢养的噬魂蝶已经被石宪驱除了,她体内唯一剩下的一只,已经不足以将晨晖的灵魂带回来。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舒沫同样没有告诉双萍,经历过上一次的惨痛经历,她现在是多么痛恨移魂术——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强行把他改造成另一个人,这本身就是无法容忍的罪行。如果晨晖希望按照现状活下去,她会选择挽救他的生命,让朔庭永远只成为记忆中最完美的身影,陪伴她度过一生。
有时候放弃,并不是可耻的事情。湛水深深刺入胸膛带来的伤痕,永远提醒着她杀死晨晖当日无法承受的愧疚和苦痛。否则就算复活了朔庭,她也再无法拥有快乐和幸福。
而让这个老妇人怀着希望死去,比起直接告诉她自己的选择会更仁慈一些。毕竟,晨晖有更大的可能性比双萍活得更久。
双萍的手落在她的头发上,让舒沫颤抖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必将对不起眼前这个苍老的女人,可是她更不能忍受的,是面对晨晖哀恸的眼睛。
爱的旗帜,不应该遮蔽掉良知。这是她十二年的沉睡中,唯一悟出的道理。
双辉珠确实已经很暗淡了,舒沫把它托在手心里,感觉它就像一颗即将焚烧殆尽的檀香木球,轻轻一碰就会散成万千飞灰。
可是仍然有一个光点凝聚在双辉珠上,斜斜地指着西北方向。双萍说,无论两颗双辉珠相隔多远,光点永远会指向另一颗的位置。“所以拿着它,你就可以找到晨晖。”
走出天音神殿的时候,舒沫郑重地犹豫了一下究竟要不要去寻找晨晖。对于那个记忆中的少年,她有充足的理由避免和他见面,以免双方的尴尬,可是她终于向着西北方向迈开了脚步,因为有一种更加强大的力量推动着她去了解那个少年如今的状况,那种力量来自内心的最深处,它最终战胜了她的恐惧和逃避。
淳熹三年踏上云荒,朔庭的死让天真活泼的她变得麻木而冷酷;淳熹二十年踏上云荒,晨晖的死如同一根冷硬的铁钎,刺破冰层直抵最深,让她在突如其来的痛楚中意识到,自己的心,还是活的。
那么,淳熹三十二年踏上云荒,又将会发生什么将她的人格再次改写呢?隐隐地,舒沫有一种期待。
舒沫并没有使用灵力,她只是按照双辉珠指示的方向向着云荒的西北部走去。这是当年晨晖一步步走过的路,行走在烟尘蔽日的道路上,舒沫情不自禁地揣摩着,那个时候他身心俱损,走在这些路上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可是无论她怎样设身处地,都无法体会到晨晖全部的感受,只是在一路上陆续听闻到云荒大陆这十二年来的变化:淳熹帝已经十来年不理朝政,成日躲在深宫之中,甚至连文武大臣和少司命傅川都无法见他一面。虽然淳熹帝失踪之前曾经交待了政务的安排,但云荒百姓一向信奉帝王之血,加上淳熹帝并无子女可以继承血统,民心惶惶之际,章法不循,吏治也越发黑暗污浊,隐隐竟有末世之像。与此同时,早年便陆续迁徙到棋盘海和星宿海沿岸的冰族移民开始掀起骚乱,土著的霍图部人和萨其部人等也频频和空桑驻军引发冲突,官府屡屡镇压却无法根除。
“听说那些冰族人背后是木兰宗在撑腰……”茶坊内,几个闲聊的茶客谈起当今局势,无不紧张而又神秘。
“木兰宗不是早先被灭掉了么,怎么这些年又兴盛起来?”有人奇怪地问。
“木兰宗本来就是当今皇上的兄弟所创,自然和皇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茶客将茶壶摆到桌子中央,拎起壶把转了转,“如今皇上下落不明,或许就有人为木兰宗出头,就算暂时翻不了旧案,这风向也是转了!”
