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行

【商业精英姚江VS考古学家历中行】 【现代言情+双男主+精品小说+考古+都市+言情+he+日久生情】 河梁市东郊,万汇城投建施工不到一月,挖到了夏商时期的人类遗存。考古所历教授与施工队发生冲突,左肩受伤,当天,领队进驻工地主持田野考古工作。工程延期,前途未卜,资方负责人姚江开始与历中行交涉。 两个工作狂,一个为利益,一个为理想,一年之期,对万汇的去留展开拉锯......

作家 遐依 分類 出版小说 | 26萬字 | 27章
第四章 明日何来
“你的肩膀好全了没有?”姚江问。
外面有竹叶的沙沙声。
历中行一笑,轮起左胳膊转了三百六十度,在半空划出一个圆。并不空旷的双人雅间里,这大喇喇的动作透着一股拙气,灯光下,他眉目很疏朗,发顶毛绒绒的。
“完全没问题。谢谢你的祛疤膏。”他说。
姚江嘴角微弯,收了这句谢。接着用手拿了一根撒子,一口咬在弯折处,酥脆的油炸面点断成两截,被他放进菜碟。他斟酌一下,说:“那天,挖掘机没有问题。不是机器失控。”
“我后来去跟进,秦总跟我说,是员工操作的问题,那人已经辞退了。”
他看历中行,对方点头,神情中并没有意外的踪影。
“你早就知道?”姚江拿起筷子的手一顿。
历中行又点点头,夹了一块芡实糕,浅褐色的糕点做成五瓣梅花形状,他用筷尖掐住两瓣之间的凹陷处,将其一分为二,“我当天急着拦他们,又只有一个人,话说得很不客气,光想着,要把声势撑起来才镇得住人。估计是让人不爽了吧。可以理解。”
人心的善恶有时只在一念之间。他阻拦的目的达成,已是好的结果,无意追究苛责。
“那人故意的?”姚江反而皱眉。
这本是施工和历中行的矛盾,秦志成不必向他汇报,他去问,对方才交待一二,现在看来,还存在含糊其辞的地方。秦总为了脱责,真是处处留心。可人家历教授上他车时的第一句,就给这事儿定性为“意外”,根本没打算找秦志成麻烦。
“欸欸,算了,一点小事,别浪费你时间。我这不是好全了么。”历中行看出他不想罢休,连忙叫住,又转了转胳膊以示既往不咎,“话说回来,今晚在派出所,秦志成为什么跟你甩脸?听着不只是因为你请了陆律师。”
姚江夹着一截撒子蘸了蘸芦笋鲜美的汤汁,“他想借这事赶你们走。我抓到他一点小辫子。”
蘸了汤的炸物入口不再发出细微的咔擦声,但汤水沾湿了他菱形的唇,姚江下意识一抿,嘴角轻撇,漫不经心的威胁感,像海洋里默然游弋、张张嘴就吞下千万条小鱼的鲸。
历中行稍稍垂眸:“其实你们算是利益一致。”
“你忘了,我有个律师朋友,”姚江笑,霎时变成无害的江豚,“他跟我说,别想着从法典里捞钱。有命赚,没命花。”
历中行也笑起来,无声笑了片刻,嘴角回落,看着他道:“我刚刚说自己武断,不是说理解错了你的话。”
是对你太武断了。
他当时觉得受辱,可那天说的话,何尝不是对姚江人格和事业的轻蔑。姚江却自始至终没有追究过这一点。
“对不起啊。”他端端正正地说,目光诚恳,眼底清澈得惊人。
姚江心口发热。他已将这一篇掀了过去,历中行原本无需再提,他们客客气气等筵席散去,还是得继续较劲,做无可奈何的零和博弈。
下海从商,最怕的就是这种人。一片赤诚,把心给你看。
你能拿他怎么办?
“中行,过去了。”姚江声音很轻,甚至宛如带着哄劝。眼珠子黑白分明,回视对面。
历中行被他喊得耳根一热,脸上笑意恢复:“OK。”
“不吃了?”姚江看他已经放了筷子,对他菜碟里的半块芡实糕一扬下巴。
“吃饱了。”
姚江转头对雅间门口的服务员道,“你好,打包。”回头,筷子一伸,夹了那半块糕点一口吃掉。
回到公寓,他把餐盒放进冰箱,坐下来办公,看见陆山跟他发了条消息。
“你跟这个历教授真是朋友吗?”
