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行

【商业精英姚江VS考古学家历中行】 【现代言情+双男主+精品小说+考古+都市+言情+he+日久生情】 河梁市东郊,万汇城投建施工不到一月,挖到了夏商时期的人类遗存。考古所历教授与施工队发生冲突,左肩受伤,当天,领队进驻工地主持田野考古工作。工程延期,前途未卜,资方负责人姚江开始与历中行交涉。 两个工作狂,一个为利益,一个为理想,一年之期,对万汇的去留展开拉锯......

作家 遐依 分類 出版小说 | 26萬字 | 27章
第六章 缙坪朱砂
半夜,历中行清醒了。
或者说,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睡没睡着。
半梦半醒间,脑海中不断回放他最后追问姚江那个傻得冒泡的问题,“为什么找情人啊?”,他脸上发着烫,视野时而清凌时而朦胧,还叫了他的名字……然后是短暂的断片儿,姚江搂着他,有力的手掌熨在他的腰际。记忆里有段白皙却富于男性气息的脖颈,就在他鼻端颊侧,他甚至恍惚听见那冷白皮肤下勃勃涌动的血液。历中行脸上的热烫流向肢体末梢,尔后回溯至胸膛。
他被放到一张柔软的床上,那个热源离开了,脑内断掉的音画自动接回。“中行”,他也叫他的名字,仿佛回敬,可嗓音宛如流沙,没有带姓……“郭金猊跟我第一次见面……”这时却带了姓。历中行陷在被窝里哼了一声,搞不清楚难缠的潜意识想做什么。思维一团浆糊,用网眼最密的笊篱,只能捞起来一句,“有需求啊……”需求,他慢慢咂出了自己在烦躁什么……想要水,想要烟……历中行鼻腔里溢出一团低哑渴切的叹息。
然后就倏然转醒。
他睁开眼,在一片黑暗中把手收进被子,往下,摸到满手的潮湿。
很浓,气味略重。大概是这几个月太忙了……历中行掀开被子坐起来,想到一半打住了,唾弃自己:找的什么蹩脚老掉牙借口。
三十岁的人了,忽然跟个十八岁的毛头小子一样。因为谁,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吗。
他又长长叹了口气,真的很想抽烟。
姚江,姚江……妖精。
历中行暗自抱怨。解开、抽掉腰间的皮带,脱掉长裤,搭在一边……
……
“我也有需求啊,中行。”
想起了完整的句子。带着他的名字。
历中行闭上眼,双睫颤动。落地的足弓绷紧,青色血管逶迤而起,脚趾勾蜷,深深扣入地毯柔软的长绒。
次日,镇上负责全程陪同的科员小肖一大早来了A602。今日返程,基本没有工作安排,姚江又喝了酒,起得晚了点,Abel敲卧室门时刚刚换好衣服,打开门让Abel先跟小肖去吃早餐。
Abel转达小肖的话,说镇长今天中午请客,请姚总和姚总的朋友都务必赏光。
又说,“请历教授再留一上午是姚县的意思。”
姚江抬了抬眉毛,不知道姚淮葫芦里卖什么药。这丫头这些年来愈发修炼成精,有什么事不直接跟他讲?
不过他没说什么,转头去敲历中行的门。姚淮知道中行是他的朋友,绝不会坑他。
敲了三下,历中行终于开门,也是才换好衣服,犹见睡眼。姚江本以为他昨夜完全醉倒没收拾自己,会闻到酒味,结果打眼见到浅灰色短风衣掐出一把宽肩窄腰,历中行从头到脚清清爽爽,房间里似乎还用了点酒店提供的桂花橄榄香氛,一开门完全是玉树临风四个字化成了人形。
“早,姚江。”他跟他打招呼,大约是刚起床还未开过腔,嗓子慵懒,格外温柔。
姚江问:“中午一起吃了饭再走可以吗?”
“好。”历中行一口答应,立在门口看他。
姚江回了Abel,转身要回自己卧室的独卫洗漱,见历中行仍丰神俊朗地站在那里,有点纳闷,“你已经洗漱了吗?”
