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行

【商业精英姚江VS考古学家历中行】 【现代言情+双男主+精品小说+考古+都市+言情+he+日久生情】 河梁市东郊,万汇城投建施工不到一月,挖到了夏商时期的人类遗存。考古所历教授与施工队发生冲突,左肩受伤,当天,领队进驻工地主持田野考古工作。工程延期,前途未卜,资方负责人姚江开始与历中行交涉。 两个工作狂,一个为利益,一个为理想,一年之期,对万汇的去留展开拉锯......

作家 遐依 分類 出版小说 | 26萬字 | 27章
第十八章万千珍物
一周时间,历中行堪堪把技工培训定级方案写完。姚江那边会有语音和视频,有时把书房留给他,自己在客厅的岛台前办公。设计院加班成风,加上科隆和国内有时差,往往他结束了走出房间,姚江那里还没停歇。历中行就过去给他捏捏肩膀,切个山竹分着吃,在旁边等一等。听到的零零碎碎串起来,得知科隆那边想用中国风的木构榫卯,张所长不太认同。
看到电脑上的建模效果图那天,历中行怔了一会儿,瞧了瞧姚江的侧脸,微蹙着眉,镜片后面的瞳孔专注而投入。
他把山竹壳扔进垃圾桶,走到流理台前洗洗手擦干,调头回来。
周末。
到了陆山发的定位地点,姚江看起来颇有微词。
软包边的隔音门打开,里面好像有颗震颤的心脏要跳出来,夜店闪动的彩色灯束晃过头脸,历中行有点眼晕,瞅准身旁的人,随姚江穿过人群走向后方的付费卡座。他倒没什么意见,就是对律师这职业有轻微刻板印象,略感意外。
夜店很大,前方有乐队和DJ,不断有人涌向那个方向,加入摇摆跳动的肉体丛林。姚江像怕他丢了,频频回头。历中行跟得紧,每次把视线抓个正着,笑一笑。红黄蓝绿,光斑滑落,打亮这张扎眼的脸,果然在接近终点的前站,一位烟熏妆的美女迎上来说,哈喽帅哥,不去蹦一会儿?
“不会。”“有伴了。”
两句重叠,美女挑眉,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侧身让出半步。
“为什么没人拦你?”历中行纳闷地低声道。
“因为这家伙的表情。”陆山正好来接他们,闻言往姚江脸上指了指,怨道,“喏,生人勿近。”
历中行偏头看看姚江,转过来勾唇说:“陆律师,又见面了。”
“怎么选这里?”姚江问。
“那些小年轻选的地方,庆功嘛,这算什么。你陪客户没进过会所?年纪大了不习惯了?”陆山上来搭他的肩,“事儿多,是吧,历教授?”
历中行瞟那条胳膊一眼,没接话。
姚江把陆山的胳膊拿下来,叹了口气。“重新介绍一下,”他握住历中行的手,那只手下意识一挣,没挣脱,“我爱人。”
两个人睁大眼睛看他。
这仨字很寻常地吐出去,效果却不啻惊雷。
陆山背后有同事喊,老陆!老陆!DJ重新混音,乐声节奏狂飙。
他不耐烦地往后挥了挥手臂让人别嚷嚷,表情解冻,目光在姚江和历中行脸上打了个来回,“我去——认真的?”
姚江看了看有些僵硬的历中行,垂着手,拇指揉按他的掌心,温声道,“中行,陆山是我最好的朋友,别担心。”
陆山登时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一时搞不清楚自己受不住哪点,先逮着一点反驳了再说:“出国这么多年不联系,还好朋友……”
那个“最”字酸倒了牙,被成年人摸爬滚打多少年才砌成的心防挡在齿关内。
最好的朋友。
陆山突然明白了姚江为什么对这个场子不大满意。
——他看重自己。
这么多年,断前程,走他乡,故交风流云散,一别如雨。剩下的,只有他陆山一个而已。要向最好的朋友介绍自己的爱人——还是这种常俗不容的性别——怎么能不斟酌时机、挑剔场合?
他怔怔然说:“老姚,对不住啊……”又猛转头看历中行,“历教……中行,你放心,我支持。而且,我们都是律师。”
陆山冲他露齿一笑,紧接着抿起嘴,做了个横拉拉链的动作。
后头高台上鼓点炸响,历中行轻轻弯下眼角,心脏的位置有小火延烧,烧到肢体末端,蜷起五指,握紧姚江。牵着他的手,在陆山指引下落座,有惊讶的目光扫过,还有的认识姚江,说,姚老板,恭喜!这位是?
