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行

【商业精英姚江VS考古学家历中行】 【现代言情+双男主+精品小说+考古+都市+言情+he+日久生情】 河梁市东郊,万汇城投建施工不到一月,挖到了夏商时期的人类遗存。考古所历教授与施工队发生冲突,左肩受伤,当天,领队进驻工地主持田野考古工作。工程延期,前途未卜,资方负责人姚江开始与历中行交涉。 两个工作狂,一个为利益,一个为理想,一年之期,对万汇的去留展开拉锯......

作家 遐依 分類 出版小说 | 26萬字 | 27章
第十七章 永宁盛夏
雨来得很快。
开春以来久旱的河梁迎来了今夏最漫长的一次降水,冷暖空气分庭抗礼,准静止锋在城市上空悬停,层云盖顶,绵延数十公里,将新梁与圻河通通拢入麾下。
圻河水位上涨,黄河水利委员会下辖的几个中下游水文站在新闻中频频露面,手机时不时弹出黄色预警,市内多了不少渍涝路段。
姚江为新设计方案忙得脚不沾地,原本莱茵之花的首席设计应邀要从科隆飞来看看实地情况,由于天气也没能成行。意外的是,小闻发现老板似乎十分乐意多跑几趟万汇现场,至少从未因堵车和路况迁怒过他。
新梁这边雨点一落,大伙儿就伸长脖子盼着历中行招呼收队。历队长自己做打工人时何尝不是如此,然而当负责人心态截然不同,要愁这天气耽误事。他叮嘱大家先把全站仪用遮雨布蒙好再回来整理资料,图要画表要填,日志不能落,出土物分型分式,做好排序。
办公室的透图台被老陈拿去用了,历中行把椅子调个头,双腿交叠架起书写板,对着敲窗的雨,绘制中心区1至6号的墓坑的平面图——平民墓,出土六具人骨,无随葬品。在以水稻为主的生产生活中,他们的骨殖同位素分析结果却还原出了吃粗粮野菜裹腹的一生。
窗口映来的光线渐渐暗了,天色不早,他从赭色工装裤中部的口袋里摸出橡皮,最后修了修骨架形态上的细节,把画好的平面图取下夹子,放到背后的桌面上。
雨还未停,但小了一些,淅淅沥沥。最初那豆大雨点激起的尘土已被密集的阵脚踏踩成一片泥泞,土腥气、热热的潮气从门口和窗缝里洇进来。历中行出神片刻,笔尖再次簌簌划过纸面。
毛绒绒的耳朵……老虎的……
利落的两笔,下颌线。下巴,胡子刮得很干净……
最近头发长了……左边常常落到眉毛上。眉毛不算浓,但很黑。眉骨和眼窝的形状非常周正,但是里面嵌了一瓣……
“中行?”
历中行把板子翻面一盖,右脚落地,猛回头。
姚江双手撑在他的椅背上,上身前倾,罩着他的肩,桃花眼垂睫似笑非笑的:“藏什么?”
“靠……以为是同事。吓我一跳。”历中行松了口气,把书写板翻回来,笑,“我这快赶上神笔马良了。怎么来了都没声儿的?”
“你的门开着。”姚江把速写拿过来,“我应该晚点进来。”只画了半张脸,尚未点睛。
历中行站起来才发现姚江的头发和外套上浮了一层雨水,皱眉放下笔,伸手拂了拂头顶,再拉着人在刚刚自己的位子坐下,替他掸潮湿的双肩。
“没拿伞吗?再晚点进来全打湿了。”夏季的西装很薄,肩头还是湿,他弯下来一点,解开系在中下部的一粒扣子,脱姚江的外套。
“打伞目标太大。”他是溜过来找人,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姚江顺从地抬手,对方指节无意识地擦过他的腹肌和肩臂,让人心猿意马。
历中行掀起眼皮,不认同又心软,是一副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的纠结神情。
姚江歪着头,拿唇贴了一下他的喉结。
历中行果核般的喉结一动,马上撤身。
身后仅剩的一点天光漏进来,摹刻了姚江的嘴角,如同鸱尾。端端正正的殿脊末端来点小心思,晴雨不论,都是堂皇的。他把历中行手里的外套接过来,抖一抖披在椅背上。扬了扬那副速写,“能画完吗?”