“可是既然是空桑人,为什么要支持冰夷呢?”一个年轻人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奇怪地问。
“冰夷不过是他们争权夺利的砝码罢了,连这都不懂?”立时有人故作高深地嘲笑道。
“自从本朝风梧皇帝允许冰夷登陆做工,这几十年间冰夷来得可不少。再这么闹下去,我们空桑人还有安宁吗?”年轻的茶客脸上挂不住,吐出片瓜子皮,讪讪地道,“说不定只有把冰夷全灭了,大家才安生!”
“话也不能这么说,把冰夷都灭了,谁去开采西北的那些金矿铁矿,谁去干伐木造船、筑坝垦荒的差事?那些都不是人干的活,也只有冰夷才做得下去!”一个年纪较长的茶客瞪了一眼莽撞的年轻人,吐出一口旱烟,“听说前朝禁止冰夷登陆的那阵,为了支付浩大的军费,不仅苛捐杂税繁多,还时不时要强行迁徙东部的空桑百姓去西北屯垦,那才叫人心惶惶啊。”
“可是他们好好干活也就罢了,闹什么事啊?”年轻人激动地道,“听说现在朔方的冰夷又开始不安分了。”
“好像是有这样的风声。”年长的茶客呷了口茶水,笑了笑,“不过不用担心,三年前不比这更严重么?当时幸亏净水圣使连夜赶去朔方,劝和了闹事双方,事情才平息下去,这次若是真有事,朔方人肯定还会请他去,不会波及到我们这里来。”
“是啊,这些年多亏了净水圣使,否则这一片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子。”这回年轻茶客难得地同意了一次,带着些许羡慕道,“要是什么时候能见净水圣使一面就好了,不过他没事就往穷乡僻壤跑,谁知道他在哪里呢?”
“有水源处,必有净水圣使的雕像,还是别见真人了。”年长的茶客看着年轻人迷糊的表情,笑着用烟斗在他头上敲了敲,“我是说,你要是看到人家也不比你大多少,怕是羞得恨不能钻回娘肚皮吧。”
“哼,人家有天神庇佑,是木兰宗的圣人,自然比其他人好调和冰夷。”年轻人不服气地回答,“我看他的事迹,说不定有些也只是吹出来的吧。”
“其他是不是吹的不重要,单我们今天能喝到这口茶水,就得感谢他了。”年长的茶客说到这里,引来周围听众一片附和之声。
净水圣使?一听便是老百姓胡诌出来的称呼。坐在隔壁桌子的舒沫不禁皱了皱眉,这些年哪里跑出来这么个人,如果影响如此之大,怎么以前从未听闻?
她付了茶钱走到茶铺之外,无意中看见一口水井,果然发现井台边刻着一个小小的人像,想来就是刚才茶客们所说的净水圣使了。这个人像刻得极为粗糙简陋,无非勉强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罢了,完全看不出真人的本来面目。人像的头顶上,还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天佑空桑。
很明显,这是近年用凿子在古旧的井台上刻画出来的,刻画之人显然没有任何雕刻基础,却一笔一笔都虔诚之极,想必就是这口井的主人家亲自刻上去的。
“客人是东边来的吧,所以才对这个感兴趣。”一个人在她身边热情地招呼道。
舒沫抬起头,发现正是方才那个年轻的茶客。她没有攀谈的兴致,便淡淡笑道:“哦,随便看看而已。”
那个年轻人从未见过舒沫这般风华气度的女子,不由呆了呆,不好意思地道:“那好,我……我不打扰了……”说着,红着脸跑开了。
他的反应让舒沫怔了怔,随即在井沿边探出头,十几年来第一次看清楚了自己的样子——不可否认,她的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哪怕凭借云浮世家的法术驻颜有方,但那眼睛里透出的沧桑让她再不会如同少女般娇艳明亮——她的心已经比她的面庞更早地失去了青春。
一股怪异的气味让舒沫回过了神,下意识地从水井边避开。没有错,那股异味正是从水井里发出来的,而井台上,还沉淀着一层闪烁着磷光的水垢。
舒沫一阵恶心,捂住胸口走到墙根,一口把刚才喝下的茶水吐了出来。她暗暗责怪自己:不是一向自负对茶道颇有心得么,怎么连这种肮脏的水都没有分辨出来?
“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先前那个年轻人又绕了回来,关切地在一旁问。
舒沫掏出手绢擦了擦嘴,方才直起身子道:“这样的水,不能给人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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