众人闹得很晚,陆山是主角,被灌了些酒,但酒量不错,走出门时稳稳当当。他徒弟要送他,让他给拒了,自顾自钻进姚江的车后座,跟同事们摆手,说散了散了。
历中行坐在副驾,车行驶起来没一会儿就歪着头睡着了。这一周两个人都缺觉,胡来了一夜,今天又闹狠了。姚江把送风口的叶片拨上去,单手伸过去调整了一下副座上的颈枕。
陆山从后面把下巴架到姚江座椅肩部,斜着瞅瞅历中行,确认是睡实了,被姚司机抬手拿手背顶回去。
“嘁,小气!看看怎么了?之前还喊我帮忙呢。”陆山不屑。
转念一想,“欸——你不会当时就打算用我追老婆吧!?”
“说什么呢。”姚江从后视镜看他。
陆山噤了声。还是有点脑子不清醒了。李茹那事怎么能开玩笑。
车里一时冷下来。
“才八年。”姚江突然开口。
陆山即便喝了酒也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从业生涯中唯一一桩刑案,尽了最大的努力,才判八年。
“有一个刑期满了。上月初。”他一直记着,“你别……”
没说下去。人在宁省,姚江应该做不了什么。
“爱人”是个老派的词儿。
十几二十年前,教职工家属楼里的叔叔阿姨上门做客时,无分男女,就这样跟黎永济介绍自己的另一半。称呼像一枚螺丝,可以窥见机器般庞大迟缓的郑重,携着整个时代的语境。仅凭恋情,还不能这么叫,这语境背后,默认二人婚事已定,轻易不再更改。如今的恋人,分分合合如家常便饭,年轻人很少这样讲了。
历中行抽出空到医院来陪黎永济做例行检查,想起姚江那晚自然而然的神态,心头几次欲言又止。迈过而立以来,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已是一个中年人。想说不敢说,怕担不起后果。表情却没教老师看出犹豫的端倪,也算有所长进。
从医院出来,地面湿着,冒温吞的热气。他驾车去文物局,带写好的方案见分管领导,先坐了半小时,行政来添了几次茶水。见到人,讲了想法,换来几句恭维话过耳,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应承。
“邓老师不是还没走嘛。”对方并不着急,安抚他。收下文件,再就是一个等。
没等到定级培训方案批复,等到了呼南高铁站点规划草案的公示。
河梁不在其列。
公示期三十天。讯息刚出,上至省府公务员,下至头条、百家的自媒体,天涯、铁血的新闻版,不论对河梁本应设站是否知情,众声哗然。
河梁盆地西扼秦岭群脉,是西面诸省冲破崇山桎梏的锁钥;东临华北平原,是黄河中下游争锋之襟喉。四方辐辏,遍地膏腴,水系纵横,十省通衢。呼南作为铁路网“八纵”干线之一,过而不停,堪称匪夷所思。
面对质疑,国铁出具声明,力陈两条决定性因素:
第一,呼南所过城东市郊,地质勘探结果为黄河摇摆河段,水文条件不允许大面积占地建站,存在安全隐患。
第二,城东市郊征地困难,民意阻力大,市农业局充分反映农户异议,我方收悉,尽力减少对地方生产生活影响。
如果公示草案还是河梁省府省委两套班子共同的挫败,那么这份声明,实实在在打了卫副书记一个响亮的耳光。
系统内,哪个不知道此前征地风波是卫家公子经手?本以为早就顺利平息,不影响大局,农业局竟反手将这事捅了出去——卫公子若知情,即蓄意对河梁不利,是坏;若不知情,则空顶二代名头,对局里毫无掌控之能,是蠢。横竖皆无辩白余地。
据说,早已与世无争、闲等退休的河梁一把手,看到国铁声明,动怒叫来卫书记代儿子受过听训,过程中一不小心倾出半杯茶水,满桌狼藉。基层传得仿佛个个亲临现场,证据便是许多发回下面的文件,还留有微皱的水渍。
姚淮看见卫昌打来的电话时,邻省上层的八卦还远未传到洛安。
想来因为他们近一个月来“重修旧好”,又不得不异地,眷意正浓,卫昌还记得对她的承诺,怕她恼怒翻脸,所以急着来表个态度,解释一二。
解释什么呢?声明一出,姚淮已经明白了。
换届竞争,一方是副书记,一方是省长。省府管经济,所有人便都默认省长一定会争取河梁建站。卫家以为凭河梁铁路局的关系,主动权在自己手里,从始至终忘记了他的对手。
在此事中隐身的省长,在最后一刻,才让零星几个人察觉他的意图:没争取到站点,是大家共同的失败,顶多各打五十大板;征地舆情成为决定性的阻碍之一,将当下的矛头引向对手。他无功无过,显然在这场比烂的竞赛中领先一筹。
省长的立场,是反对建站。
为什么?