“重新给你画吧。这张太潦草了。”历中行站他旁边把桌上的墓坑平面图收好,转过头来,侧胯倚着桌沿,重心微偏,一条腿交叉过去鞋头点地,顺手抬起姚江的下巴,低头端详这位送上门的模特。哪哪儿都正合心意。
姚江刚想说话,门外来了动静。
历中行一惊,扫了一圈屋内,托着姚江的手肘把他塞进办公桌底下,自己站到桌洞前面。姚江似乎没反应过来,又或者早已对“地下情人”的身份适应良好,整个过程完全没反抗。
藏好了人没过几秒,脖子上夹着伞柄的阿旻端着透图台,敲了敲打开的门,站门口踌躇道:“老师……”
“帮陈老师来还透图台的?给我吧。”历中行走过去接。
阿旻腾出手拿好伞,还没有走的意思,“老师,今天的灰坑……我忘记收土样了。”他低头挠后脑勺。
历中行抬手一个栗子敲到他脑门上,“让你们一个个下雨跑那么快。”
下手压根不重,阿旻还是夸张地捂住额头,就差当场给他表演一个“呜呜呜”了。
“算你老实,没想着随便给我装一袋土。”历中行拦在门口,脸色还好,也是对各种状况习以为常了,“报告里写清楚情况,走吧。”
阿旻如蒙大赦,正要拔腿离开,历中行身后的办公室里忽然响起来电铃——有点陌生,却似乎听过。
北成街公园内的湖畔,广逸风雅南翼的辅楼四层,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里,小祁以同样的姿势捂着脑门儿,把手机听筒举在耳边。
……接电话啊,老板接电话啊,求求了,菩萨佛祖玉皇大帝!
听筒里的等待音没响几声,姚江挂了。
“祁总,唐书记让我来给您带路,我在门口等您。”外面侍者一招呼,小祁表情倏地冷静下来,挂上点微笑,推门出去。
“我就在外面等等姚总吧。唐书记也太客气了,他到这儿来肯定也与人有约,我就不去打搅了。”他边说边往电梯的方向走。
“祁总,唐书记交代我了。”侍者一脸“别为难我”的歉意。
小祁暗暗叫苦。
近来他跟唐曲申接触得比较多,姚县便托他留意唐书记的动向,他一直没什么发现。今日和唐曲申开完会正好无事,发现唐后面还有安排,摩拳擦掌就开车跟了上来,哪想到的司机一路开到河梁,钻进北成街这座其貌不扬的湖畔公园。
公园中的林木蔚然如云,绿云之间掩有几幢恬静的欧式小楼,不抵近只道是私人别墅。他跟到门口看着唐曲申进去,等了几分钟,看不出什么门道,意兴阑珊打算返程,结果唐又折出,带一张和善笑脸,看着他的车径直走来。
祁望心头咯噔一沉,知道是楼里有人看见他,第一时间告诉了唐。自己这跟踪的活儿可谓是烂到家了。
当下也不犹豫,打开车门迎上去。
为什么凑巧出现在这里?
妹妹的事就是哥哥的事——小祁不作他想,立马拉老板出来挡枪。
俗话说得好,好奇心害死猫。阿旻本就是请罪来的,哪敢探究老板身后突然的动静,目不斜视地走了。
历中行看着他走远了,马上返身去桌边。没立刻出声叫姚江出来,惦记着要哄哄他对象。对方可以不计较,自己还是得拿出态度来。
但到桌洞前一看——原本的大高个儿,此刻弯着腰垂着头,整个人费劲但安然地蜷坐在地上。手肘架在膝上,小臂垂落,掌中握着掐了铃声的手机。膝盖顶起光滑笔挺的西裤,裤脚与鞋口之间,深色中筒袜隐去了脚踝的形状,仍可见关节处一抹劲峭的突起。
姚江瞥到他回来,刚向他伸出一只手,忽然看到历中行笑了。
眼角翘成璨璨银钩,至少露了六颗牙。
笑得非常帅,非常开心。
“姚总……”历中行撑着膝蹲下来,蹲到他旁边,单手按住姚江一只脚背,按在那经典款牛津鞋漆亮的鞋面上。眼睛降到了同一高度,盯着他看,“你好乖呀。”
“应该的。找人偷情的基本素养。”姚江的脚不动,手收了回来,调回重心继续窝在桌下。看样子,是改了主意,不打算立即出来了。
历中行收敛了点,按在皮鞋上的手松开,转而捏他垂下的手指,脖颈往前倾,“好了我错了,起来吧?”