他问:怎么?
“他看你的眼神,跟刚认识你似的。”
姚江笑了笑,想,现在是了。
第二天开工,缺了一个大师姐,大家士气都不高,即使历中行在群里替李茹向队员们报了平安,也无法消除默默弥漫的懊恼情绪。
换别的情况,历中行大概会讲几句提振一下精神,但这次,他自己也万分恼怒愧疚。
李茹负责的是T8探方,现在坑里空着,进度停滞,他站在隔梁上,想起李茹摔的那一跤。那天他看到后明明有些纳闷,却没有细究。李茹性格一向谨慎,哪还会在这么普通的区域出安全方面的差错,联系起来一想,或许那时她就在躲姓方的。
他们队里团建聚餐,方队长也总喜欢来蹭饭凑热闹。醉翁之意不在酒,种种端倪,他竟完全没有注意。
历中行两手掐腰盯着T8探方站了半晌,心说,他妈的。
骂那渣滓,也骂自己。
心情再操蛋,工作还得干。他木着脸打开笔记本电脑,看到旧的平面图和地形图,这才想起,随着遗址范围的探明,现阶段要邀请考古专业测绘人员来实地测绘整片遗址的地形图了。
历中行给考古所打电话,问哪位研究员有时间过来,然而无一例外都在出外勤,于是他退而求其次问谁能最快回所里,他再请人来河梁。
电话那头查了查,答:“赵老师最快,下周回。不过你着急的话,于老师现在在鄂省洛安县,离河梁很近,工作也在收尾阶段了,你跟于老师说一声,让他结束直接改道去你那儿,可能比走流程请赵老师快。”
历中行迟疑一下,“多问一句,于老师具体在做哪里的测绘?”
“在洛安县哪个村里吧,就叫洛安遗址。”
“行,谢了啊。”
挂了电话,他有点头疼。新梁遗址面积大,障碍物不多但有河流故道和冲沟,状况复杂,按过往经验,测绘至少需要两周到一个月的时间,等不起。
可于老师……早就把他删了。
历中行找所里相熟的同事重新要了他的微信和手机号。先加微信,果然没反应,等了几个小时,打电话过去,才发现自己的号码也被拉黑了。
考古圈子不待见他,他知道,不光是因为他从郭恕门下离开,更因为改弦更张的黎永济,可再怎么不待见,大家不会因此影响正常工作往来。历中行甚至不清楚哪里惹了于老师不快,唯独他把自己删得干干净净。
他想了半天,打定主意,跟陆律师发消息:不好意思,我明天临时有个行程要去鄂省,李茹的事情就拜托您了。
纵论-陆山:包在我身上。最新进展,公安机关不予公诉,方那边是否自诉还有余地,老姚说有他们把柄,也许都用不着打官司。
行:那太好了。
纵论-陆山:欸?老姚昨晚说他今天也去鄂省,洛安县,你看顺不顺路,让他捎你呗。
历中行惊讶,但很快回:不用麻烦姚江,我明天自己开车去。
纵论-陆山:“别介,老姚自从下海,都多少年没朋友了,老同事不联系,新的都是生意伙伴,连个同学聚会都没空参加。你别有负担,他肯定乐意。”
不知是职业使然还是陆山本性话痨,一气儿发了个语音来。
没过几分钟,姚江敲他:鄂省哪里?我明天走也行。
他突然觉得被人莫名其妙拉黑也没什么好烦躁的。
行:洛安县,太巧了。
行:别改期,我马上就能出发。
姚江:好,不急,下午两点到万汇。
结果下午一点半,市农业局的座驾来了。
还是卫局长,下车先跟历中行打了个照面,天生的微笑唇一启,既热情又仿佛拒人千里:“历教授,我又来了!有点正事先处理一下,你等等我。”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卫便带着人往农田那边去了。
历中行已经收拾好了简单的行李包,跟队里打了声招呼,跟过去。卫明确说了让他等,项目经费那事他还欠着人家,肯定不能自己先跑,但要是卫局长半天才搞完工作,他也不能让姚江干耗着。
最好觑个空子告诉卫,自己今天有安排,改日再聊。
历中行刚走近些,卫局长的陪同拦了他一下,卫用余光瞧见,挥手示意不必。他被放行,站在一旁没有继续靠近,听卫局和气地问那菜地里等着他的年轻姑娘:“小妹妹,你多大了?留言板上的投诉是你本人发的吗?”