对方眼帘一低:“没有。”抬腿便去了套间的公卫。
姚江有点好笑,这帅哥搁这儿走T台吗?刚刚是亮相停顿?
虽无既定工作安排,姚江还是没法偷闲,飞地产业园的选址定下,供水供电、环评、招标随之展开。历中行收拾好回到客厅,A602已经空空如也,仅办公桌上端正压着两张早餐券。
姚江没吃就走了。历中行用手指拂了两下纸片想,他总是不按时吃饭吗?
简单吃了早餐,回来办公,微信上老陈跟他抱怨,说不知道哪个小兔崽子回填钻孔时不小心把创可贴掉进了龙山文化层,差点把胶布的发明提前几千年。历中行笑笑,说回去再强调一下注意事项。队里有四个研二的学生,头一次实地下田野,有疏忽也正常,但低级错误犯一次就够了,可一而不可再。
过了一会儿,历中行接到陆山的电话,姓方的和秦志成那边已经确定不提起自诉,李茹回家了。
他向后靠,后颈贴上椅背,平视前方墙壁上色块鲜明的装饰画,“我们这边能以猥亵罪起诉吗?”
陆山沉默了一两秒,说:“我的第一桩刑罪官司,就是为老姚打的,这一次我也很想帮忙……但是我们能拿出的证据太少了,工地没有监控,当时没有目击者,没有对方的毛发体液或者抓伤,因为刑法的谦抑性原则,给对方定罪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历中行无声喟叹,对这样的结果已有心理准备,没有强求:“好的,谢谢陆律师了。”
对面道“不客气”,正要挂断,历中行叫住了他,“陆律师。你刚刚说……为姚江打了刑案的官司?”
“嗯。”陆山的停顿让人猜不透,总之气压低了下来,“既然他没跟你说过,我也不能告诉你什么。反正,不是他的事。历教授,你别多想。”
“明白了,不会的。”历中行把小腿收回椅子下面,前倾身体,小臂落回桌沿,结束通话。
静了片刻,他给郭金猊拨了过去,告诉她李茹这边的情况,叫她放心。
郭金猊听说不好反诉,也是无可奈何,不过李茹安然无恙就是幸事,她振了振精神道:“呃,中行啊,还有个事儿。我不是和小茹夸下海口说要送你们队百八十部单反嘛……我去看了下价格,那啥,是我年纪小不懂事!你跟小茹说说……或者!欸!可以找姚老板啊!他可财大气粗了,让他赞助你们百八十部呗。”说到后面,在开玩笑了。
“小茹不会记着这事的。就算你真送,她不会要,队里也不能要。”历中行说,“还有,你啊,为什么告诉姚江我的事?”
郭金猊有点心虚:“是他问我认不认识你嘛……他还查你了!”
“他一个行外人,就算打听,也打听不到那个程度。你以后嘴上把点儿门。”历中行也没有真怪她,只希望她多小心点。
“嗐……你还好意思提。陪我单身的朋友一个个都脱单了,就剩我一个大龄女青年,啊不,女中年……人家都觉得我是倒贴你你都不要的!”郭金猊怨他。
历中行心里愧疚,说:“这么想的人都配不上你。”
“那是!”郭金猊毫不谦虚,十分认同。接着也不废话了,跟他道拜拜。
“金猊……”他说。
郭金猊迟迟没等到后文,乐了:“怎么着?雷厉风行说挖哪儿就挖哪儿的历教授还有吞吞吐吐的时候?思春了啊?”