姚江的目光转过来,还是没有碰那荡漾的视线,只睨着他的唇。
懂。
历中行秒懂。男朋友嘛,都是要哄的,三请四催不如亲亲抱抱。
他凑上去碰姚江。
广逸风雅四层包间。
雨丝斜斜汇入窗上蜿蜒的水迹,外面全然暗了。桌上罩一袭米白色缠枝纹锦布,光晕下如一面玉盘。菜已上齐,祁望落座。
“姚总说临时有事来不了……那我就在这儿叨扰唐书记一餐了。”小祁原本借口姚江约他到这里谈产业园的进度,然而还没联系上老板,唐曲申执意相邀同席,万难推辞。此刻最后看了一眼手机,放弃挣扎,继续打探,“您约了哪位?我在这儿,方便吗?”
只怕是因为多了一个人,对方约的那位迟迟不露面。
“方便方便!哪里叨扰!”唐曲申摇头,自顾自拆了筷封,还不忘轻招手,让侍者也替祁望开封筷子,“说起来,这位还是小姚刚工作时的大功臣,让她平步青云的贵人呐!”
小祁听得犯嘀咕,唐在别人面前这样叫姚淮,未免显得倚老卖老,更何况他刚从纪委出来,没有缩起脖子,反而口气不小。
“来来来,我们先吃。”说着,首先伸了筷子。前一句把人吹得那么高,唐的行动上却看不出半点对待“贵人”的样子。
两人吃到一半,人终于来了,小祁不由皱眉。
进来的人四五十岁模样,衣着款式很老,说是简陋也不为过。头发很短,露出青白的头皮,神态拘谨,除了打招呼的一眼,几乎不抬头与人对视。
他刚一坐下,唐曲申说:“老鲍啊,我们洛安还有两个贫困村摘不了帽。你给讲讲吧!小姚当年是怎么在宁省开展工作的。”
北成街公园不算宽阔的车道上,卫昌的座驾缓缓调头。深蔚枝叶几乎完全拦截了雨丝,树下只凝着一团团潮气,在冷热交汇的车窗外蒙上白雾。
唐曲申出来,还未与卫家碰过头。他约在这里,并不引人注目,但唐刚刚发来消息,说M&C的祁总跟他在广逸风雅“凑巧”遇到,还邀他同席,这个面现在不好碰。
卫昌让司机返程,然后调出手机联系人,翻到首字母Y,犹豫片刻,拨了列表第一个人的电话。
“喂?”姚淮接得很快,没问好没称呼,一个语气词还裹了两下,像在吃晚饭。别人接上级电话忙不迭学周公吐哺,她呢,不知是不客气还是不见外。
卫昌冷着脸:“姚淮,你们兄妹俩还真会支使人。”
“嗯?”对面终于嚼完了,“支使谁啦?关我哥什么事。”
“你继续装。”卫昌不耐道,“跟踪这种小孩子把戏,有必要吗?”
“是没必要——”姚淮忽然笑起来,笑声隔着雾气潮气,又低又轻,仍然精准敲上鼓膜,敲出好大一声,“可不用这种把戏,卫局长怎么想得起来联系我呢?”
卫昌神情一滞,不自觉将贴在耳上的听筒微抬几许。
“我以为,是你不想跟我保持联系。”
这是姚淮打开门听到的第一句话。
对方跨进来带上门,把她抱进卧室的途中,低声说了第二句。
“还是不能……?”