自从中央号召开放网络问政渠道,河梁市政府也办了个“城市留言板”,需要实名认证,有专门的部门对留言和投诉内容分流,分到问题所属的各个具体单位,要求百分百解决并反馈。虽然绝大多数都是网络和电话回复,但确实能够解决一定问题,是一项便民利民的举措。
那姑娘是给历中行分过半根黄瓜的小姜,袖套胶鞋上都沾了不少泥,在帮奶奶干活。站卫局面前并不发怵,只是刚要开口,负责记录的宣传就对着两人咔咔按了一串快门。她偏了偏头才又张嘴:“我十九,是我发的。放假我回来帮忙,听奶奶说家里菜病了,领导带专家来却没看出来,我就留了个言。”
她没把下一句说出口:你们做表面功夫还不让人吐槽么?
不过,她吐槽的时候以为和其他人一样,顶多在网上被回复一句,或者打个电话,哪知道领导居然找上门了。
“是这样……”卫面色不改,丝毫没有架子,礼貌地跟她解释新梁街道农田分散,他上次带专家来,时间紧行程赶,有些地方没有注意到,向她道歉,也向附近种地的爷爷奶奶们道歉。
不过,这态度搏一搏小姑娘的好感没问题,历中行心里却不买账。
都是套话、场面话罢了。卫清楚这一片要被考古队揭了,不在乎这点菜而已。要不是姚江告诉老伯,估计大家都不知道。
想到姚江,历中行一看表,一点五十了,往回走几步,望见了马路边的商务车。
他回头,见卫局的长篇大论还没个完,只好先调头去迎姚江。
那人全副武装地从车后座踏出来,比前几次更加精致,穿单排扣布雷泽配暗条纹领带,灰色西裤,纯黑漆皮德比鞋,一落地就大步流星朝最像办公地点的仓库和工棚走。
历中行胆战心惊地望着那锃亮的皮鞋毫不迟疑往土里踩,赶紧喊住他:“姚江!”
姚江停下,转身望向他的方向,又要穿过探方过来。
“你就站那儿!”历中行怕了他穿这一身行头还混不吝的样子,一个劲儿摆手,疾步向前,干燥的泥土起了扬尘,不一会儿就拢住他的山地靴。
姚江不明所以,但仍依言止步,站在原地等。
附近几个探方里的队员都仰着脸抻着脑袋看他。年纪大的低下去了,年轻的还抬头等着看这位风流倜傥的老板来找他们老师干啥。
“干活干活。都很闲?”没成想老板还没说话,老师一来先把他们扫了一眼。
摸鱼的几个被眼风杀到,纷纷像被收割的麦子似的矮下去一茬儿。
姚江看着年轻小朋友们齐刷刷吃瘪的表情一声轻笑,问:“出发?”
“方便等我一下吗?有人找。”历中行面露难色。
“不急。”
姚江话音刚落,远处一个迟疑的声音响起:“姚江?”
两人一同朝田地那边望,历中行疑惑。姚江没有表情,回道:“是我,卫昌。”
“哎,原来是你在做万汇城的项目。听说你回国了,早该想到的。”卫局长的笑容不似方才热情,不尴不尬,轻描淡写。
“听说你升了,恭喜。”姚江也说得敷衍。
历中行听这俩人寒暄,应该早就认识,可也不像和陆山那样是朋友。气氛诡异。
“这么巧,两位认识?”他说。
卫昌道:“老同事。”
姚江没说话,默认了。
“姚淮……”卫昌刚开了个头,仿佛又觉得不妥,没有说下去。
历中行觉得气氛更不对头了,索性开口救场:“卫局,我今天有工作要去鄂省,姚总顺路捎我一程,您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们改日再聊?”