姚淮心急如焚,没心情听于事无补的表态。她的疑问,卫昌回答不了。
她绷住表情,拿出不疾不徐也不容商榷的语调,让办公室主任把第二天的工作往后排,泼掉杯中的残茶,阖上杯盖端正放在桌面,拎着包出门,下楼,一路向遇见的下属颔首。
她要去一趟河梁。
万汇的成败,和呼南设站息息相关。姚江奔着这个项目回国,开工半年多以来,一度因考古发掘陷入停滞,他把它从吴东云的利益交换中夺回,再从头更改设计方案。它是姚江的心血,是他这些年暌违已久,真心想做的事业。
老天爷是在跟他们兄妹开玩笑吗?
一次不够,再一次。
让他因为她而失去。
接近一楼大门,姚淮的脚步愈发的沉,愈发的快,接近平底的鞋跟落在水刷石地面也有声音,楼道里空荡荡的,她的脚步声超过了她,一束紧迫的直觉在胸膛里鼓噪。然后她看见一个人迎过来,她绷紧自己,又放松了。是小祁,祁总,姚江的人,自从上次跟踪唐曲申被撞破,没怎么再见面。
他加快速度过来了,轻声说,姚县,去河梁吗?
姚淮觉得有些不对。他的声音怎么这样轻?这么小心翼翼?她看小祁的脸,看他的眼睛。对方与她的目光碰了碰,先低下去,再抬起来,极为柔软,继续说:姚总叫我回去开会,您坐我车吗?
那不是下属看上司的目光,不是商人瞧领导,更不是朋友见朋友,而是男人注视女人……男人同情女人。
姚淮手臂上细小的汗毛立了起来,一片片埋进血肉河床的甲胄重新翻涌到身体表层。她舌苔发苦,生出一股无可奈何的无力。不由自主地问:“上次,唐曲申跟你说什么了?”
“中午按时吃饭了吗?吃了什么?”
“现在饿不饿?来的时候路过鲍师傅,带了几个肉松小贝。”
“还有金桔柠檬,冰的。”
“这儿,一次性手套……噢,那带回去吧。我们去吃火锅好不好?”
白色捷达驶离M&C大厦,历中行打着方向盘,不断跟姚江说话。声线降落在傍晚的光线里,不算昂扬,也没流露多少沮丧,不高不低,不重也不轻,间或掺杂几声被车窗减弱的鸣笛。前挡风玻璃后面,挂符饰的位置悬了一颗松果,绳串末端坠两枚直百五铢,在上方摇摇晃晃。
姚江把杯子放进座位之间的杯槽,简短地一一回答。他的目光从历中行脸上移往掌握方向盘的双手,在胳膊肘外侧看见一道灰土。抬起手背,拂了拂,说,“想吃荆芥拌面。”
历中行微怔,抓住那只即将放下去的手,握了一下,“好,我们回家。”
临西大道走到半路,新梁的后勤来电喊他赶紧回去一趟,说工地进贼了,中心区贵族墓可能有破坏。
“不是偷的库房?怎么进内城范围了??”历中行拧眉,问完看姚江一眼,姚江点头,他便开始调转方向。
后勤说,库房在宿舍后面,还上了锁,天色这么黑,估计觉得发掘现场更容易得手。
历中行没再问,挂了电话专心提速。
窗后松果缀着铜钱摆动。
到了新梁,历中行把杯果茶重新塞到姚江手里,让他留在车上,别担心。随即自己下车跑进工地,没去板房那边,用手机打着灯,径直赶往中心区发掘现场。
五个队员守在这里,其中两个在下面做检查。历中行看见灯光就喊:“受损程度?人抓到了吗!”
上面的人迎过来,几点光亮在黑暗中靠拢。
“跑了!其他人分头去搜了!”“情况不好啊。这墓里不是陶器就是石器,青铜很少,他没翻到什么,还用了工具挖……”“他妈的,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也敢偷!”
七嘴八舌。
两头汇合,历中行一边把手机揣进兜里,一边接过聚光手电,沿开掘出的阶梯下墓。
“老师!”李茹向上一望,撑着膝站起来,跟他汇报情况。
两人已基本检查完毕。墓坑刮面被破坏,人骨位置乱了,陪葬品有丢失,还不确定少了哪些。
“报警了吗?”
