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树?”傅川也紧张地站起来。“快说呀,是什么样的树?”从读忆师涣散的眼神,璃水忽然预感这个男人快要崩溃了,她赶紧给他输入一股灵力,希望能够多挽留一会他的神志。“妖树,可怕的妖树!”陷入狂乱的读忆师拼命撕扯着自己身上破烂的衣衫,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骨头……皮肉……眼睛……那么多,那么多!他们坐在碎尸堆里,用刀削着骨头……他们是魔鬼,魔鬼!饶了我,我违背了誓言,放过我吧!”他疯了。璃水无奈地站起来,看着那个在地上不断翻滚嚎叫的人,却已经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他。于是她只好把疯掉的读忆师架出密室,吩咐人安顿他以后的生活。“或许是他触犯了皇上所下的禁制。”璃水回转后,傅川坐在椅子上道,“否则,什么样的景象可以把一个人活活吓疯?”璃水也揣测不出答案,于是只能问:“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只能靠自己了。”傅川叹息着慢慢道:“我要去一趟朔方。”“主人?”璃水惊讶地低呼了一声,“西荒现在很危险。”“我若是不去,会更加危险。”傅川淡淡地道,“虽然连皇上都罔顾社稷,可我既然坐在这个位子上,就要做我该做的事情。”璃水担忧地看着身旁的主人。他已经很老了,去年刚过完八十岁的寿诞,身体也不如年轻时强健。不论是动用灵力还是长途跋涉,对他的身体都是难以承受的负荷。“主人……”她跪坐在他的脚边,将头埋在他的双膝里,仿佛又回到百年之前那个眉眼温柔的人身边。三生三世他们都在一起,可是每一世结束的时候,她都和第一次一样地痛不欲生,深恐自己再也无法找到他的来世,或者他的来世会彻底断绝前生的情愫,不再爱她,不再需要她。所以旁人不会明白,为什么她可以生生世世找到他,却始终珍惜着手心里的每一段时光。“以我的身份,去西荒是件麻烦事。”傅川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所以我要你先动身,去帮我做件事。”“嗯。”她仍旧温柔地伏在他的膝上,那是只有在难得的场合,她才可以做出的亲密动作。“去帮我找到那个净水圣使,告诉他我要见他,但是不能让别人知道。”傅川继续吩咐道。“可是传说他是木兰宗人呢。”璃水抬起脑袋,不解地看着傅川,“西荒的动乱,难道不是木兰宗挑起的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那个净水圣使也没有那么简单。”傅川的手停了下来,目光似乎望见了遥远的西荒,“我想,他一定掌握着某个命运之门的钥匙。”太阳又出来了,轻易就将薄薄堆积在砂砾上的雪花蒸发得涓滴不剩,仿佛那一个雪夜里锥心刺骨的话语从来不曾回响过。舒沫裹紧身上的披巾,抬头看了看光芒四射的太阳,随即晕眩地垂下了眼。直视阳光的后果,就是眼前出现了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光斑,如同只只蝴蝶在面前飞舞,挥之不去。舒沫脚下一软,在晒得发烫的沙地上坐下来,又扯了扯原本已裹得死紧的披巾。可是还是冷,哪怕坐在这可以烤熟鸡蛋的骄阳下,哪怕汗水已经湿透了额发,舒沫还是感到阵阵寒意从骨头深处渗出来,让她不停地发着抖。全身再没有一点力气可以支撑她多走出一步,她伏倒在砂砾上,将脸埋进了双臂之中。从来不曾有过这样虚弱的时候,仿佛四肢百骸都变成了糖塑的,在太阳下被晒得化开。舒沫慢慢感觉着身体的每个部位,终于确认了一个结论——她病了。怎么会病了呢?生老病死的烦恼,除却无法摆脱的生与死,“老”与“病”这两个词对于云浮世家的传人来说,就像永不会发生的事情。他们的寿命虽然不比凡人长太多,无法“长生”,但他们驻颜有术,有时还能获得从极冰渊地泉的辅助,“不老”、“不病”就是云浮世家和他们所俯视的芸芸众生之间的根本区别,也是他们引以为傲的资本。可是现在,它们却接踵而至,一个枯萎了她的心灵,一个折磨着她的肉体。就是因为强行逆转天象为无依谷降下雨水,才招致了这样的后果。不过这也没什么,舒沫忽然感受到一种自虐般的快意,居然昏昏沉沉地笑了笑。那天降雨之后她从湛水神剑上摔下来,体内的灵力完完全全消耗殆尽,竟然连保持衣衫的干净整洁都做不到了。坐在灶火边,她不敢靠近尘晖,就那么生生把湿透的衣服捂干,当夜便有些头疼,却也没有在意。