“好,我们也办完事了,走吧。”卫昌说。
等市局的车先上路了,Abel才缓缓发动引擎。这回不去北京,不是小祁的主场,两位副手的亲疏便显出来。
河梁到洛安车程四小时,跨三个地级市,姚江跟他再次确认了一下路线,车过收费站,从市郊上高速。
“你认识卫昌?”姚江问。
“不太熟。”历中行说,又补充道,“他可能不希望万汇建起来。”
车厢宽敞,侧滑门内首先是两个单座,中间空出过道,通往后排一体的三人座。两人隔着过道并排而坐,历中行这边开了点窗,五月中旬的风很清爽。
姚江点点头,对此并不意外。
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挑起一边眉毛说:“那你们算是利益一致?”
历中行蹙眉:“这怎么能算。万汇和我们考古本质上没有利益冲突,我只求尊重事实,从新梁遗址本身出发,挖走还是保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如果能全清理走,我也求之不得。”
认认真真说完了,才发现姚江嘴角噙了一点弧度。
……这人是把他在饭桌上的话还给他。
“好吧,不该把秦志成跟你相提并论。我就那么一说。”历中行略感委屈。
姚江伸手过去拍了拍他的胳膊。他根本没想让他承认或纠正什么,只想着历中行心眼太实,不知是对朋友以诚相待还是处事一概如此,如果是前者还好,如果是后者,到这个年纪该吃过很多亏了。
对方马上翻篇:“你去洛安县是做什么?”
“河梁在洛安搞飞地经济做产业梯度转移,初步规划要建一个工业园,飞出地投资,我们是投资方,实地考察一下。”姚江说,“你去做什么?”
“去请个测绘。”
“亲自去请?谁这么大面子。”
历中行抓了抓后脑勺:“他把我拉黑了。”
姚江忍不住微笑:“都把你拉黑了,这么贸然跑过去,不怕碰一鼻子灰?”
他不问为什么拉黑,正如历中行不问他和卫昌以前有什么龃龉。与人交往,交浅言深一大忌,不是没有好奇,但自己不交底,也有不问对方的分寸和默契。
历中行扶额:“还说呢,要不是你逼这么紧,何至于……”
姚江见他没有说下去,问:“我不清楚这个概念,中行。我没有发掘过任何遗址,不清楚普遍的时长。这种面积一般需要多久?”
历中行抬眸看他,干脆地摆摆手:“我答应了就会做到。”他按了一下手臂旁控制台的按键,车窗升上去,过一会儿,柠檬海盐的气息萦入鼻端。
姚江递给他一瓶柠檬味苏打水,自己手边也有一瓶开过的。
拧开喝了一口,浅浅的酸。他发现,要是和姚江好好说话,自己真拿他没办法。
姚江看着态度强硬,实际上很讲道理,他不吝于解释自己,也不吝承认自己有所不知。而历中行向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对这种人,他没辙。
“我还真不知道他为什么拉黑我。”他又接上之前的话,费解地勾了下嘴角,“很有可能会碰一鼻子灰。不过总要试试看嘛。我也想问问哪里得罪他。”
姚江已经打开桌板拿出了电脑,闻言微微颔首,没有看他:“可以。但不是所有看你不爽的人都有一个理由。问问得了,不用太挂心。”
历中行明白,你永远不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你,很多厌恶毫无道理可言。
