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鳞状云层浸浴在玫黄色的晚霞中铺满天际,一条条罅隙间光迹哀柔。傍晚的风漫无目的漂游,社区门口高大的银杏被细细翻阅,痒得簌簌抖动。锈了一撇一捺的小区名牌在金属框架上挣扎着嘎吱轻响。相邻的幼儿园快走空了,只剩下轻快的音乐铃在空荡荡的小操场和教室间来回闯。接放学的老人牵着孩子们,五颜六色的书包在高高低低的肩头和臂弯跳跃、摇晃。姚江在闸口的人流中一眼望见拎着菜的历中行。穿印标语的白T恤,深棕色工装裤。路边被占满了,没有停车位,姚江揿下车窗,喊他,“中行!”喊到第二声,他找准方位,回过头来。“你等我一下!”姚江注视着他,车往前开,头转了九十度,然后回正。他从前面好不容易找到的空位下车,快步走回来,历中行站在原地,一直看着他。门口人来人往,不时有小朋友或者牵绳的宠物挨到他腿边,撞着他擦过,他没低头,目光像一盏安静的探照灯,始终对准等待的人。姚江越走越近,人声愈杂,耳畔却一点一点,归于寂静。到了面前,历中行笑着开腔:“不好停吧?老小区,没修地下停车场,大家到处找位置,一到下班的点就都满了。”姚江摇摇头,示意没什么。“走,还没来过我家吧。请你吃饭。”历中行不问他为什么来,只抬一抬拎着塑料袋的手,表示今天由他下厨,“不过我不常做,肯定味道不怎么样。你……”本来想说你多担待,临出口,改成“客随主便吧。”又是一笑。姚江绷着嘴角,指一下自己的额头,看着对方相应的位置:“怎么回事?”那里有一片淤青。历中行瞧两眼他的表情,觉得应该是误会了:“没事没事,不是被打的。扶老师上车的时候撞到车门框了。”姚江脸色没有好转多少,与他并肩往历中行家走,“黎老师还好吗?”“老师也没什么事,着急摔了一下,做了全身检查,只有皮外伤。”“现在在家里?”历中行顿了片刻才回答:“回医院了。医院……环境好一点。小区里很多人认识我们,我担心有人看到最近的言论会对老师不太友好。”姚江看着前方的地面,两步之后,说:“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历中行眼角轻扬。姚总帮人,从来都自带提案,如果问出口,要么是有所顾虑,要么是暂时无解。而历中行知道他顾虑什么。这次的公众言论,牵连甚远,不谈黎永济,要辟谣拆迁打人一事,就得说明恩怨原委,但历中行决计不会答应把李茹卷进来。又或者,以姚江的身家,往公关砸钱,足以抑制舆论,这却并非历中行所愿,也非姚江所长。事情已经发生,势在那里,火在那里,风势火大,这时公关,无疑坐实了借势压人,好比以地事秦,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于是,历中行眨眨眼,装了个傻:“可以做客啊。”姚江抬眸看他,在历中行的注视下,给面子地做出一个程式化的客套假笑。可正因为太假,反而不显客套,是宽纵、默契的配合。历中行心跳加速,转回脸目视前方。姚江的视线落到他衣服上,三行桀骜的行书:吃红烧肉/不如/挖红烧土。“学生送的文化衫,”他解释,“白色不耐脏,不下工地正好可以穿一下。红烧土是个考古常见词。”一般情况,他会解释这个词。这次没有。姚江说:“很好看。”两人拐进十六栋一单元的门洞,爬楼梯上五楼。走到四五层之间的平台,历中行从裤兜里摸出钥匙,又上了几个台阶,站住了。姚江循着他的视线看到502门前的墙上,用红色粉笔写着几个大字:“凭什么欺负人?什么样的老子教什么样的儿子!”姚江呼吸都停了。下一刻,抬手拿过历中行手里的菜,另一只手握住他的小臂,转身下楼。“去我家。”他说。历中行一米八出头,并不瘦削,视频里那一拳,十足矫捷霸道,此时却不躲不闪、一拉就动,像个听话的孩童,平静温顺。夕阳被楼梯间的窗子斜裁进来,一扇扇尘埃盈动的三角形光牢被安放在每两层之间。姚江带着他一层一层穿过去,像闯过全息游戏的个个关卡。他身形高大,肩背宽直,走入橘红色夕照,总能将原本落地的暖色全然承接,打破三角的光牢。然而头顶的碎发在窗下模糊成毛绒绒的一片,看上去极其柔软,像一幅印象派油画,不必摹脸便价值连城。“姚江。”他轻轻叫他,托着这幅画,怕声音把它撞坏了。“嗯。”姚江放慢脚步,重新跟他并肩。“没关系,这算好的。小时候,我见识过更夸张的。”