这次她很快回答:“不能。我用手帮你。”
姚淮发觉这两句太硬,主动抬手搂住他的脖颈,贴在他耳边,“你可以常来……”
紧接着,后背着陆,卫昌覆唇上来。
有上次不期而遇的温习,他们似乎完全找回了曾经短暂的默契。
醒来时,姚淮背对他,披着睡袍在床头柜旁边的收纳箱里翻拣。夜色昏沉,雨犹未歇。
卫昌圈住她的腰,把她揽回身边。
下一秒,目光被露出的箱子里那些杂乱的旧物吸引。有不少他都眼熟。
“从你哥那儿搬出来的?”卫昌慢慢坐起来,有点意外地问,“怎么突然都搬来了?”
她不怎么在意,靠着床头,打开一支翻出的香水,懒懒地喷了一点,细白的手腕交叠,摩挲动脉处,“我放过唐书记,我哥发现了我们在联系,不让我跟你在一起。吵了一架,就搬了。”
金狐首的潘海利根,前调散逸,腕上绽开玫瑰结出柑橘,太柔太甜。
卫昌无意识地嗅了嗅,摸到那手腕握住,从背后搂紧她,鼻尖埋进姚淮耳后漆黑柔软的发丝,“愿意跟我重新开始了吗?想我了?”
“试试。”姚淮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倚进他怀里,话锋一转,“唐书记已经没事了,呼南高铁的走线设站原定年中公示,延后了这么久,该出来了吧?”
“……这个月底。”卫昌微微皱眉。上一次就是交易,这次,他不想再跟她谈这些。
姚淮一笑:“等落定城东设站,我哥肯定比较高兴,到时候我再带着普元物流接下岐阳水稻的消息回去,说不定他会同意?”
卫昌发觉误会了她,额头舒展,反而顺着她的话题说下去,“岐阳的水稻……是姚江当年在宁省的成果吗?”
“算是吧。”
身后的男人没有看见她刹那间沉落的笑意。
十年前,姚江来宁省扶贫,主要任务是做大田实验。用主效耐碱基因AT1提升水稻的种质、产量,选育适合宁省盐碱地的杂交稻,实现此基因的应用前景。
是她把姚江从北京叫来的。
那年她二十三岁,刚毕业,是派驻永宁村的第一任扶贫队长。认识卫昌时,他被家里放到一线历练,是她的直属领导,县委扶贫办主任。第一次到永宁村,卫昌调研,姚淮赴任,两人同道。
这地方,穷得没颜色。
姚淮从小就知道老家缙坪穷,却不知道还有地方能比缙坪更穷。缙坪多是砖瓦房,永宁东头到西头,没有一家不是歪歪斜斜的褐黄色夯土房。厕所是木板茅草搭的旱厕,稍有不慎,怕会踩断木板摔下去。
村广地散,人均零点九亩耕地,百分之六十是盐碱地;一百八十七户人家,六百多人,文盲率近百分之十五,半数以上不超过初中文凭,大专以上不到二十人。人均收入不足两千元,六成人处于贫困线以下。
村民脸上没表情。放羊的路过,朝他们看一眼,不作停留,没有任何好奇。羊也瘦得皮包骨头。
村长姓朱,是个中年人,面容严肃。来接他们时,身边还跟着上初中的儿子。村长只在介绍他的时候笑了一下,说叫朱小桓。
朱小桓个子很小,表情怯生生的。姚淮上来牵他,他把手缩进袖子里说,姐姐,我手脏。
姚淮拍拍他的脑袋,没说多余的安慰的话,转头看向卫昌,目光像秋天山中凝露的石头:“主任,三通五改,就从通水开始吧。”
从这一眼开始,卫昌听见山泉迸溅,脚下的大地跳动如歌律。
他们去时是隆冬。
烈风如刃,刃刃刮面。姚淮跟着他爬土坡,钻林区,上山岗,刨碱地,要赶在开春前摸清永宁的家底,拿出本年度的建整扶贫总体规划讨论稿,为这里找出路。永宁很大,除了人的居所,还要梳理出可利用的自然资源。
村委会唯一的一辆自行车,公共的,已经用了五年,坐垫干扁扁一块。姚淮要去问村里有没有人家能再借一辆,朱村长犹豫着摇摇头。卫昌推着车说,“算了,上来吧。大部分还是得下来走,先在后座将就将就。”
姚淮便没有踌躇,扶着车钢架跨上去。颠簸之后就是漫长的跋涉,几天下来好像骨头散了架。不知哪天,自行车后座上多了个男式棉服捆成的坐垫。卫昌不会长留,此行从简,只带了两件外套。
工作队住在村委。她把衣服拆下来放回他那间房,认真地说,主任,心领了。
她不是富裕人家出来的孩子,命里一饮一啄,额外的好意,都免不了要在心中计算价格。怕还不起,轻易不欠人情。
由朱村长指引,他们靠一辆车两双腿走遍了永宁。
长河凿刻的土塬丘壑逶迤辽阔。永宁村属黄灌区,高纬蒸发强,地下水不足,长期的蒸发使水中的盐碱成分驻留土壤,盐碱化严重,土地利用率极低。传统的治理方法,控灌、暗管集水再利用,都需要投入资金技术,当下的永宁,建设和改造基础设施都资金紧张,要科学防治,不现实。