姚江拿出眼镜架上鼻梁,镜腿很细,电脑屏幕一开,便有一线银亮在他侧脸滑动。
历中行的行李只有个双肩包,装简单衣物用品,笔电也在包里,用久了蓄电不行,得一直插着电源,他嫌麻烦,翻开笔记本和书写板放在腿上,握着手机比照笔记写发掘日志和相关报告。这一侧靠车门,没有桌板,不过他身高腿长,也放得稳。
车身在行驶中也非常平稳,关窗后几无噪音,车内安静,只有姚江时不时的键盘敲击声,落指迅速、节奏均匀,持续一段时间后,每每结束得悄无声息,没有很多人敲最后一下时习惯的重击。历中行有这习惯,论文写到满意处,最后的落指就会变重。
静了约莫半小时,一个略急的右拐弯,姚江随着惯性向左偏,手肘撑到座椅扶手上,打字停了下来,余光一扫,立即对历中行说:“来,跟你换个位置。我用电脑不需要桌子。”
“啊?我也不……”他想推辞,但对方已经端着电脑弯腰站起来了,车还在开,磨叽反而不安全,历中行只好把东西一夹,起身接了一把姚江的手臂,错身过去。
两个超过一米八的成年男人都站起来,原本宽敞的车厢瞬间狭窄,姚江低着头让出空间,左腿还是擦到他的右腿,胸膛挨到后背。穿着正装看不出来姚江还有胸肌,肩胛骨撞上去也不硌人。历中行呼吸一顿,抬眸,越过镜片看见他垂下的眼睛,线条流畅的单眼皮,缀一缕银亮的光。
嗬,姚总还挺性感。历中行坐下的时候不禁感慨。钱不是万能的,钱加自律确实是万能的。
下一秒,他眉头一皱,伸手去拍姚江的小腿——那抹黄土绝对是自己的山地靴刚刚蹭上去的。他今天穿成这样,晚上的会面应该挺重要。
姚江怔一下,也伸手过去,却是抓了一下历中行的手腕,神情轻松:“没事儿,脏就脏了。”
高支西装面料细腻柔滑,小腿收回时却蕴着精瘦有力的肌肉,他的手指清晰触到这截然的反差。手腕上,携了热度的手掌止住历中行即告撤离,全然不顾他原本坦然的动作蓦然局促。
不过,那抹土灰干燥,拍两下已经肉眼不辨。历中行直起上身,问:“晚上有饭局吗?”
没想到姚江说:“没有。”
“我们告诉县政府明天早上到,提前去踩个点。”他的语气稀松平常。
历中行挑挑眉,没说话,低头继续翻自己的笔记。
“狡猾。或者,商人。”身边的人冷不丁说。
历中行疑惑地偏过头看他。
“你的表情,你的评价。”姚江说得平淡,笑一下,表示自己在陈述事实。
历中行顿时尴尬,想说点什么找补一下。姚江摇摇头示意不必,自己并没有在意,只道:“如果不准备说出口,就别让人看出来。”
不止要言行一致,更要言“情”一致,才能让人感到你真诚,可以信任。
他闻言,受了打击似的:“姚总对朋友也这么防备,这么多心眼?”
姚江完全从屏幕前把头抬起来,皱着眉,又解开眉头,温声道:“别误会我。是不想你吃亏。”
——我预感,你马上也有一场谈判。
历中行气不过三秒,再次拿他没辙。这断句真厉害,把“我”放进后一句就成了辩解,重点是“别误会”,别误会这话,说这话是不想你吃亏;可他偏偏说“别误会我”,重点在“我”,姚江不想自己的朋友在别人那儿吃亏。
“哦。”他浑不在意地回,将对方的建议现学现卖。姚江果然没再看出来,转回脸去办公了。
姚总真会啊。他默默望车顶。是不是靠这张嘴哄到过很多漂亮小女友?