事实既成,当务之急得把人抓回来。
“报了,两个值班民警都一起去搜人了。”
“那个人往没有栏板的方向跑了,天黑,草又深,范围太大,民警说要是今晚工地内搜不到,可能要等后续调外面街道的监控。”
几个人叉着腰,热得满身是汗,不停挥手赶蚊子。
历中行准备去帮忙,被李茹拉住了,“老师,各个方向都有人,咱们等等吧。你吃饭了吗?”
他去接姚江下班,还没到家就过来了。姚江也还没吃,在车里等他。历中行摇头,没等李茹再说什么,重新回地面上打电话。
打了几遍,无人接听。
他有些奇怪,跟其他人招呼一声,提着一束光,离群往回走。
这时候,姚淮的电话进来了。
“中行哥!万汇那边或者你那儿,有没有姓鲍的?”她问得急。没头没尾扔来一句。
历中行脚步慢下来,小腿没入草丛,有些痒。他仔细想了想,“姚江那边不确定,我这边没有。怎么了姚淮?你别着急,要找谁?全名告诉我我去问问。”
“我哥……你们现在在一起吗?”
“他在车里,我正要过去。”
“姚淮?”对面没挂断但不说话,历中行纳闷。
“中行哥,万汇的事儿,还要麻烦你安慰安慰我哥……让他等我来了再商量一下。”姚淮语气缓了下来,话题跳跃,似乎有些不安,“他不会轻易放弃万汇的,叫小祁去开会,肯定是准备做点什么。”
“我会的。”他微微低头,继续道,“姚淮,那天我看见万汇主建筑的建模,才知道它是一座展馆,看设计元素,是用于农博会。”
“嗯,是的。”
“如果建成使用,以河梁的地理位置,加上高铁站,连接嵩山以东秦岭以西,辐射西南华北,放在中原首屈一指,效果可能堪比一个小型的广交会。缙坪的桃、洛安的鱼,都不愁走不出去……‘万汇’名副其实。我之前,想错了。”
姚淮默默听着。当时卫昌提出南下洛安的延长线,她没有选,不光是为了姚江,更是因为万汇。
政客只看见一条胭脂鱼,看眼前的政绩。
万千珍物,八方来汇。是他们兄妹俩的抱负。
她听见历中行接着说,“我们发论文,总要尘埃落定了,才好跟别人交流。将心比心,我能理解他是怎么想的。有些事,经不起挂在嘴上说,要做。做出来是什么样,才是什么样。”
“但他也不刻意瞒着我,电脑放在那里,我看也就看了,他一点也不介意。只是……”他抓抓头发,叹了口气,“我不知道那个限度在哪里。姚江跟我讲过自己以前研究水稻,可后来我问能不能聊聊你们以前的事,他却什么也不愿意说……我不清楚哪些事情他愿意让我知道,哪些不愿意。因为这,我想过他跟我也许是顺水推舟,没打算长久。”
“不……”
历中行淡淡地笑一下:“你放心,现在我不这么想了。他怎么做,我是看在眼里的。为了给考古队行方便,这段时间为了万汇改设计的事一宿一宿地熬……这都是原本可以不招惹的麻烦。要是还患得患失作天作地,我真该挖个地洞钻进去。”
“姚淮,说了这么多,我就是想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的雷区在哪里?是他当年放弃专业研究吗?还是扶贫期间的事?你不用为难,不用出卖你哥,让我心里有个底就行了。我有耐心,具体什么问题,等他觉得时机合适再慢慢告诉我好了。也许我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不够包容……总之,我不会逼他的。”
他走出了草丛,踏上铺了水泥的空地,望着近处的工地大门停下来,一只手的大拇指插进裤兜,四根修长的手指垂搭在外面。
姚淮的回答却出乎意料。
她说:“对不起啊。”
“中行哥,不是你的问题,你很好很好……我哥遇到你,可真是撞大运,我要替他谢谢你。
“你提到的那些,是他心里头很重要的部分,你们以后要一起走下去,姚江本该跟你说的。可是因为我,他可能永远不会讲。这事,只有我自己说。”
耐盐碱杂交稻选育成功的那个夏天,她把啤特果的栽培技术带回了永宁。
一同带回来的还有另一个私人消息。
她告诉姚江,自己和卫昌在一起了。
这趟西北之行,他们和鲍家兄弟去甘省学习经验,卫昌职位最高,却从不摆领导架子,处处照顾。出发返程那天一大早,他在植满啤特果的山上等她。山上清凉,白雾弥漫,四下里什么都不清晰,她找了好久才找到头发湿漉漉、外衣软塌塌的上司。
仿佛云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卫昌站在果树下,看上去,好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青年。
这样一个青年,和她一起学栽树、除虫、整形修剪,拿大喇叭挡在村委大门口,分担她的责任。从冬到夏,跟她告白。
哪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舍得拒绝呢。
只有一点,卫昌希望暂时不要公开。他们的上下级关系,加上他的家庭,太容易落人口实。
姚江不反对他们,却也没有支持。
姚淮追问他的意见,姚江叹口气,又笑了一下,终于表态道:只要你高兴,没有什么不可以。
姚淮闻言,眼睛笑成了一对月牙儿,很高兴。
带回种植和管理技术,只是第一步。
啤特果树需要栽种在海拔较高的山地,只在永宁范围内,符合要求的山地面积还不够,量上不去,很难形成规模产业。姚淮计划和几个邻村合作,异地租用、流转土地,合伙建设啤特果基地。
方案一提,村民们听不懂别的,只知道自家的果树,不能种到别人的地方去,“万一种出来给人家占了,摘光了,怎么办?”