哪知道灵力恢复起来比她预期的慢得多,直到随着尘晖离开无依谷仍然没有起色。然而一路上窥见尘晖平静淡漠的脸,舒沫更是不好意思开口讨要食水,只能拖着步子勉强跟在他们身后,最终无奈地离开。这样支撑着熬了几天,终于在这荒无人烟的荒漠里病倒了。其实,也不是荒无人烟。舒沫知道尘晖和励翔此刻就走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只是彼此看不到而已。不过就算找得到他们,舒沫也不愿去寻求他们的帮助,宁可静悄悄地一个人死在这里。这是她的报应,要让她在临死之前亲身体会一遍当年尘晖所受过的痛苦和孤独。舒沫伏在砂砾上,微微牵起嘴角,自嘲地笑了。舒轸、朔庭、尘晖……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三个人,最终都一个个离开了她,再也不会回来。她静静地倒在荒漠上,思维渐渐陷入了混沌。一阵阴邪的气息蓦地侵入了她的神志,即使失去了灵力,仍然激发了她的本能。舒沫睁开眼睛,模糊地看见头顶的天空上盘旋着一只人身鸟翼尖喙利爪的怪物。鸟灵。由无数心怀怨愤的幽灵聚集而生的食人妖魔。这些东西居然能够突破结界从空寂之山飞到这里来觅食,看来真应了“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这句话了。舒沫不再理会它,再度闭上了眼睛。鸟灵死死地盯着沙地上的女子,云浮世家传人的血肉和灵魂无疑对它是极大的诱惑。然而它还是心存犹疑,特别是那个女子明明灵力殆尽却依然毫不设防的姿态,更让它徘徊不定。它拍打着翅膀,很有耐心地在舒沫上空盘旋着,似乎在静静等待它的猎物丧失最后的反抗之力。终于,当最后一丝亮光从西方的山脉中隐没,鸟灵眼中凶光一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着地上似乎已经昏迷的女子扑了下去!一声惨叫在空旷的荒原中响起,凄厉的声音远远传到天边,让偶尔过路的旅客毛骨悚然。黑色的羽毛如同雪片般飘落而下,伴随着一串串散发着腥臭气味的黑血,将地面的砂砾腐蚀出一个个深深的孔洞。鸟灵惨叫着扑打翅膀升上天空,惊恐地躲避着在空中游鱼般穿梭的雪亮利刃——湛水。舒沫睁开了眼睛,眼看鸟灵仓皇地往远处逃去,便轻轻弯了弯手指,将湛水神剑握在手中。她积蓄了几日的灵力,也只够做到这么多了。再度耗尽了心神,舒沫眼一闭就躺倒下去。然而一个念头忽然从她脑中升起,刹那之间如同闪电炸得她的心一片战栗:负伤的鸟灵急需补充食物,那么在这片不毛之地中,下一个受害者很有可能就是尘晖!不行,一定要杀了它!舒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全身空空荡荡,实在是一丝催动湛水的灵力都没有了。眼看鸟灵已化为天空中一个黑色小点,情急之下,舒沫一把将湛水刺入心口,然后用力将它往鸟灵扔了出去。沾染了主人心头热血的湛水神剑清啸一声,以世间无可比拟的速度向着远处的妖魔飞去。不过眨眼之间,已将那个黑点从半空中击落。然而还不待它回转,松了一口气的舒沫已捂住伤处,重重地倒了下去。这一次,是真的会死了吧。陷入黑暗之中时,舒沫这样想。十二年沉睡中的那些梦境再度侵袭了她,白茫茫的背景像隐翼山的冰雪,又像噬魂蝶密集的翅膀。“沫姐姐……”她听见晨晖在叫她,是晨晖,不是尘晖,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朝气蓬勃,阳光一般温暖透亮。不,可是我想要找朔庭,她掩饰住心里的慌张,推开晨晖走进那片白茫之中。可是朔庭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唤她?舒沫越发惊恐起来,她忽然不记得朔庭是怎么称呼自己的了,她甚至想不起来朔庭是什么模样了!她的身边,只有晨晖依然清澈纯净的声音:“沫姐姐,沫姐姐……”等不到她的回答,那声音渐渐嘶哑下去,仿佛一匹上好的丝绸被人割裂成了碎片:“沫姐姐,沫……”不!极度的恐慌攫住了舒沫,她想要大声拒绝,却发不出声音来,只有泪珠滚滚而下。等到她终于有力气睁开眼睛,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尘晖疲倦的面容。莫非方才梦里听到的,真的是他发出的声音?舒沫还没有回过神,尘晖已惊到一般站起身,退后几步,将脸上的表情淹没在阴影里。“沫姐姐醒了?”一个欢快的声音插了进来,“真是吓死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