又在高速上行驶了两个多小时,历中行写完一份报告,望着车窗外绵延不绝的苍绿隔离带犯起了困。重复不变的景物容易让人倦怠,下午五点左右的日光也如一只恹恹不振的橘猫,拿柔软的尾绒轻扫他的下巴和面颊。
他用手背支着下巴,向左倚靠,贴着车壁渐渐会了周公。
梦里出现早已忘记的记忆。那时他还很小,不知道是五岁还是六岁,正是黎永济声名狼藉之际。
地大已经无法再给他正常排课,因为学生不会去上,不去还好,去了更糟,尽是砸场子的。从头至尾,黎永济讲不了一句完整的话,被打断甚至当堂质问是寻常事。
这些场面在他的梦里栩栩如生,实际上却没有亲眼见过,都是邻居家的媳妇从别的老师那里听说,后来又讲给他听。
小孩子的想象力如此丰富,在话语落定时就勾勒出了亲见似的图景,融入真实的回忆。
“黎老师这样都不走,就是为了你能继续在这儿上学……中行,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你可千万要理解黎老师。”阿姨面目慈悲,是善良的女人,还记得黎永济向她请教如何喂养小小婴孩时的尽心尽力。世上是非黑白哪说得清,只有这最本原的,为人母的同理心,从不出错。
但阿姨不说,历中行也明白。
他们名为师生,实是亲人。
孟子论舜,“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瞍杀人,则如之何?”,答曰:“舜视弃天下犹弃敝屣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忻然,乐而忘天下。”舜的父亲杀了人,孟子说他会放弃天子之位,背负父亲逃亡天涯。至于公正执法,那是法官皋陶的事。
他还梦见和老师一起,坐在那张四四方方的旧木桌前喝白粥配咸菜,吃到一半,讨债的民工来敲门,老师把一小碟咸菜倒给他一大半,让他捧着碗回卧室喝。他听话地去了,但没把房间门关严,留了一条缝儿。
从这缝隙里,他看见老师开了门,立在门口抬头和人讲道理,背影瘦削,可脊骨很直,并不气短。讲了半天,那些人推开他,进了屋子,沉默地找钱、拿东西。临走,拎着一条桌腿,把那只旧木桌也带走了。
旧木桌上剩下的小半碟咸菜,“啪”一声被掀到地上,鸦青的小碟应声而碎,而他只可惜撒了一地的咸菜——老师还没吃呢。
他垂下眸子,捧着碗,把堆着咸菜的那边转到嘴对面,喝了一口没菜的粥。
奇怪,那白粥也是咸的。
醒来的时候,车厢中有些暗,脚下微微振动,他缓慢地眨眼,一时分不清身处何处,等柠檬海盐的味道覆盖了梦里的咸,才反应过来是在姚江车上。
历中行坐起来,胸前的珊瑚绒毯子往下滑,他拥住,看见身旁座位上是Abel,便对这位棕发蓝眼的陌生助理说谢谢。
Abel并不冒领功劳,礼貌地笑,指了指被隔帘遮挡而看不见人的驾驶座。
“刚刚到服务区,姚总跟我换了一下,还有半个多小时才到,历教授可以再休息一会。”他中文说得很好,只是不会儿化音。
历中行摇摇头,没什么瞌睡了。
他把毯子折好收起来。Abel给他指了储物的位置。
飞地经济对口帮扶的基本是比较落后的城市,洛安县也不例外。历代划分行政区,向来不会保留完整大范围的地理单元,常常分而治之,以相互辖制。正如两湖盆地被鄂湘一分为二,俞襄盆地以南北为界,也由俞省与鄂省分别管理。洛安县在南,可不巧的是,西南两面山脉将其与鄂省的经济重心远远隔开,长臂难援,这才转而向俞省问路。
车进县城,几乎没了多车道的宽马路,水泥路远没有柏油铺的平整,车体开始略有起伏,也看不见超过二十层的高楼,商厦一律是十几年前的样式,陈旧板正,放在北上广,称“厦”都要被住宅区笑话。
六点多正是晚饭时间,街边食肆吐纳着客流,大部分店面不大,油渍斑驳的招牌,五颜六色、带转带闪的LED灯,审美为下,吸睛为上。
姚江照导航把车开到市中心预订的酒店,历中行拿出自己的身份证正要订房间,姚江理所当然地接了过去,和自己的一起递给前台,“A602两个人。”
又回头:“套间,有多余卧室,你不住也是浪费。”
历中行迟疑:“Abel呢?”