历中行不说话。
“靠!还真是啊?”郭金猊惊讶兼兴奋,“能让你看上的,不是一般人吧?我想想……你都空窗五年多了吧?多难得,看上谁就去追呗。”
“他喜欢女人。”他终于说了一句。
郭金猊哑了。直掰弯大多是小说情节,现实中喜欢上直男,太苦了。她不想劝他勇敢上,那大概率只会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
“唉……”她叹气,“你想追吗?”她记得他在感情上一直不是主动的人。
果然,历中行想了想说:“顺其自然吧。”
反正也不常常见面,很好忘掉的吧。
棕红的圆桌正中摆了一簇火似的塑料花,上层的电动玻璃以它为圆心缓缓转动。
一进包间,围坐在桌前的七八个部室委办一把手都站了起来,门对面坐着姚淮,姚淮身边是镇长,两人迎过来跟他们仨握手,再是其他人。满满当当一桌子菜快上齐了,专门有两道女士菜,蓝莓山药、木瓜雪蛤。
姚江三人落了座,姚淮说:“还差一位,咱们边吃边等吧。”
在座有镇上没直接接触过姚淮的,略感意外。专门提一句,但又不等,这人是重要还是不重要?镇长呵呵一笑,招呼姚江一声,率先举了筷子。
跟姚淮打过交道的知道,她不讲那些。
至少对下面不讲。
小肖坐在Abel旁边,这时忙起来布菜,鲍鱼得一人一个,谁没夹要提醒着伸一筷子,哪里需要纸巾,便喊服务员送过去。她没吃几口,鼻翼在亮堂堂的水晶吊灯下渗出晶莹汗珠,忽看见红酒白酒都好好地搁那儿摆着,就起身要给大家倒。
刚走到旁边,姚县和姚总嘴里说着话,目光还专注在各自的交谈对象身上,却一齐用手掌盖住了杯口。
分不出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是无数次游走于这场合的下意识。
历中行看着这兄妹俩,一桌人也都看着这兄妹二人。跟他们说话的人停了下来。唯独他俩不看对方,默契甚于孪生,神色如常。
坐在两人中间的镇长慈眉善目,马上对小肖说:“姚县不喝酒是出了名的,姚总也有自己的规矩,你歇一歇,不知道不要紧。”
姚淮点点头,冲小肖笑,用神情解释并没有针对她。历中行暗自奇怪,昨晚喝酒,姚江作陪,可没说过有什么自己的规矩。
饶是如此,小肖还是窘得说不出话来,赶紧放下酒瓶,回座位。
气氛回转,却没有恢复如初,这时,那个姗姗来迟的人救了她。
“严博士!”姚淮眼尖,一下子喊住那个从包厢门口一闪而过的身影。
差点找错地儿的严廉不好意思地退回来,重新出现在门口时,理所当然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看行头,历中行把这人的身份猜到一半。
行内老话,“远看逃荒的,近看要饭的,细看才知是勘探的”。田野考古虽也比较辛苦,好歹一次扎根一处,勘探是天天不着家,餐风饮露、千里奔波的劳苦。但搞勘探再苦,都二十一世纪了,只要有一点时间和过得去的宿处,绝对还是可以收拾得体体面面来赴宴——这严博士,简直像是直接从山沟土堆里爬出来就蹭饭来了。
“哎呀,姚县长,我来晚了,对不住!这么多人?不是说介绍个教授认识嘛。”他礼貌地站在门口,咧着嘴笑,两个携行挎包的包带在胸口交叉。好歹脸是干净的,长得也不错,山根窄而高,五官棱角分明,但脸部轮廓柔和,莫名有点像章呈之,只是气质不搭界。
历中行一听,好像还有自己的事儿,也把视线转向姚淮。
姚淮似笑还嗔,不怒自威,亲自去把他拉到历中行身边,按肩落座:“这不就是要给你介绍的教授——历中行,历教授。”
严廉欠身,正要伸手向历中行介绍自己,姚淮又说:“但是呢,严博士,我不是和你说了今天还有李镇和其他同事吗?难道山里信号不好?就不罚你酒了,快给大伙儿道个歉。”
严廉闻言赶紧抱拳,又是一番谢罪。姚淮接着笑道:“李镇,说起来,严博士可是产业园定在芜阳镇的大功臣,全县二十几个乡镇,他就说你这儿最合适。”
历中行听得懂。产业园选址,做勘探的哪能定乾坤,M&C和洛安县合作,这事肯定还是姚县长综合考虑区位优势做的裁定。严廉本和这饭局不大相干,姚淮抬一抬他,免得他像个外人。
既然和饭局不相干,那就是和自己相关了。只是,要介绍他们认识,私下也可以,历中行没想通,姚淮要他们两个外人坐在这儿干什么呢。
不一会儿,那边严廉和李镇客套完了,转过头来跟历中行单聊:“历教授,咱们专业搭边,我一直对你们这行很感兴趣,姚县说你现在需要测绘,就叫我了。”
“是的。我们时间紧任务重,照经验,测绘地形图需要两周到一个月时间,严博士有什么好办法?”历中行立即问。
“叫我严廉就好。”对方神情轻松,“用现在新的计算机技术,这个时间可以大大缩短。先收集航片和大比例地图,我去实地勘察一下,核实图像资料,然后需要你协助选择和确定坐标点,最后用我们的软件整合成图。总共只需要几天。”
历中行喜上眉梢,轻撂下筷子跟他握那次没握上的手:“历中行。”也让他直呼全名。
桌上还有其他人,历中行动作幅度不大,但严廉感受到了他手掌收拢的力度,道:“中行,什么时候启程?”