两个人白天踏查,晚上开会。全靠发展经济作物,没基础,不行,何况还有二十亿亩耕地红线划进永宁,不种粮,不行。
钨丝暗黄,灰黑的灯泡下面,桌腿参差摇动。
卫昌说,宁大不是一直在和省里的扶贫办合作实验基地吗,可以争取一下。
他说得郑重,但卫父当时也只在市委,永宁村哪里入得了省级项目的眼。
姚淮撕了几页笔记本在桌下垫了又垫,发现地面根本不平。没用水泥的裸地,几张纸怎么填得平?但裸地也方便,不必拆改,万丈高楼可自足下始。
她放弃垫桌脚,抬起头来,两只眼睛是簇新的灯泡:“我有个主意,要问问我哥。”
前两年,姚江导师的团队以高粱为材料,发现了主效耐碱基因AT1和它的作用机制。上次在县城里通话,她知道姚江用这种基因转育的杂交稻,在产量上已经有了突破。姚淮的主意,是想让他从农科院跟省里接触。
可惜没成。他们都还没那个资历。
不过姚江说,宁省邀请他个人进农业局,给永宁开辟试验田提供支持,可以作为人才引进的条件。
她想了想,片刻后道:哥,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卫昌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站在一旁,姚淮不避开,他就静静看那细剑般的眉,一低一扬藏锋敛锐。
姚淮知道姚江不是皓首穷经的人。他做科研,看重那些成果的实际应用。永宁是一张白纸,如果肯耕耘,能亲眼看见自己的研究实现价值。
姚江在那头笑,说:“好。等着。”
两个月后,姚江处理完北京一切,千里奔宁。
姚淮这才知道,他和女朋友分手了。
卫昌习惯了姚淮和自己保持距离,第一次见这姑娘抱着个男的不撒手,哼哼唧唧,说什么“那我没嫂子了怎么办啊”,“你赶紧打电话回去哄哄人家嘛”。
姚江拍了拍她的脑袋,平和地说:“我们想法不同,是该散了。”又捏一下姚淮的脸——都皴了。原本好好一个洋娃娃,现在灰头土脸,倒还闪闪发光。
“姚淮,别自责,我不过来,也会有别的事分开我们。”双亲已故,姚淮和他殊途同归,事业和妹妹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家。
姚淮还有些不甘心,姚江的余光远远瞥到卫昌,压低点声音,“你领导在后面。”那男人浑身的衣着派头一看就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却出现在这里,脸上有和他妹妹相似的神情。
姚淮站直了,转过身挥手喊:“卫主任。”她把手举得高高的。
这一叫,做上级的反而收了收表情,主动走上来。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握手时,卫昌握得很实,说:“谢谢。”
姚江从小不容易晒黑,学农之后晒黑了也恢复得很快,刚钻了几个月冬季大棚,正是一年里白到反光的时候。村里人没见过这样白净又结实的青年,被雇去平整土地的,总要多打量他两眼。
他的气质和脸孔不大相配,被院里同事笑称“老成”,“一眼能望见三十年后的老专家”。
卫昌带着总体规划回了县上,姚江这边有农业局支持,有条不紊地开垦试验田;姚淮则头疼,为别人好,人家不一定领情。
送上门五百块钱的农具,下回再登门就不见踪影。朱小桓整个寒假都待在村委,成了工作队的编外成员,主动请缨给姚淮当间谍,打听到人家三百块把农具卖了出去,全花在吃喝上。
等扶助,靠救济,占便宜。初见时瞧着木讷淳朴的乡亲,具体开展工作了,竟听见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不是所有的“穷根”都在环境。酗酒的、嗜赌的,或者单一个“懒”字,都能拖累一家子。
春寒料峭,入夜干冷。姚淮睡不着觉,裹着外套沿着田埂散步。永宁基础设施落后,田间还没有机耕道,走出去约莫两公里,踩到一脚湿泥,抬头看见前面有个小标牌,发现是到了姚江的试验田。滞闷的拔足声一响,迎面来了个黑乎乎的人影,姚淮也不害怕,看轮廓就认出来了,纳罕道,“哥?”