Abel已经先拿到自己的房卡,两指夹着亮了一下,笑道:“历教授,我的出差补助和姚总不是一个标准啊。”
历中行跟着姚江进了房间,一人挑了一间卧室。
套间各项齐全,这规格放眼洛安县已经很好,只是卧室没有办公桌,唯一的一张藤桌太矮。姚江转身出来,把电脑包放在客厅的办公桌上,看到历中行也放完行李走出来,便将两张自助晚餐券拿出来给他:“我今晚不在酒店吃,Abel跟你一起。”
“好。”历中行也懒得跟他客气了。反正搁姚总眼里都是毛毛雨,不用也是浪费。
眼睛一转,看到办公桌,笑:“嘿,让你先占了。”
姚江莞尔,伸手将正中间的电脑包挪到一边,目光全屋扫一遍,把那只绿植边的滑轮单人沙发提溜过来放办公桌对面,“分你一半就是。”
历中行不说谢,神采飞扬冲他一抱拳,很爽快,很江湖。他一向不是人们惯见的那种斯文学者,可能由于常年在考古一线,穿行于田野,更多些背包客和户外探险者的气质,然而又是一眼能辨的读书人,杂糅微妙,飒沓如鸮。
这时,姚江的电话响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名,没接,可眉眼忽然温柔,何时何地都从容不迫的动作被催得急切,整个人削去棱角:“中行,我先走了。”他什么都不带,打了声招呼便握着手机出门。
历中行被他抬眼时温柔的余波漾到,有些讷讷地倚着桌子站了一会儿,这眼神他其实见过,就在昨晚的庭院餐厅里,他说“都过去了”的时候,但这次多了点别的东西,太快,他没捕捉到。
他好奇这位来电人。
桌边便是落地窗,双层窗帘一层遮光一层防窥,现在只拉着镂空的防窥层,历中行福至心灵,将其拉开一半,底下确实是酒店大门。
他一下子就看见大门前的拱形花坛边有人,很亮眼。是个短发姑娘,身量不高,穿一身明黄色运动款夹克,黑色束脚裤,抱着胳膊低头抽烟,烟雾呼出,飘散。六楼望下去,辨不清脸。
突然,她抬了头,疾步上前,如一枚明黄流矢,投入刚走出酒店的男人怀中。男人高大潇洒,抬手拍她后背,金属袖扣,布雷泽西装,正是姚江。
怕指间没来得及熄灭的烟碰着他,姑娘高举右臂,伸出红光一点。由于身材实在娇小,仿佛除了一只手臂,整个人都嵌在他怀里。他们亲密地说了一会儿话,然后一起离开。
历中行恍悟。
原来今天捯饬这么好看,又不见合作伙伴,是为了夜会女朋友啊。姚总端的是风流蕴藉。
他瞥了眼窗帘笑自己,都过三奔四的人了,怎么还有这么多好奇心。
不过姚江也不太诚实,见女友就见女友,何必说是要提前踩点,还怕自己笑话他多情不成?
他摇摇头,去喊Abel吃饭。
自助菜品丰富,高大上的不多,海鲜欠奉,但当地特色不少,历中行拿了一盅鱼鲜扑鼻的汤粉,浅褐色的汤极稠,近似藕粉,实是鱼羹,却不见任何成形的鱼肉,肉眼可见仅黑胡椒和葱花,细米粉绵柔雪白,口感独特。
他们俩刚挑好吃食坐下,一小盅汤粉还没吃完,Abel停下来查看手机,接着便一言不发风卷残云,十分钟解决了剩下的菜品,对他道:“历教授慢慢吃,姚总交代了工作下来,我先回房了。”
历中行目送他离开,简直咋舌。这姚江,怎么自己约会快活去了,还不忘压榨劳工?
资本家真是罪大恶极,罪大恶极。他连连摇头。
“一期工程投资计划是四千二百万,这钱都是M&C出。建成了,每年产值最少两个亿,利税三千万,让镇上自己想想得失利弊,怎么还讹上我们了?”
“看得出来。”
“行了,你别犯错误,少说点。他们面儿上还是人民代表,你可不能向着我这资本家。”
“好好,你有数。我小看你。”
姚江回酒店时近十二点,在门外过道里站着讲完电话才刷卡进房。
门一开,一串提示音。历中行竟趴在办公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前睡着了,闻声抬头活动一下脖子,声音慵懒:“姚江?还以为你不回了。”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姚江轻声道,有些莫名,“我不回睡哪儿去?”