历中行被他喊得一顿,收回手,有点不得劲的感觉。他大名三个字,全喊了生分,确实有不少人只拿两个字叫他,但严廉的亲近似乎有些刻意。
“吃完饭就走。你有行李要收拾的话晚一点也可以。”他想了想,自行做了一回姚江的主。这是他妹妹介绍的人,总不会不带上。不过算来算去,他好像又拐着弯欠了姚江的人情。
“好的好的,我东西不多,很快。”严廉笑道,发现历中行往对面睇了一眼。视线的落点,是那个眼睛和姚县很像的男人,言谈间的微动作非常低调,气场内敛,近乎隐形,但由于此人是这饭局切实的中心,身周便括出了一圈真空般的沉静。
这会儿,税务局那位正和他谈上调法人税的事,姚江嘴角的弧度在倾听中毫无变化,待他说完,回道:“法务不在,不过我记得这个额度是市里城区标准,我承诺不了。刘局长后续可以和我们的谈判团队沟通。”
严廉的脸正着,上身歪向历中行一点,咧嘴低声道:“中行,你知道姚县为什么叫我们来坐着?”
历中行侧耳。
即便另一边坐的是Abel,身旁的人还是快把声音压成气流:“这一桌子,两个人大三个政协,八个都是李镇的人,当地起来的。只有姚县和那位老板是外人……咱们两个‘死读书的’不在,他们就不只是涨税,而是吃拿卡要了。”
严廉秀挺的鼻子吸了吸气,目光不复走错门时的朴拙:“所以呀,你欠姚县的人情现在就还啦,不用放心上。”
历中行不留痕迹地蹙了下眉。没理解错的话,严廉这句的潜台词其实是,你只欠我人情。
这是当然是事实,但他不需要别人提醒。
正不太爽利,姚江朝这边投了一眼,浅浅的,不知在看他还是严廉。历中行下意识坐直了,低头夹菜。
筷子送一口到嘴里,如凿通一窍,品出味儿了。
就像膝跳反应一样,潜意识不会骗人,他对姚江有意思,姚江一看他,身体就自动远离了某人……这个严廉,难道在打自己的主意?
历中行失笑,既对自己这个不争气的下意识反应无奈,也对严廉这人费解。才见第一面,自己是什么闻着很香的肉包子吗,这么招人惦记?
