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行

【商业精英姚江VS考古学家历中行】 【现代言情+双男主+精品小说+考古+都市+言情+he+日久生情】 河梁市东郊,万汇城投建施工不到一月,挖到了夏商时期的人类遗存。考古所历教授与施工队发生冲突,左肩受伤,当天,领队进驻工地主持田野考古工作。工程延期,前途未卜,资方负责人姚江开始与历中行交涉。 两个工作狂,一个为利益,一个为理想,一年之期,对万汇的去留展开拉锯......

作家 遐依 分類 出版小说 | 26萬字 | 27章
第七章 夜幕之下
测绘开始了四天。
与此同时,严廉迅速展开的追求让历中行很困扰。
他愈发觉得,这个人什么都和章呈之很像,除了气质和他的前任大相径庭,就连追人的方式也如出一辙。直白地暗示,不厌其烦地靠近,在旁人的眼目中大胆周旋。况且严廉更不讲分寸,跟他挤同一间板房,挨着他办公,凑一起吃饭,给他派烟。
历中行不接他的烟,说戒了。尽量早点结束当天工作,开车回家睡觉,不在工地留宿。
以严廉在洛安县饭局上表现出的情商,不是不知道分寸,而是仗着年纪比他小还对考古队有功,做什么历中行都不会真的怪罪,所以有恃无恐贴上来。
偏偏历中行职责所在,必须要跟着严廉实地勘察,协助选定坐标点。这种感觉很不好受,好似时光倒流,要让他重新经历一遍失败的恋情。简直快要唤起他原本没有的PTSD。
虽然他出生就被抛弃,但黎永济关怀备至,成长环境良好,真的不缺爱。
几乎命定一般,他早早觅得了毕生前行的方向。虽则史海无涯,但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欢喜。
世上无疑生活着许多心上有空洞和裂痕的人,他们需要这种二话不说的靠近、热烈的弥合。而他是个满载的行者,工作将历中行填得很满,充实而快乐。太多一厢情愿的给予,于他不过是负担。
他相信没人能不喜欢小狗,但确实对人形犬类不感兴趣。
严廉从他日益潦草敷衍的着装看出了这一点。
第五天,进入收尾阶段,他再次和历中行单独上工。历中行戴长沿草帽遮阳,穿了件浅蓝的牛仔外套,下身居然是军绿色的五分裤。一说起来,理由还很合理:今天去的田地多水多渠,为免弄脏裤脚,干脆不要裤脚好了。
严廉十分无语,要不是那天饭桌上见过此人芝兰玉树的模样,以及对同性接触的敏感,恐怕他真要以为这是个直男。
他拿着器材,落后历中行几步,历中行比他高,比例又好,腿长,只拿着轻便的书写板和地图,穿田过野,行走如风,丝毫没有等他的意思。严廉跟着跟着,眼见越落越远,有些委屈。自己样貌学历哪都不差,对方身边都是民工技工、下属后辈,根本没有可能的竞争对手,他上赶着倒贴几天了,历中行却可谓一点机会也不给,公事公办,办完一退八丈远。
严廉紧走几步,喊了他一声。历中行回头,停下等他说话。
“中行,聊聊吧?能不能给我个说法。”严廉话不客气,语气挺软。
历中行心里叹,这是什么世道?追求者理直气壮,不接受就仿佛欠了人的。严廉不表态,他要是先回绝,人家退一步直接表示根本没那意思,自己撂那儿就成了笑话。这几天,他擎等着对方把话说清楚好摊牌。结果追人的尽是试探没个态度,现在反而找他要说法。
他把帽子拿下来,露出阴影下的眼睛,道:“严廉,你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不用在我这里耽误时间的。”
“一点机会都不给么?”失望写在脸上。
历中行把草帽和书写板都抓在一只手上,空出的一只挠了挠头发,很疑惑地说:“你到底看上我什么呢?”