鲍家两兄弟四十岁出头,刚读完小学就回家种地,之后又去县里打过工,看这第一步就推进不下去,生怕自己白跟着忙活一趟,想来想去,想到给县里的果业公司做过搬运工。给姚淮出主意说,可以让这个公司先把买果子的钱付了,再让大伙去种。
姚淮听得苦笑。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不过,也是个思路。
这家公司规模不大,也是由县政府扶持起来的,她了解之后,有了眉目。卫昌那边联络果业公司,扶贫工作队发动贫困户,让种果树的农户入股,种出多少,卖出多少,就分红多少,谁都不会不劳而获。
稻田一块块长出来,果树一棵棵种下去,肉眼可见地改变了永宁的颜色,在卫家的加持下,永宁的扶贫工作很快在市里获得反响。文旅局下来调研,决定助力开发乡村旅游,在宣传上并入宁省传统旅游环线。
作为本地出身的技术带头人,鲍家兄弟被拉到镜头下,推到台前,成为永宁村村民淳朴勤恳的代表。
姚淮一忙起来,山上县里到处跑,再有点时间,就是和卫昌私会。姚江成天扎在田里,见她见得少了。转眼到年底,兄妹俩一起留在永宁过年,终于得空聊聊成果和收获,坐下来吃顿年夜饭。
那晚卫昌叫人从市里开车下来,送了几大盒从酒店打包的饭菜。拿保温箱装着,入手还是温热的。自己却没来。
姚江煮的雪菜肉丝面刚熟,端了只空碗正准备盛,拎着锅铲问,“他怎么不来?”
姚淮还是笑,抱着饭菜进来,调个头抬脚阖上门,“他啊……”半是装腔半是感慨,拖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姓卫的跟咱们又不是一家人。”
“是吧,哥?咱们才是一家的。管别人来不来。”
既哄了哥哥,又维护了男友。有时候,她聪明得姚江都没话说。
姚淮把保温箱里的打包盒拿出来一半,跟姚江说了声,出门了。
另一半送去朱村长家,没看见朱小桓。这孩子过年也没回来。
第二年,果树挂果。八月谈收购价,姚淮吃了一惊,价格压得过分,比在甘省了解到的收购均价低了四成。一年成本算下来,即使有财政补贴,也只够平账。
她大动肝火,诘问果业公司负责人,对不对得起县里的扶持?
负责人请来老板。李老板穿着T恤搭牛仔裤,弯下腰跟她握手,满脸苦衷,说:妹妹,这钱不是我赚了啊。
这才知道,他们自己没有路子经销,也得转手给市里的龙头企业。大企业垄断渠道,务必要榨出中间最大的利润。
她转而去问卫昌,问他当时怎么谈的,难道没有了解情况?