“大晚上瞎跑。别往前走了。”姚江穿着胶鞋走过来,转个方向蹲下,“来,背你。”
姚淮嘴角一抿,故意跳到他背上。姚江只歪了一下就稳住,往后捞着她的腿弯起身。
“比小时候重不?”她探头笑嘻嘻地问。
小时候她跟姚江上山摘桃子,说要帮他拎,可后来走不动了,姚江只好连人带桃背着下山。
“一样轻。”姚江说,“让你多吃点长高,总不听。”
“我都二十三啦,长不高啦。”姚淮勒着他脖子,轻轻晃那只冰凉凉的脚,下巴垫在他头上看天。银河如蛟,从漆黑的深空舞过,洒开漫天银鳞。
过了会儿,她小声说,“欸,听说你今天把人姑娘弄哭啦?怎么回事?”
“哭了?”姚江皱眉,“我让她先顾自己家的地,她妈妈都来找两回了,踩坏好几棵苗。”
“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人家干嘛放着自己家地不管非要帮你?”姚淮又好笑,又有点心疼那女孩儿。
“这里一年只能种一季稻,选育不成功就只能等明年。”姚江把她往上托了托,两人的重量叠加在一起,脚步声沉缓清晰,但并不迟滞,“我没有谈恋爱的计划。”
“可是,喜欢一个人没办法计划啊。”
姚江默了半天,还是说:“你喜欢谁?”
“……”姚淮微笑,偏过头枕在他头顶,“哥,你这么问,不是知道了吗。”
姚江又默了片刻,放手换姿势把她一拎,托着背往田里抛,“把你扔下去信不信?”
“啊啊啊哥哥哥救命救命——”姚淮张牙舞爪地大叫。当然晓得姚江不会松手,但他仗着胳膊有劲儿做得太真,凌空感也很吓人。
一回到背上,一双爪子扒住他肩膀,立马翻脸:“姚江!你打一辈子光棍算了!”
然而每到白天,她不再惦记哪个人,也不是谁的妹妹,是姚队长。
看她发愁,朱小桓也跟着干着急。
朱村长读到大专毕业,外出务工过,最后还是放不下孩子,回了村。他明白事理,也通晓民情,跟姚淮说,大家没受过什么教育,眼皮子浅,扶贫先扶志,我给做做思想工作吧。
宣传本是工作队的分内事,然而三通五改是硬件基础,姚淮正着手进行农网改造,便满心感激地把担子交给了朱村长。
她太年轻,太乐观,还不知道扭转观念、凝聚人心,比改造房屋移山易水难得多。朱村长连月来的全力配合和对改变家乡的热情,也让她没有怀疑不久后大家参与脱贫产业的积极态度。
等到合作社学习宁省成功案例种植葡萄失败后,村民们拿着村长和社长签的“保本承诺”来找工作队,姚淮终于了解,朱村长是靠吆喝“不赔本的买卖”帮她拉来了人。
这种承诺不合理也不合规,工作队怎么能认?