对方分外诚实:“你很帅。”想了想又补充,“还真诚。”
历中行的目光像在看一个大男孩儿,虽然严廉已经二十八了。
上学时没少被女孩子暗恋,历中行知道自己长得还不错,但这理由十八岁时可以拿得出手,二十八则显得过于纯真。严廉大概是从未在感情中受过挫的骄子。
“相貌是一时的,谁都有老的时候。”他说。
“中行,你也想得太远了。”严廉有些诧异,“同性的感情,还追求一生一世,白头到老吗?太难了,没有婚姻的契约,一切都是未知数。合眼缘就先搭伴走一程,这种心态比较不容易受伤。”
两人似乎反了过来,大男孩儿像在提点他,这份提醒有居高临下的意味,却仍是诚实的。
历中行哑然。
确实,他三十了,却还对同性之爱抱有那种不切实际的期待。
他的情绪低落下去,没什么心思再费口舌,重新戴上草帽:“我不是能和你走一程的人。”
“从头到尾这么干脆,你是有心上人了吗?”严廉好奇地问。
历中行一顿,没管帽子正不正。
心上人,这词儿真美。
这几天他忙得停不下来,不光要协助严廉测绘,还有B、C、D三个大区的地层关系需要梳理,以核定各区共时性;源源不断的出土陶器、石器要清点入库,安排图样绘制,初步修复,辨别年代;另外,李茹归队,他特意安排了技术活和数据分析给她,希望能帮她转移注意,激励她摆脱影响——小茹很争气,浮选法统计出的粮食数据,在历史结论上可能有一点新的突破。
他很少想起姚江。
但是一听到那词儿,他的样子就跳到眼前。
老虎耳朵,桃花眼,菱形的唇。晚上没吃饭大老远开车到郊区,说带他去喝一杯。
早就知道他的性向,还是态度如常;明明该嫌他挡了财路,却一再帮忙。
去洛安的顺风车,睡着时的绒毛毯,告诉他言“情”一致,如何谈判。
还有更早的时候,祛疤膏,短视频,不怎么喝茶的人高高兴兴收了他的茶;选择保护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不惧与合作方反目。没计较他的成见和武断,干戈玉帛轻轻翻过,一顿饭宾主尽欢。
道是无情胜有情。
历中行一瞬间想到了好多。大事小节、琐言碎语,如春日里的处处飞絮。温热手掌、带笑眼眸反而在后头。这些天避开的思绪,一下子全被那个词勾出来,像未织好的毛衣留下的线头,轻轻一扯,针脱线散,个中曲折于眼前尽展,伏脉千里、巨细无遗,轻盈柔软。
他把这些散落的毛线拢一拢,团一团,伸出双臂揽进怀里,低头埋进去。像一只把头埋进沙子,懒得考虑身后与明天的鸵鸟。
他答:“嗯。”
是的,心上人。他有一个。行事干脆利落,待人耐心温厚。
是一脉宽纳万物的江河,默然向东,赠你浪花千朵,不求回报,也无意驻留。
严廉好久不说话,沉默着调试器材,确定点位,记载数值,核对图示。
半晌终于抬头说,“姚总吧?”
历中行被他吓了一跳,然后笑了。
“这么好猜啊?”他问。爽快,洒脱,并不遮掩。
严廉咬着牙道:“你身边的都不可能,而且就那天在洛安穿得那么……咳,之前是脑子没转过来,你这么一承认,除了他还有谁。”
严博士是真恼火。实际上,之前几天他算是见色起意,单纯奔着“合眼缘”追历中行;可刚刚这人大大方方又低沉蕴藉的一声“嗯”,实打实把他戳得手脚发软,狠狠心动。
历中行还在那一个劲儿地笑。光翘嘴角,不动声色,明晃晃告诉他,有个人正揣在心上,想着都高兴。
可怜严廉,像是被一脚踹在心上。
但是不过片刻,历中行想起什么似的,摸摸鼻子,眨眼间没了笑模样,有点刻意地专注起来。
严廉瞧他,不是自己协助范围的事儿也想来上手帮忙,心里不是滋味儿:“怎么了啊?”
历中行摇摇头,说没事。
“你那表情怎么会没事!”严廉哪能容他搪塞过去。
历中行想,他又忘了,言“情”一致,姚江说的。
唉,姚江。
“他应该是直的。”他说。
严廉仿佛听到什么天方夜谭,眼睛瞪得老大:“他是直男?为什么啊?他要是直的,那你看我也得是直的吧。”
历中行对他的反应挺疑惑:“这话怎么讲?”