卫昌也大感意外——当时他洽谈时,市里企业都满口配合。
他说,“我再去谈。”
姚淮沉默片刻,笑了一声。
蓬门难乞千钟粟,朱门未语坦途多。
卫昌往人跟前一戳,不用说话就能把事办成。可是以后呢?等他高升离任,那些企业还会甘愿把利润让给农户吗?更何况,谁知道这一次开方便之门,别人下次要你拿什么交换?卫昌事业才刚起步,她不想他沾上这些污泥沉秽。
两人不欢而散。
彼时,直播产业刚刚崛起。姚淮转而寄希望于这股新兴力量,做啤特果直销。
这想法像个五彩斑斓的泡泡,甫一升空,转瞬破灭。
网络上销量大的账号,无一不是中间商。这些公司有一整套成熟的运营模式:在农村租借场地,外聘演员在镜头前“哭惨”博取同情,同时大规模低价收购农作物。不耐贮运、保存期短的品类,甚至不惜压价到农户亏本。
敛财机器,大同小异,有的倚傍权力,有的利用科技,都一样吃人不吐骨头。
成熟期到了,树上的果子不等人,姚淮绝望之际,只好回到原点,在李老板的报价基础上抬了两成。
她说,永宁还要打造乡村旅游,要是游客来了,看到这么多作物,村民生活却没什么变化,那些企业跟市里也不好交代吧?
对方不答应。二分之一,太多了。
再三拉锯,最后,她为永宁村留下了一成利润。
秋天过去,冬五九这天下午,姚淮接到李老板电话,说他牵了线,市里的企业愿意到县里谈谈明年的收购,问她什么时候有时间。
她披上长袄就出了门,手机夹在肩头,边走边拽拉链:“现在。”
姚江在身后屋子里望了她一眼,说:“姚淮,下雪了,早点回来。”
小雪细碎迅疾地落下,屋脊山梁已描了白边,姚淮没回头,举起手,比OK。
成套的杯盘齐齐环绕,水晶无数个流畅的切面投下几何形状的光斑。后来姚淮经历过无数次类似的场面,却再也没有一次清晰地看见窗外下着雪。雪下得无声无息,很安静,室内却觥筹交错,几个人吃出了上十人的热闹。
她不是桌上唯一的女人,但另一个女人陪男人喝酒,男人又给她敬酒,说她厉害啊,能吃苦,两年就给永宁找到路,这么有能力、有魄力的女人不多……
那时的姚淮不是现在的姚淮,她还想明年再多留一成,她笑着拒绝一遍,拒绝两遍,拒绝第三遍,男人不笑了,说姚队啊,本来这一成我们也不用让……姚淮的手顿住了,手里的酒没有颜色,透明,酒杯很小,不到一指宽,一杯,一杯算了。
一杯下肚。对方说,看看,看看,你也不是不会喝啊……
过程她不记得了。她不愿记得了。
就是最后那个问题忘不了。她眼前全是雪,对方的声音好像一片一片地降落。那个问题是:姚队,你是不是卫公子的女朋友啊?
她用手撑着椅子或者桌子说,不是……不是……
她不是卫公子的女朋友。卫昌是她的男朋友。卫昌不是卫公子。
对方一定相信她酒后吐了真言,所以回答完之后,眼前的雪就小了,没有什么声音了,那些簇拥着挤过来的声音散开了。
她感觉自己回去时可能走不动路了,但是她答应了要回去。她撑起来,看见李老板叫来了鲍家那兄弟俩,哦,她知道,李老板看他们露了脸,在公司里给他们安了个闲差,不做搬运了……另一个什么总拿出了一张卡片,叫他们送她去休息……哦,这些人都有身份,是不做这种差事的……
他们要送她去的招待所就在对面。姚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雪地里,她说,我要早点回去,下雪了,回去……
天黑了,雪在路上积了起来,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她的注意被吸引过去,低头看着脚底,看着白茫茫的地方落上脚印,她不知方向地走啊走啊,以为已经在回家。架在胳膊上的劲儿真大,身边两个人走得好快,她跟不上,雪没了,她挣扎,她被推进好黑的一扇门。
她喊了出来。
喊声戛然而止。
两只手捂住她。
她打了个寒颤,清醒的瞬间,听见把她按倒的人低声讲:婊子,只给大官睡是吧?