严廉的长途行李和历中行的短途行李一样,只有一个背包。姚江没等多久。
历中行上车时,看见姚江坐在最后排低头划手机。
严廉上车时,看见两个人坐在最后排低头划手机。
最后排是一体式三人座,但当然不能挤三个人。严廉在前面挑了一个独座,Abel便发车了。
来的时候,四个小时挺长,和姚江聊了一会儿,工作完又睡过一觉才到,返程却很短,几乎全部耗费在讨论测绘的细节上。
考虑到要为日后测量、标示各个探方和遗址走向提供参照,历中行和严廉决定除基点外,尽可能在各处多设分坐标点。
严廉大大咧咧地从前排侧身和他说话,历中行担心打扰到姚江,一度后悔在大脑分泌物的影响下选择这个座位。然而身侧的人没有拿出电脑办公,也没有要闭目休息的意思,在浏览手机屏的间隙,还给他递了一瓶柠檬苏打水。
历中行思考着严廉说的话,正打算拧开瓶盖,忽然发现姚江又低下了头,没有第二瓶。
趁严廉还没有注意,他把手上的水送给了对方。
过了片刻,姚江发现他手里没有瓶子,自然而然地又递给他一次。
历中行有点分神,在选定下一个点位时,严廉提醒他,重复了。
他重新凝眸在航片和地图上,搓了搓指节,期望能搓掉心头的蚂蚁。
七点左右,新梁遗址到了。
历中行道了谢又道过别,单肩背着包下了车,还是回过身问:“留下来吃个饭吗?”
姚江说不了,回去还有事,说完看看他欲言又止的脸,想偏了:“你放心,不会有人从我这里知道。”
历中行摇了摇头,他当然相信姚江不会将他的隐私到处乱说。
最后,他只讲:“一年之内,我一定给你答复。”
之前是被迫搞了个Deadline,现在,历中行也想尽快,越快越好——不然他跟这个人,还不知道要打多久的交道。
惦记着,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咬咬牙不惦记,却还有随时见面的可能。
堪称折磨。
姚江从车内看历中行认真的表情,觉得他耿直得有点笨,又笃定得有些帅。总之,是个很不错的朋友。泥土与蔬菜的隐约气味被风裹挟着灌进来,熟悉得令人心安。
于是他弯一弯那双吝啬笑意的桃花眼,说:“期待你的好消息。”
姚江说有事,是确实有事。小祁拎了三份盒饭进他的办公室,开始介绍目前的情况,概括起来是一件事,吴东云的父亲Baron要收购美驰。
美驰是M&C在大陆本土创立的分公司,吴东云近年来经略的重点所在。
姚江拨了两筷子小炒黄牛肉到米饭上,“父子两个打架。胳膊哪拧得过大腿,吴东云有什么想不开的,去动任总。”
“任齐平恐怕不知道自己是前哨。”他又道,“女朋友嘴里没问出来的,现在他该明白了。”
小祁倒吸了一口凉气,嚼着青椒小声含混道:“没看出来吴总这么狠呐……任总也是倒霉,谁能想到这俩神仙打架。Jon,你手里的股份什么打算?”
姚江并不意外,他跟吴东云共事八年,清楚这位老板是什么样的人。年纪轻轻就能在父亲的商业版图中掰得实权,又主动回国开辟新天,手腕不狠,早被父辈的老对手撕碎,或泯然于众多二世祖。不过他手上这点股份,不足以左右战局,吴东云要的是个态度。
“之前针对任齐平的小手段被姚总挡了一下,吴总现在可能对你会有点顾虑。”Abel提醒。
姚江知道,这时候,自己理应站这位八年前将他拔出流沙泥沼的伯乐。
可今晚进办公室之前,吴东云在电话里告诉了他,要的是什么样的态度:“Jon,万汇城缩小投资规模或者干脆转给人家换咱们的股份算了,呼南高铁不在城东设站了,你还不信我吗?建个大型超市也差不多啊。”
咱们。姚江把这俩字儿裹在米粒里一起嚼了好久。
吴东云从小在渥太华长大,回国后几乎餐餐吃米饭,适应了足有一年多。头几个月,每逢私下吃饭姚江带他去中餐馆,都会把眉心皱成核桃来抱怨。几次之后,姚江也不强求,任君指挥,排除米饭,果然变成了他最中意的饭搭子。