“那天在车上,你舔嘴唇他给你递水,下午太阳落山,你眯眼偏头他就关窗帘。直男要是能这么心细如发,世上都没有闹分手的女生了。”严廉酸溜溜地咬嘴唇,“我还以为他也对你有意思才不待见我,结果居然是你这个神经大条的对他存了心思。”
历中行心头直跳,还想再问,忽然,严廉余光一瞥,黑着脸,机器人一样道:“看那是谁。”
他背过身眺望,竟然是姚江,在万汇选址那里。
“去吧,”严廉说,“别在这扎我心了。”
历中行抱歉:“你一个人可以吗?”
“滚滚滚。”严廉展开大臂,上上下下挥手驱赶,好像历中行是一团围绕住他、让他难以呼吸的空气。
历中行走到近前才发现姚江身边还有个人,英俊瘦削,穿得奢华低调,一副倜傥公子模样。
两人站在一起沉默,硝烟味儿还没散。姚江双手插兜,西装下摆拂到身侧,肩背舒展地静立着,另外一位微弓着背,雕花布洛克皮鞋踩在石阶粗糙的边缘,一下下挫磨着昂贵的鞋掌。
他叫了姚江一声,那二人便一起看过来,僵持被打破,姚江介绍说这位是吴东云吴总,他老板。
吴东云脸上笑意很浅,摆手说,“什么老板。是合伙人,老朋友。”
他和历中行八竿子打不着,没有结交的意思,出于礼貌打过招呼便提出先走,姚江没留。
送走吴东云,姚江转过头看历中行,对方察言观色故而面容严肃,但眼底笑意还没散尽,整个人气场是向上的。他问:“干这行这么高兴?”
历中行猜他是工作不顺,跟老板意见不合,问这句大概意有所指,便不解释,顺着说下去,“测绘正在收尾,节省了时间,比较顺利。”
“严博士有打扰你吗?”姚江闻言提起严廉。
“打扰?”历中行想,这从何说起?严廉是来帮忙,也没白吃白住。
姚江见他没听懂,就直接道:“他很殷勤,应该喜欢同性。”
历中行一下子愣了,哭笑不得——这两个人怎么回事,在搞什么弯直鉴定大赛吗?
“哦,是的,我拒绝他了。”他摸了摸鼻子。
姚江点头。他觉得那人不行,第一天见面就那么热络,难保不是见色起意。不过看来历中行心里有数,不需要自己操心。
“你带吴总来看万汇选址?项目确定之前他没来过吗?”历中行转移话题。
“嗯,他信任我。”姚江答。
那现在不信任了吗?历中行想问下去,还在措辞,姚江却看着他笔直的小腿笑了,说:“中行,你穿得好凉快。”
步入五月下旬,气温节节攀升,夏天滚滚而来,姚江每天正装是没办法,看到他如此随性,眼睛也跟着凉快。
历中行一窘,在这人直白的注视下,有股酥麻感凭空腾起,爬上裸露的腿部,让他无法继续站在原地。
“我们队里养了小狗,带你去看看?”他胡乱找了个由头,不由分说往前走。转身之后,形状优美的腘窝映入眼帘。柔韧的筋骨于光滑皮肤下舒张,在行进中随着膝弯的屈伸而节律地凹陷、鼓突,仿佛藏着一枚灵动精巧的宝石。
考古队发掘期间养在工地的小土狗,一如施工队要在开工前焚香祭酒,大约是心照不宣的传统。
历中行喊:“四眉!贲都!”