“所以,我哥永远没有办法原谅卫昌。”姚淮说。
卫昌不公开他们的关系,不想被人讲卫家把儿子放到一线历练结果去跟下属搞对象。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还是从细节中被撞破或揣测。那些人以为是潜规则,最大的可能,还是她主动攀那根高枝。
她动了别人的利益。
后来许多年她才逐渐明白,背后没有实力或靠山,手里没有把柄,威胁绝不能令对手让步,反而会激怒对方,招致报复。
“他们告诉姓鲍的,只要点破我的真面目,我不会闹。”
婊子不会追究被谁,被几个人上。这报复没有代价,像碾死蚂蚁一样简单。
历中行的右耳感觉到贴在皮肤上的手机在颤抖,他抬起左手,握住右手手腕。
大雪疾下。
她挣不动了。
她没有闹。她睁着双眼,等到那两个人放心地睡着,才拖着自己的躯壳,赤脚下地。临走时,她听见一个温暖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跟她说,姚淮,下雪了,早点回来。
哦,下雪了。
她无声地捡起那件长袄,裹住自己。悄无声息地打开门,然后跑,跑过走廊,跑出招待所大门,身后有人惊呼,她不停,一脚踏进雪里,跑不动了,就走,她不停。
她走到了县警察局门口。她的长袄很黑,头发很黑,发上沾了雪,脸白,腿脚也白,几乎和头上、地上的雪融为一体。
她说,我要报案。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女警让她坐下,想帮她裹上被子,她才发现膝盖已经不会打弯了。她浑身僵着,坐不下来,被人抬着挪到椅子上躺下,她说,我要报案。
她僵硬地躺着,腿上暖和起来了。先是麻,再是痒,最后针扎刀割般地疼。她哆嗦着讲完了案情,一字一句,一句要想好长时间。
然后取证。
下体被冻住了。它先是被剖开,现在又结成了一块顽固的冰。法医将冰凿开,刮取冰碴。
从头到尾,她没什么表情。
出取证室时,她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朝她走过来。
她的心一跳,定睛时,几乎无法呼吸——比她高那么多,那么挺拔的人,怎么会如此佝偻,如此胆怯?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怎么成了这样一双痛楚难当、目光破碎的眼睛?
是为她……因为她。
她认为自己非常坚强,等他走过来,可以给他一个放心的微笑。
可是等他真的走到面前,一声“哥”脱口,她的眼泪就落下来了。
“事情发生后,大概有一个多月,我没办法正常工作,无法集中注意力,就待在屋子里。年底工作很多,队员们全都担了,姚江整天整夜地陪着我。
“我自己一个人总忍不住去想,即使理智清楚自己什么也没有做错,还是会一次次地问自己为什么要喝醉,一次次地恨自己……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亲人在面前就会特别委屈脆弱,要是姚江在旁边陪着我,看见他我就忍不住掉眼泪。晚上我怕黑,又怕房间里有人,每晚都睡不着,困得睡着也会时不时惊醒。我哥没办法,他就搬个板凳坐在门口,门关着,白天他用手机一集一集给我放动画片,只有声音没有画面,吸引注意力;晚上插着电暖器,在门口打地铺,我一喊他,他就敲门跟我说话,讲故事……别人家过年了,姚江还这样守着我。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时候失眠几乎和我一样严重,可能还伴有神经衰弱,直到现在已经康复,还是睡眠很浅。
“卫昌每天都来找我,第一天我哥情绪失控揍了他,后面也一直不让他进门。他没还手,没硬闯,每天在外面站几个小时,一遍遍低声跟我道歉,我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大概一个星期之后,有一天,他说他父亲想见我。他父亲那时是市委书记,卫昌以为,他爸想来慰问我。
“结果卫书记是来请我撤案。”
当时,警方侦查期还未结束。按理说,公诉的刑事案件,报案人自己无权撤案,但卫书记表示,只要姚淮同意就行。
姓鲍那两兄弟,已经作为永宁人的代表宣传了很久。陡然捅出这么大篓子,一旦开庭,形象两极反转,被官方树为典型的“淳朴勤恳”的村民,竟是狼心狗肺的罪犯,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甚至招致地域歧视。到时候还有哪个游客敢来永宁,敢来宁省?前期市里所有的宣传投入:金钱、资源、政策,都将付诸东流,大概率还会惊动省厅。
卫书记恳请她,以大局为重。
守在一旁的姚江霍然离座。
卫书记看他一眼,语速加快道:“立案起诉那两个人,你们就能获得真正的公正了吗?”