吴东云其实也很乐意品尝中餐里的美食,但他永远只会品尝,并仅限美食。他吃过重油的炒菜或火锅后一定要叫一盘鲜切的水果。五颜六色的果肉被切成均匀的小块,盛在玲珑的瓷器中,配一把小叉子。有时候吃不下了,只会挑一两块清清口。
而姚江吃了三十五年的米饭,他人生的前十五年,搭配米饭的是水煮白菜、水煮土豆、油辣椒、腌萝卜,没吃过菠萝车厘子、杨桃牛油果,第一次见到榴莲,为吃这玩意儿砸伤了手。
万汇城不是商厦,也不是什么大型超市。
他希望还有转圜的余地,把手上所有股份转给吴东云也在所不惜。
罕见地腾起一股焦心之感,姚江放下筷子告诉小祁和Abel明天再议。他知道吴东云视自己的股份为囊中之物,根本无需费心,他要的态度实际上比姚江所拥有的更多,他得帮他争取。
明天吧。现在,他需要一池恒温清水。
缙坪山的六月明媚干燥,山坡上的芭茅比人还要高,风如砂纸打磨脸颊。河水是一条小蛇,总也填不满原本的河道。亮晶晶的小河边团聚着蓝瓣白心的婆婆纳,朝开暮落,却永远密密匝匝。
麦芒在这时吐穗。十二岁的姚江刚上初中,已经会用流畅熟练的动作扎出结实的扫帚,小他三岁的姚淮则会用藤萝编织精美细密的箩筐。
学校离家有五里路,要走四十分钟。沿河的一段最好走,只是下雨时泥泞,小土岗爬着累,但比树林小路畅通平坦。姚淮上小学,学校管饭,中午不回家。所以每天中午,姚江从学校回来给爸妈做饭,送到田地里,和他们一起吃完,把碗带回家,洗好了再赶去学校。饭菜很简单,不难做,只不过没什么油水,不好吃。好在他和爸妈都不挑。地里种了什么、成熟了什么,就吃什么,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去山上和田边挖野菜,或者拿一坛地窖里的腌菜出来。林子里还有果子,小河里有鱼,运气好的时候,能逮到手掌长的一条,银光闪闪,煮出灰白色的汤,香,好几天不忘。
午休是铁定赶不上的,下午第一堂课迟到也是常事。姚江脚程很快,并不慌张,第一堂课下课前,必定到校。数学老师嫌弃他,让他站门口听;语文老师心疼他,每次都叫他进来坐下。他并不因此讨厌数学,也不为这更喜欢语文。
从初一到初三,他的成绩一直是缙坪初中最好的。不偏科,也不见对哪一门有独特的热爱。后来,不知从哪传出老师们私底下的说法,评价他是平庸的天才——会读书,死读书,没有专长,缺少桀骜。
不过,老师们又一致认为,山里的孩子,这样也好。不恃才傲物,走出这片狭小天地时,能更好地适应万花筒般的世界。
这样中规中矩的姚江,唯一算得上爱好且做得稍微出格的事,是每年的八月份,缙坪山上桃子成熟的时节,总要时不时翘一天课,去给妹妹摘桃子。
一开始,谁都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还是姚淮年纪小,一次跟同学争执时说漏了嘴。
那个同班的小姑娘说她大姐嫁人后,每个星期都给自己带一条彩色的橡皮筋,上面总有塑料小花、金属镶嵌的水钻。
小姑娘既得意又向往,说,结婚真好,能吃好吃的水果,穿好看的衣服。
姚淮说,才不好,你姐姐十七岁就要给人生小孩了!
同学不高兴,指着她乱糟糟、男孩样的短发:你就是嫉妒!你从来扎不了好看的辫子,也吃不到好吃的水果!
爸爸妈妈每天天不亮就要下地干活儿,没时间帮女儿打理复杂的头发,哥哥不会扎辫子。可姚淮也是个姑娘,也爱美;年纪小,也嘴馋。
她生气了,冲人喊:谁说的!我哥给我摘的桃子比你家的好吃一百倍!
大家都愣了,山脚下哪里有桃子?