两只小土狗头一扭,远远就朝他奔来。
一黑一黄,俩小家伙身躯浑圆,四条小短腿丝毫不影响四驱车般的速度,裹着两团土黄色的烟尘,弹指间到了,扒住历中行的鞋,仰头盯着他拼命摇尾巴,他一伸手,毛绒绒的脚爪便得寸进尺地搭上小腿,前倾着立起来,用湿漉漉的鼻子够他的手,张着嘴呼呼吐舌。
“直接用品种取名字?”姚江发现历中行对自己的生活可真够不讲究,衣服可以乱搭,狗名就是狗的品种,每次来工地他都在,就没见休过假。
他一抬手,外套袖口往后缩,含着笑弯腰下去,准备捞一只过来。
孰料历中行往后一退,狗也跟着跑,姚江捞了个空,抬眼瞧他。
“脏。”历中行赶忙解释,“都是土。”
他自己身上也被蹭得都是土,却对别人的干净很执着。
“怎么,双重标准啊?”姚江挑眉,上前一手提起贲都的后颈皮,把那只攀着历中行撒欢儿的黄不拉几的小崽子拎到自己跟前。
好嘛,贲都的短尾巴一扫,衬衫雪白的袖口霎时土黄土黄。
“哎。”历中行无奈。
一落地,小崽子瞅都不瞅姚江一眼就要跑,姚江抬肘,又把它提溜回来,再跑,再提溜回来。
这狗温顺,这样都不急眼,只是如此反复几趟,喉咙里开始呜呜叫,在姚江手底下期期艾艾地瞅着历中行。历中行脚边的四眉扭头瞧瞧自己的小伙伴,再瞧瞧历队长,似乎发现了情况不对,又是舔手撒娇,又是撒腿兜圈。
“哎,姚江。”历中行无可奈何地靠拢过来,蹲身挠了挠贲都的下巴。
姚江松手,狗不跑了,站在原地将尾巴摇出残影,因为太用劲儿,连带着小屁股也一摆一摆。
可是历队长不谴责姚江欺负人家,反而捏过这人的袖口教育小狗:“看看,你给弄脏的,知道错了吗?光知道摇尾巴!”
姚江一愣,轻笑一下,任他牵着袖子递到小狗眼前。
方才还狂摇尾巴的贲都瞪着圆圆的小眼睛,突然张口。
“姚江!”历中行急唤,抓住他的手就站了起来。
贲都温热的舌头在他手背上留下一小片湿意,可他的手心更潮,迅速松开问道,“没事吧?”
姚江说:“没事,没碰着我。”
又对他笑,“怎么这么紧张。狗还小,不会很厉害。真咬到就打疫苗。”
姚江遇事习惯做最坏的预案,只要考虑到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如此,就能知难无畏,放手一搏。
“抱歉,我大意了。”是他鬼迷心窍,凑近了,就得寸进尺想更近一点,竟去拽姚江的袖子。
姚江的手冷白修长、骨节分明,比他生茧的手掌光滑,温度更高,他领略过其中蕴藏的力量。被捉住时,却温驯如鸽,由他执握。
那皮肤的触感还留在手掌,宛如附着一层细小的电流,历中行蜷起手指,心慌意乱,脸上却愈发镇静泰然,“你忙不忙?祁总或者Abel在等吗?”
“嫌我笨手笨脚添麻烦,要赶人了?”姚江一只手插进口袋,低着头,还在抬脚拿鞋尖引那几只爪子上来,完全不吝惜漆亮的鞋面。
历中行瞪他:“姚总想住我这里都行,只要不嫌弃这几间破板房,想住哪间随你挑。”
姚江从鼻腔里哼笑一声,抬头看他:“我倒是想。”
看看周围的探方、探方里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物件、远处的田、树、矮房子,“你这里跟桃花源一样……”
他似乎发出了极轻的叹息,历中行没能听清,只听到后面“小祁确实在等”这一句。
历中行后悔起来。今天刚见到姚江时,对方气压确实低,面对他时,却马上自我调节妥当。好不容易带人逗逗狗,见到几个无需调节就漫溢的笑,只因为自己心虚,就急忙将人遣走。
后悔也晚了。
他送姚江,往工地外面走。
两只小狗跟到一半,自顾自玩儿去了,很是无忧无虑。中途碰到一个队员迎上来,历中行摆手让其噤了声。
最后姚江问他,还有什么事吗?