“我保证,姚淮撤案后,当晚那张桌子上的所有人,都会进监狱。至于两个姓鲍的,不是要放了他们,暂时撤案,只是要留给宣传口子一段淡化、撤换他们的时间,等风头过去,他们也会接受法律的严惩。”
说到这里,其实姚淮已经动摇了。
可接下来这句,像一线寒冰穿胸而过,将她钉在了椅背上。
他对姚江说,“就算不为永宁以后的发展着想,也该为姚淮的名节想想。”
姚江胸膛起伏一下,调头站在姚淮身前,宽阔的后背拦下了卫书记的视线。姚淮抬头来看他。
卫书记自己起身离开。
他给时间让他们考虑,心中不认为兄妹俩会做别的选择,因为以他们的力量,只能由那些大老板逍遥法外。
冬天的阳光把姚江的头发染成了浅黄色,微尘落在发间,又弹跳起来。无数的微尘。
姚淮抬着头,看见一张坚定的脸。所有年轻的棱角都被光与尘削去,姚江看着她,一只手按住姚淮单薄的肩,说:“你来决定,我去回复。”
她想了很久,又或许并未过去几分钟。开口轻声道,“我想相信……世上有公义。”
如果公义在人心,何处平白抹污名?
卫书记要给她公正。
公正、公义,一字之差。
姚江的回复是:处理了其他人,我们撤案。
先处理,后撤案。卫书记带着同情,不疑有他,答应了。
然而,直至那晚酒桌上的最后一个人因经济罪入狱,警局没有等来兄妹二人。
义而不正,他们利用卫家,给了所有始作俑者当头一棒。
侦查期结束,此案如期开庭。
陆山代表被害人出庭。
姚淮的状态并没有恢复。那晚支撑着自己去报案,她好像把力气都用尽了。与创伤相关的记忆牵连甚广,她厌食,努力吃下去的东西会引发恶心和反胃。烧心的胃酸,苦涩的胆汁,通通和食物一起涌向喉管。饭后半小时内反复的呕吐让进食变成一件令人恐惧的事。
她从不清楚姚江无能为力地顺捋她的后背时,脸上是怎样的表情,因为自己吐到最后常常泪流满面,早已经没有任何余力考虑哥哥。
直到鲍氏兄弟宣判那天,姚江去洗漱的间隙,她恰好早起,在门口的铺盖里发现了一柄巴掌长的水果刀。
这些日子,他们都心照不宣,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条,量刑三年以上,十年以下。鲍氏兄弟最多十年徒刑。
她把它抽出来,呆呆看着锋利寒凉的刃口,僵坐在房间门槛上泣不成声。
姚江疾步回来,夺过刀马上甩远,把她抱进怀里,声音很低地解释,“只是用来防身……只是防身的。姚淮,别怕……”
他用力揉着她的后脑勺,越讲手越抖,终于,两行滚烫的液体冲出眼眶,落进姚淮头顶乱糟糟的发间,“姚淮,咱们走吧……我带你回北京,去广州、上海,我们去看最好的心理医生……会好起来的……我们走,好不好?”
说到后面,几乎是恳求了。
姚淮却不回答。她的哭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小,她紧紧抱着姚江,说,“哥,我会好的。我会好起来。”
历中行听到这里,没来由觉得心慌。
他脑海里跳出了一句话,是姚江的声音,姚江对他说过的话。
“如果是我,会做得比你过分。”
他不记得姚江的表情。
当时,他背对着自己,正收拾碗筷放进洗碗机。
那是他打了人被停职之后,在姚江家里。
现在他明白了姚江为什么会不由分说、不计前嫌地带陆山赶来帮李茹;明白了他当时安慰自己,字字句句,都是切肤之痛。
他打了欺负小茹的人,如果比自己过分……更过分……
历中行一边跑向停在大门外的捷达,一边举着手机问,“姚淮,为什么你一开始问我姓鲍的在不在这里?那两个人出狱了?他们不应该在宁省坐牢吗?”
车里没人。
冷气还开着,他打开副驾驶车门一摸坐垫,没有余温。姚江的手机留在了座位间的置物槽里。
“主从犯一个九年一个八年,短的刚出来。小祁在河梁见到了,是唐曲申……”姚淮听见他的呼吸声,掐断道,“怎么了?我哥不在吗?”
“姚淮……”历中行半身探进车里,单手撑向座椅,平复呼吸,冷静道,“你别担心,相信姚江。等我弄清楚情况给你回电话。”
接着,他看见自己的驾驶座上,那只旧尼龙工具包开着口。
他之前还接了一处市监局旁的商墓,两头跑,第二天要换位置的话,工具包就跟着他回家。这包还是郭金猊托姚江带回河梁还给他的。
历中行一把拎过来,迅速在里面翻拣。宽窄各异的木、竹制签条,长柄调羹,棕刷、羊毛刷,各种手铲,线绳水平仪……
少了一样。
少了那把缅甸小刀。
历中行再也待不住,手一使劲,将身体反推出车外,转身四顾,于茫茫夜色中大喊那人的名字。
那个多少次,在他心尖上裹蘸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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