缙坪山上的野桃虽都有耳闻,却要连爬带走,赶三四个小时的山路去摘,才能在天黑之前回来。
见人不信,姚淮当场从打着补丁的布书包里掏出一个桃子——那桃可真大,女孩的小手只能托住一个底儿,通体殷红如朱砂,像一颗浑圆巨硕的红宝石,吸住人的眼,凑近了,能闻到清甜沁鼻的香气,馋得人口舌生津。
水果是难得的。同学们呼啦围拢过来,如一群小雀。姚淮把桃子一收,抱在怀里,抱个宝贝似的,骄傲地说:我哥专门给我摘的!我还有好几个。
刚刚炫耀橡皮筋的小姑娘站在人群外,想来想去不服气,说:我哥也在初中,昨天你哥是不是逃学了?
姚淮一僵,心虚起来。
小地方,人人沾亲带故,小学初中一通气,很快,这事儿大家便都知道了。
第二天,姚江被班主任叫去批评了。不仅是批评翘课,更是警告他要注意安全。不说山里可能有野猪,单说走那么远的山路爬树摘桃就很危险。
老师不知道,姚江从小爬树,人还没扫帚高就会给姚淮摘桃了。
老师说,你回去把家长叫来,我跟他们谈谈。
那天放学,姚江照例去接姚淮。姚淮在班上拿出来的那一个桃,最后还是分给了朋友——完全熟透的山桃,一掰就开,核肉分离,干干净净,里面的桃肉也是朱砂红,脆生生,甜津津,是贫瘠的味蕾上难得的美味。
姚江以为姚淮还在为那颗分出去的桃失落,走到小河边,悄悄从书包里变出一个递到她面前。
又红,又大,又圆,抵得上姚淮半张小脸。
姚淮怀里抱着桃子,垂头跟着哥哥,走了几步,两滴眼泪落到桃子上。她说,哥,我是不是不该嘴馋。
我是不是不该嫉妒别人?
姚江回过头来,摸摸姚淮乱糟糟的脑袋,揪着干净的袖子给她擦脸,然后拉着她在小河边坐下,坐在茂盛的婆婆纳中间。河面波光粼粼,映在他的眼睛里。
“哥乐意。”姚江说。
“你不馋我也要去摘的。那些桃子那么好,鸟吃不完,烂在山里可惜。要是能拿出去卖钱就好了。”他常常要帮家里干农活儿,手指有些粗糙,动作却轻柔,一下下梳理着姚淮短短的头发,“你喜欢吃,我很开心。”
姚淮哭得好凶,好看的小脸皱成一团:“可是,可是,我害你被骂了……老师要请,请家长怎么办?”
“没事,我说服老师了。我说那条路我去过很多年,爸爸妈妈都知道。还说后面每次去,给老师们也一人带一个。”姚江一笑,凑近她的耳朵说,“告诉你个秘密,老师也嘴馋。”
姚淮一下子破涕为笑。
“那,你拿得动吗?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好。”
姚江看着她,那头短发终于服服帖帖,整齐了。他的妹妹像镇上超市里摆着的洋娃娃。
他说:“姚淮,以后你也留长头发。”
“啊?”姚淮诧异地望着他,红扑扑的脸比桃子更美,流过泪的眼睛忽闪忽闪,像天上璀璨的星星、地下透明的小湖。
“我给你梳辫子。”姚江说,“我会学的。”
于是,姚淮又想哭了。
姚江从泳池里上来时,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泳衣在池边哼哼唧唧地饮泣。这是两米池,高于成人的水深,这个年龄的孩子本不该来。
小孩不敢下水,又想下水。她的妈妈在池子里拿着小小的游泳圈,一边哄一边引逗,动作灵活,是会水的高手。
但往往,溺死的都是会水的。
他在椅子上坐着,等这对母女离开,坐到手脚冰凉。这室内泳池有整体供暖,池水恒温,空气恒温,但那小女孩的哭声很重,将他的心一阵阵坠得发疼,寒意蔓延。
姚淮上初中后很多年,他都没再听她哭过。
但后来许多个晚上,他失眠、耳鸣,头颅里满是她的哭泣。不动如山,不转如石,尖锐如针,汹涌如浪。
他再摘多少朱砂样的红桃,也无法让她破涕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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