历中行轻描淡写地讲,没什么事,你按时吃饭。
河梁的花儿落了。
早樱如雪,晚樱争艳,四月的绿化带牡丹开遍,玉兰亭亭似宫灯,紫藤垂野,海棠缀院,如锦的繁花一路铺到五月下,声势稍歇,流丽不减,树木绿云似的高冠膨入楼宇的罅隙,脉络般的枝条网住步道的上空。
楼宇间,步道上,初夏在颤抖,它的亮光翩跹于穿城过市的黄河支流,它的声响点检于裙摆的皱褶和叶片的翻涌。
陆山抵达纵论写字楼下的咖啡厅,短短几步路,已经忍不住取下领带夹,扯松领口。他推开门,看见姚江坐在里面靠墙的位置,前襟整齐雪白,圆桌对面是给他点好的咖啡,自己手上是一杯柠檬水之类的东西。
“喝的什么?”他走过去坐下,问完端起自己的啜了一口,浓烈的Black eye。略感意外,这么久了,亏姚江还记得他点单的偏爱。
“金桔柠檬。”姚江答。
陆山啧了一声:“你们搞科学的是不是都认死理。咖啡因只会让你兴奋,不会干扰大脑正常思考。”说完察觉不对,脑子没把对方身份调整过来。
“别废话,看看这个股权转让协议。”姚江倒没什么反应,把文件递给他。
“怎么不找你们法务?急什么,拉磨的驴还让喘口气呢。”陆山抱怨着,还是接过来打开。然后自己回答自己:“啊,我去。怪不得不找自家公司的法务,这一看谁不以为你跟吴东云要散伙儿啊。”
“他怎么着你了?他要贬你啊?左迁三级?”连珠炮似地问。
姚江浑不在意:“是我自己要表忠心。”
“你这哪是表忠心,简直是威胁圣上,壮年宰辅要告老还乡。”陆山脱口而出,说完品了品,忽然发现这可能不是个夸张的玩笑,“不会是真的吧?你拿散伙威胁他?”
程式化的笑痕装点着俊朗的五官,姚江看着他:“多问几句,我们法务明天有空起诉你刺探商业机密。”
“唉……连缩小投资规模都不行,万汇真的那么重要?”陆山认真起来,“你有几成把握高铁设站在城东?那里不是还有新梁遗址吗?万一有变动呢。”
“历中行告诉过我新梁的整体范围,影响不到高铁站。”姚江只说。
“好吧。”陆山看了片刻,瞄一眼表,“饿了,走,吃饭去吧?看完就过饭点了。”
姚江没有做一件事做到一半去休息的习惯,打断意味着拖延,拖延拉低效率。他皱眉,看到陆山的腕表,倏地想起历中行也常戴手表。
没有陆山的码表花哨,那人腕上是个款式老气的机械表。
历中行守时。出发去洛安前,自己说两点去接,卫昌还在那里,他本来应该是作陪的,但仍按时出现,不好意思地跟他解释。
还有上次道别时,他叫他按时吃饭。
姚江原没把这句放在心上,当下想起,却发现自己还记得历中行的神情。似乎是郑重的,又好像是随口一提。他曾说过历中行的气场是坦诚,可这么一回忆,又觉得很飘忽,看不真切,如雾里花、水中月,颤动摇曳,意味深长。
那天他衣服搭得乱,但显得年轻任性,还凉快。小狗和那菱形的腘窝都可爱。
姚江一顿,突然抬眼。
刚刚陆山没得到应答,还以为这死脑筋的家伙已经否了自己的提议,结果过了半晌听他说:“走吧,请你吃饭。”
怪哉。这人是脑筋生锈还是卡壳了,反射弧这么长?
还没收好文件,姚江已经站了起来,陆山赶紧加快动作。
姚老板请客,过了这村没这店,宰人的机会必须抓住。
鸟啼如一支支书签插在树间,标示花的遗迹。住院部走廊的窗口晕染层叠着深浅不一的绿色,近的远的,都闪烁着。
黎永济的病房门外,站了两个西装革履的人。
历中行心中奇怪,稍微加快脚步,刚走到门口不远处,就被其中一位拦下。
对方低声开口:“请问你是?”这人相貌平平,扔到马路上不会惹人注意的类型。
“这间病房是我老师在住,我叫历中行。你们是?”历中行平静地表明身份,扫了一眼另一位,倒是文质彬彬。
“是中行吗?进来吧。”不待这二人开口,门内传来一道陌生而稳重的呼唤。
此言一出,两人就都退开,给他让路。
历中行推门而入,看见黎永济床前,背对窗户坐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国字脸,北斗眉,衣着端正,姿态放松,向门口望过来时,教人感到一股压力。
那是含有审视意味的,由上而下的注目。
“中行,这是你卫伯伯。小时候,你卫伯伯来家里买过画儿的,记得吗?”黎永济口吻相当随意,相当和蔼,但历中行与他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如父子同心,立刻辨出这是展示给人听的随意,意在告诉这房间中的第三个人:我们不拿你当客人。
历中行便端方地喊了一声“卫伯伯”,也走到床前坐下。他没想起来小时候见过对方,但已经知道对方是谁。
这是卫昌的父亲,省委卫副书记。
卫书记应了他一声,笑道:“那时候中行好像只有五六岁吧?应该不记得了。”又转向靠在床头坐着的黎永济,“您和中行回了河梁,怎么也不跟我打声招呼。这病房位置偏,而且小了些,要不去省中医,或者军总院?”