最混乱的时候,卫昌从县里下来,守在工作队门口用大喇叭讲道理,表示总体规划是自己拟的,各级审议通过,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损失的大头其实是队里的专款。姚江从田里回来,守在姚淮身边,跟她一起听村民怨怼诉苦。
任姚淮跟大家说什么,损失无法弥补,事实仍然是村委和朱家被架了出去。
朱村长虽然信任工作队,却也知道自己抱着侥幸心理好心办了错事,事情闹开后再没有主动找过姚淮。待她好不容易抽身登门,发现之前健步如飞的壮年人,竟有一条腿已不灵便。
晚饭时间,馒头掉着细屑,在男人喉咙里干硬地下行。一家人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吞咽某种东西。在朱小桓气恨的目光里,她什么都明白了。她要报警,朱村长说,那么多人,抓谁呢?算了吧。
之后村委换届,他果然落选。家里唯一的壮劳力落下残疾,朱小桓没读高中便外出打工了。
那是姚淮人生中第一次尝到如鲠在喉的滋味。
她提了申请,去其他脱贫的乡县学习。但光她学不够,还得农户会种,当时没去工作队闹过的鲍家哥俩成了最好的人选,再加上为此事担责的卫昌,一行人重新选择适合永宁的经济作物。
葡萄架倾倒,水田却开了稻花。同一个夏天,姚江的耐盐碱杂交稻选育成功。
姚淮回到永宁村时,饱满的金穗瀑布般垂下,她哥整个人晒成了小麦色,矫健,英挺,走在田埂上,不时弯腰捻着穗子跟人讲解。那时头发短,露出整片额头,骨骼周正,眉峰峻峭。正午的太阳下,阴影覆盖眼窝,桃花眼深藏在两方沁凉的墨池中。
她等了半晌,姚江终于穿过稻浪,跃上新修的水泥路,跟她说,来年就能把种子发给农户进行推广。
他的声音再平和,姚淮也听得出,在千万株低垂的稻谷之间,这独一份的昂扬。
可最后,是她折断了姚江。
姚江给小祁回电,小祁说没什么事,还道歉说打扰了。姚江听他声音疲惫情绪低落,叮嘱了两句注意身体云云,对面似乎大为感动。
“对了,还没问过你,你当时怎么跟金猊约会过?”出发回家前,历中行看姚江把那张画儿折起来收进西装内袋,后知后觉想起,这张让自己印象深刻的furry照片,其实有些“来路不明”。
两人同执一把大伞往大门口去。地面四处积水,水洼浊黄,姚江分神留意两人脚下,说,“不算约会,相亲。只跟她见过那一次。”
“相亲?”历中行眉头一皱,“你之前有结婚的想法?那你还跟我说没谈恋爱的打算?”
姚江想笑,舌尖在口腔内轻顶一下侧脸,握伞柄的手挪上去,盖住他的手指,“没骗你,没想结婚。被吴东云临阵拉去的。”
历中行的手指一动,还没做出什么实质性的动作,姚江放开手,伸臂搭上他外侧的胳膊。身后的臂弯往里收了收,两个人就靠到一起,肩叠着肩。
“进来点,肩膀淋到了。”姚江要占他便宜,一贯的顺理成章,“到车上从头到尾跟你解释。”
雨滴并不均匀,时不时有一大颗砸落伞面,砰一声轻响,迸溅四散。
“让你不拿伞。”叠在一起的地方生出黏糊糊的热,但没再动弹。
历中行打伞,姚江半揽着他,两个人严严实实罩在伞底上了车。
回家的路上,姚江跟他讲了当时的情况。
“所以说,你们吴总就是想套一下呼南高铁确切的消息,大费周章追局长家那姑娘,为了她能讲义气,还给你和金猊牵线,结果追到没多久就懒得做戏把人甩了?”历中行无语。这样一看,吴东云和卫昌同样是二代,所图有别,阵地不同,做派也大相径庭。
姚江点了点头,对吴不予置评。
“那消息呢?是好是坏?”