他径直走向桌对面,脱了外套搭在椅背上,扯掉领带,转去茶几旁倒水喝。单手插兜,下颌抬起,喉结滚动,白衬衫贴着腰线收束,大腿微微将西裤绷紧,宽肩窄腰,臂肘背肌,一览无遗。
历中行嗅到他携来的微弱烟草味。
真见鬼。和这人待一起,他老犯烟瘾。
抽烟这事儿,是他在漫长的三好学生生涯里唯一的出格和叛逆。他的青少年仿佛没有叛逆期。黎永济在生活中无微不至,但在人生选择上始终保持着老师参与的限度,给予他最大的尊重,最广阔的自由。他珍惜这份自由,也力图证明自己值得,所以从来慎独克己,不逾矩。
是在高中,性觉醒的时候,他对着娄烨电影里抽烟的男人起了反应。画幅内光线暗淡,冷雨从屋檐滴落,淅淅沥沥,檐下玻璃缸里浮着双芙蓉,随雨溅起的涟漪摇荡。镜头也在摇晃,屋内男人的喘息声交织相叠。
于是好奇。不好奇自己的性向,好奇那难以呼吸时也要偷一口的香烟。
试第一次觉得呛人,换了牌子;第二次觉得难闻,高中生没多少钱,买的都不是好烟,便又换了一个牌子。但直到上瘾,尝过了好烟,他从不发自内心认为烟草美味。
后来黎永济生病,就彻底戒了。
上次他跟姚江一起待在滞留室外时犯烟瘾,是焦虑导致。这一次则莫名其妙且分外强烈,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味道过肺时的浸染感,舒适,快意,呼吸短暂停止,如温泉没顶。
理智告诉自己,久违的感受总会被大脑自动美化,如厨师处理一尾不新鲜的鱼,掐头去尾,只留下美妙整饬的部分。
然而理智于事实无益。
他对姚江开口:“你有烟吗?”
姚江回头,嘴唇湿润微红:“没有。你抽烟?”
“以前抽。突然想了。”历中行简略地答。
姚江点点头,放下杯子走过来:“到这个点是需要提提神。还没弄完?”
柔软的地毯让脚步悄无声息。壁灯昏黄的光投在右半身,阴影将他勾勒得犹如某些古老的意大利雕塑。
历中行退开一点,让他看自己的电脑屏幕。
“万汇城的遗址内部是比较破碎的,大体明确总范围后,需要核定遗址各区的共时性,就是核实这几个区域究竟是差不多同时的,还是前后相继的。我们今天正式划分了A、B、C、D四个大区,目前在梳理A区的地层关系。”他强迫自己忽略姚江身上的烟草味,给他指文档中斧头形状的地层剖面图——浅的斧柄部分是探沟,深的斧刃部分是探方。
姚江原本只打算扫一眼他在干什么,结果对方认真讲解起来,便单手撑着桌沿俯下身。历中行鼻梁高挺,看起来很适合戴眼镜。姚江分神想了一下,又认为不戴更好。他的眼睛那么亮,不需要多一层镜片做遮挡。
历中行听到头顶一侧的呼吸声,嗓音高了一点:“这里是耕土,0.1到0.2米厚,下面第二层是扰土,出土了一些现代铁块、瓦片,还有需要确认时期的破碎陶片。”
他想起什么,笑了下:“有时候太碎了,大家为了还原,拼得头秃。拼好之后做的复制品也很丑,拿去展览都没人看的。”
姚江想,他怎么把细碎又磨人的工作讲得这么……卡了壳,找不到形容词。
“嗯。”姚江应了他一声,“好东西太多了,能吸引目光的国宝都是珍品中的珍品。大众眼光都被养得很高,外行也看不出门道。”
但是还有他,会用这样的目光注视那些破碎普通的陶罐陶碗。一个又一个,一年又一年。
挺好的。真挺好的。
历中行又讲了两三分钟,反应过来:“你是不是还有工作?不好意思耽误你了。你快去吧。”
“没事,不耽误。很有意思。”姚江按了一下他的肩,绕到办公桌另一头,打开手提包取出电脑,跟他错开坐下。
客厅安静下去,打字声在办公桌两头响起。
落地窗外只有零星的灯,马路上空无一人。时间之箭搭在下弦月的弓弦上,颤巍巍射往明天,凌晨的夜幕广袤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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