黎永济拍拍对方的膝:“这儿离家近,中行回家、工作,都方便,我也方便。”
卫书记又问:“开销大吗?”
这该他答。历中行只说:“卫伯伯,我担得起,您放心。”
卫书记闻言,并无赞许,也无责怪,叹一口气道:“黎老师,您还是跟我见外。”
“今非昔比,你现在,可不是当年的小卫了。”黎永济说了一句真心话。
对方默然片刻,再开口时,好似也向前看了:“中行,听黎老师说,你和万汇城的负责人是朋友?”
“是的。”历中行进门到现在都应对从容,听到这里,忽地忐忑起来。想起老师说过,卫家不希望万汇进展顺利。
“如果卫昌问到你这里,中行可以指点他一下。”但卫书记语焉不详,只是一句带过,说得很客气。
“不敢说指点,卫局长如果需要我做什么,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不会推辞的。”历中行只好表态。
卫书记坐了半个小时,敲门声响起,门外的人说,老板,时间到了。
于是历中行得知门外两位是卫书记的秘书和保镖。原来现实中的保镖并不多么魁梧高大,站在领导身边,是务求隐形的。
等人走后,他问老师:“卫书记要我帮卫昌对付姚江吗?”
老人向床头柜伸手,历中行屈膝半起,把搁在上面的《河梁日报》拿给他。
“想什么呢,小兔崽子,”黎永济执着报纸卷轻敲一下他的额头,又好气又好笑,怨他心眼实、不开窍,“你有多大能量,值得他开这个口?”
历中行感觉那一下软绵绵的,没力气,担心这场会客耗去了老师太多心力,一句也不争辩,问他要不要躺下去。
黎永济抬手拒绝:“躺太久了,坐一坐,看看报……你不用多想,他就是来看看我。”
“不对啊,我五六岁时老师不是刚开始画画吗,那时怎么会有人跟你买画?”历中行还有疑议。一个历史系的教授,在画坛一文不名,卫书记怎么找上门的?
黎永济不答。
“那是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历中行静下心回忆,“我们是靠他来买画的钱渡过去的,对吗?”
往事一点点露出端倪,历中行并不愚钝,“那时,他应该也才不到三十岁,初入仕途,还是个不惹人注目的晚辈……他来买画,是有人授意他帮忙?”
“那么,他对我们有恩才是。老师为什么对我绝口不提,回河梁也和他毫无联系?”
他语气平缓,条分缕析。
黎永济说:“可以了,中行。”
“知道你聪明了,小兔崽子。”老人靠在枕头上,冲他淡淡地笑。松弛的皮肤垂在嘴角,拉出一道长长的阴影,让他显得有点疲惫,有点黯然。这份黯然是不设防的,这笑容亦不作伪。曾经斗牛般在身前庇护他,为他遮风挡雨的老师,如今对他只有信赖与亲昵。
历中行看着他,觉得那些问题都不重要了。
他原本身世如萍,幸得至亲;他所追求的事业浩渺无边,黎永济是他在这茫茫人世航行时唯一的锚点。
只要他们相依为命,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黎永济垂下眼,打开报纸。
历中行探身去摇床侧的手杆,为他调整床板的倾斜度。
病室内光影柔和,窗外闪烁着深绿与浅绿。金属床架“吱呀吱呀”,缓缓地响。一片静谧中,历中行隐隐希望这声音永远不要停。
新梁1:2000的大比例尺遗址地形图出炉,严廉便辞了行。
走前,他死乞白赖要同历中行打赌,说:“你都拒绝了我的爱,怎么能再拒绝我的钱?!”