“最初消息是姚淮给的,她没说有变动,我信她。”他看着前方的红绿灯。
主副驾驶之间的送风口吹出冷气,柠檬海盐的味道漂浮空中。雨刷摆动,刮过车前玻璃,灯色变幻,视野在朦胧与清晰间循环。
两人到家,订的晚餐也很快送达,吃着饭一聊,都有未尽之事带回来。历中行说,想给所里和文物局写个技工培训和考核定级的方案,再亲自去跑申请。他其实很早就想过这事,但此前精力都放在学术上。邓老师都提出要走,说明问题已经比较严重了,不免提起紧迫感。培训学习能输送新鲜血液,及时更新评级涨工资,说不定能挽留一些邓沛这样的老技师。
姚江听了,知道不会太容易。考古所是他自己的单位,还比较乐观,地方局行政按照惯性运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概率会把这样的提案扔角落里吃灰。这些,历中行应当也清楚。
“我都支持。”姚江在碗沿搁下筷子,给他的杯子里添水,“不过,你慢慢来,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另外要有个好心态,如果……”扬了一下嘴角道,“万一结果不理想,就回来抱抱,我给你充电。”
历中行“嗤”地哼笑一声,表示我抱自己对象还用等那时候?
姚江无奈摇摇头说,怎么感觉自己贬值了?以后得跟你加息。
收拾完餐桌,谁也没立即开始,还想再腻了一会儿。姚江开了电视,其实有没有那点声音都一样。俩人靠坐在一起,翻着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历中行一目十行地浏览最新一期的电子版学术期刊,给需要集中精神和重点关注的文章添加书签,听见旁边的手机响起微博刷新的提示音,好奇地探头过去,“你有微博啊?”
姚江嗯了一声,手拿低了些,于是历中行看到他首页是一条徐怀同的博文,“都关注了徐主任,怎么不问我的号?”
虽然他的号全是转发,没什么自己的内容。
姚江伸手从腰后绕过去抱他,笑说:“我看你没怎么用这个。今天掉醋缸里了?”
历中行有点不好意思,花一秒钟想了下,如果是别人,就算再好的朋友,他也只会问你ID是什么,我关注你。
反省完了,觉得很难改正,索性继续不讲理:“你不是爱吃酸的吗?”车里都是柠檬味儿。
“嗯,闻闻到底酸不酸。”姚江的鼻子凑过来,埋进他的颈窝。历中行颈间一麻,歪在靠垫上回抱住他,实在是怕了,“可别,前几天刚请人洗的沙发。”又是车又是沙发,自从跟姚江在一块儿,他的脸皮厚度与日俱增。
一会儿都还有工作,姚江没想做什么,逗他一下就拉人起来,把手机给他搜索。历中行准备输自己ID,发现姚江还是初始头像,通知栏的小红点却显示有几十条未读。点开一看,愣了一下,说,“不会是为了帮我说话才注册的吧?”
回复全是那场风波中熟悉的指责。
明明他应该知道这是螳臂当车。
“中行,别看了。”姚江用手背碰了碰他的侧脸,柔声道。他挑那段视频下面不那么偏激的言论评了几条,引来的仍是攻击,就没再理会。还算不上帮他说话,只是一起挨骂罢了。
历中行垂下浓密的睫羽,握住颊边的手,偏头轻轻吻了一下。退出来,搜自己的号点了关注,调出相册,抬眼时含情脉脉的,“给你换个头像,小狗怎么样?四眉还是贲都?”
这下,姚江真想做点什么了。定定看了他几秒,那温润眼神渐渐浮上警惕之色,只得笑笑打消念头,就着他的手看了看照片,选了四眉趴在历中行鞋背上的一张。
历中行换好头像,把手机还给他,又打开自己的微博关注回去。
“周末晚上没什么事吧?陆山有个案子赢了,一起吃个饭。”姚江打开微信问。
“嗯,好啊。”历中行回了一句,接着被电视播送的新闻引去了目光。
俞省省台,记者在采访省府办公厅一位主任。画外,记者口吻温吞,抛出的数字却十分惊人——
“……仅河梁一市,本年度城投债到期624亿,而去年一般公共预算收入仅200亿,达到312%,请问河梁及俞省是否面临债券技术性违约的风险?省府能否按约偿债呢?”
镜头前,主任表示,俞省有信心按约偿债和化债,有能力维护区域信用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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