历中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为了早点把他打发走,只好应承下来。
无他,严廉要赌的是姚江的取向——如果姚江是直的,他输历中行一百块钱;如果两人成了,历中行输他一百块钱。美名其曰:“看看,我多爱你,怎么样你都不亏!赢了有钱,输了有人。”
严廉冲他挤挤眼,祝他抱得美人归——自己已经没人儿了,总得搞点钱吧。
历中行无语死了,面对跟他一起送行、好奇极了的李茹,不知道怎么解释。
“老师,你有喜欢的女孩儿了?”李茹偷看他泛红的耳廓,小心翼翼问。
历中行干咳一声,说:“算是吧。”
“好的,我等着看美人师母!”李茹握拳,比他还自信。
美人,算是吧;师母……姚江?不不,那家伙可是只妖精。
历中行神色瞬息万变,最后脸一板:“明天把粮食颗粒统计结果和重量换算结果的分析报告给我。”
李茹呆了:“啊?明天?”
历中行严肃地点头。
“喔。”李茹乖乖地,心中弹幕狂刷流泪猫猫头,腹诽她老师脸皮真薄。
没过多久,历中行就明白了卫书记所指何事。
先是卫昌发消息来,试探他和姚江的交情。
历中行回:卫局长直说吧。无论什么事,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都会去试试。
对方这才打电话道出原委。
俞省是农业大省,然而今年整个河梁盆地开春晚、降水少,黄河水位低,生产生活用水都大大缩减,庄稼蔬菜生长状况不如预期,各个市县的农业技术推广站纷纷下派技术人员,对农民进行引导,做抗旱防冻、促弱转壮的工作。此前卫昌带农技专家来新梁,也是为此。
但新梁周边都是散户,不好管理,春末仍爆发了大面积病害。农户亏损很大,无法接受,竟组织起来在农业局门口静坐,要求市局赔偿损失。
这里面带头组织的,正是之前姚江提醒过的老伯,还有他去见过的小姜。
卫昌希望姚江能出面,从中斡旋调解。
历中行越听越是一头雾水。如果说,卫昌言辞间把市局的责任打了五分折扣尚能理解,那么姚江在这事中的关键作用,则让人大感疑惑——
“姚江当时也只提醒了一下老伯,他能帮你们干什么?”他问。
卫昌停顿一下,说:“历教授有所不知。姚江出身农科院作科所,十年前,是全国范围内最年轻的高级农艺师[ 高级农艺师:农业技术人员职称,属副高级职务,等同副教授级别。],并在体制内担任过扶贫攻坚手。”
“之前他不仅向老伯指出过病害问题,还详细讲了防治方法。只要他代表局里承认进行过指导,就能化解我们面临的绝大部分舆论压力。至于经济补偿,我们会在事情平息后进行相应的落实——农户们闹得越久,我们越是不能按闹分配,最后只有恶性循环,僵持不下。”
“历教授应该也清楚这里面的利害关隘,我们现在是被架在火上烤。”
历中行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往外走。活动板房底部中空,走动起来脚步声很大,整个箱体都在震动。
他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拧开门,走到浩大的夜幕之下。
远处黑黝黝的田野广阔而深茂,田地与裸地模糊成一片,界限不明,尽头的地平线上,起伏翻涌着牛脊般的丘陵。遗址探方间的灯,显得如此寥落微小,堪比暗室中的一豆烛光,大海上的几粒萤火。
他难以想象,姚江十年前可能也曾站在这样的夜色中,面对这样的旷野。
并且早在那时,他就已经在一个截然不同的领域,抵达了自己今天所身处的位置及站立的高度。
夏夜的长风浩然奔袭,风行草偃,历中行望着矮身抖动的荒丛深草,从听筒那头的沉默中,敏锐地嗅到了某种讳莫如深的意味。
“你和姚江早就认识,为什么要通过我请他帮忙?”他问出从一开始就压在舌面下的问题。
卫昌说:“我和姚江姚淮,曾经一起在扶贫办工作。他辞职离开,我父亲……要负很大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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