历中行笑笑,“讨债的拿红油漆在我们家门口涂满威胁的话,连门带墙一整面,放学回家满眼都是大红色,字还往下流红浆,和鬼片里拍的一样。”小臂上的五指收得更紧。历中行还以为他会再来一句“怕不怕”,或者“小可怜”,结果姚江一言不发。没收到预期效果,他笑了一会儿,也就放下嘴角。坐上副驾驶之后,他才再次开口:“珉王陵开掘那年我五岁,没有亲眼见过。这事,我也是后来拼拼凑凑,还原了一个大概。不比网友靠谱多少,你姑且听听,不用放心上。”姚江发车,目光如水,不置可否。“行内的说法:老师是沽名钓誉之徒。当时正值全国性的考古热退潮,改革开放,人心思变,考古专业招生年年短缺,整个华北近十年没有重大发现。这当口,老师提出发掘珉王陵地宫,打了报告,得到批准,只不过经费分批拨款。经济建设处处得开支,这种只出不进的事,想要支持,难。“听说,老师口头立了‘军令状’,担保出成果才要到钱,也因为急于求成,缺乏人手,雇佣了大量民工。冒进,手法粗暴,也没做好保护。珉王的翼善珠冠在开棺时损坏,织金缎被上的百枚如意金钱几乎全被哄抢流散,缂丝五章蟒袍及随葬的三百多件袍料、匹料及丝织物都有不同程度毁坏,大量氧化、霉变,其他瓷器也有被盗和丢失。”他低下头,左手拇指轻轻揉搓右手掌心,“我知道,东西毁在自己手上有多……”没能说出来的,化成一声叹。“大事故。”他吐出一个词,像烙下一个章,烫在心房,腾起的缕缕烟气漫漶为岁月枯黄打卷的页角,“也就是珉王不出名,加上那时互联网还没普及,没闹到人尽皆知。但在行内,老师的名声,毁于一旦。“比停职更要命的是,经费停了。“雇民工都是先干活,后结款。大家认准了老师是负责人,说老师诓骗劳工、欺负农民,找我们讨债。”历中行挠挠头,双手轻握着胸前的安全带往后靠,轻飘飘一笔带过,“所以那一年,我们爷俩……挺狼狈。”窗外晚霞一点点褪去,残红如火光,煨着他的侧脸。是个坚毅硬朗的轮廓。姚江掌着方向盘,指节发白。“老师任教的工资,还不起那么多钱,我们是靠今天的卫书记上门买画才渡过难关。因为这个,我才帮卫昌请你出面。只是,这背后还有个人,我一直不知道是谁。”历中行语气仍然平和,神情却莫测,“珉王陵掘开之后,开发区很快圈地建起外商投资的商圈和公园,而老师那几年,一直很关注文物在外交方面的消息。”他翘起嘴角,眼珠子转过去,眼尾微弯,落寞里带一点暖意,看正开车载他的人:“姚江,刚碰见你,我还以为二十五年前那只老狐狸重新化形,这回找上我了。”“记得。你叫我查文勘公司的资质,好威风。”最后三个字,三分声带振动,七分唇齿吐息。气音带笑,听不出哪里威风,反倒轻轻巧巧,状似应对胡闹,“就因为我有外资背景?”历中行仿佛中蛊,心里的话滑不留手,未经大脑,跳了出去:“还因为,你好看。”一句话脱口,教历中行后半程都做了鸵鸟。更诡异的是,姚江也不作声了。以历中行对他的了解,这人怎么着也会大方说声谢谢,主动缓和气氛。等了半天,却没等来预料中的台阶。车刚停好,副驾上的人推开门,感觉终于呼吸自如。他跟着姚江乘电梯,上楼,进家门——几盏智能灯应该是提前在手机上打开了,此刻洒着静谧的米色光迎接来客。姚江手里还提着他买的菜,叫他随便坐,自己去了流理台。历中行想跟他过去,忽然想起上次从那里被他赶走,默然止步。他的手机关机,工作也停了,心头空空如也,一时间竟不知可以干什么,就驻足在墙边,呆呆望着姚江的背影。姚江放下菜转过身来,看见的是一个茫然落拓的男人。米色小灯浮在历的头顶,将眉宇的阴影拉至唇角。眉宇之下,睫毛浓黑,瞳仁点漆。历中行就立在那里守着他,无悲无喜,形单影只。安静得不像话。脑子里有火车轰隆隆轧过去。姚江匆匆走向他,脱掉外套搭在一侧肘弯,问,“看电视吗?还是看书?这边是书房。那间是健身房,有基础设备,楼顶有泳池。左边影音室,电影太长,你打不打游戏?”他解开衬衫袖扣,一边挽袖子一边给历中行介绍家里布局,最后单手掐腰,等他选择,补充道,“等我半小时,就能开饭。”沉默带有锦缎帛绸的质感,滑过喉头,漫无边际一般。历中行做抉择时没看那几个房间,先瞧那手臂上挂着的外套,外套下深灰色的衬衫,又看了姚江的眼睛,好像那里有他的答案。姚江视线一对过去,就得到回音:“书房吧。”他把历中行带进去,环视一圈,语带歉意,“没什么解闷的闲书。”“没事,我什么都能看一点。”历中行说。姚江点头,就要出去,又被叫住,“我买的小米椒先别做。”姚江一笑:“这几天就住这儿吧,还想带回去?”历中行按捏自己的后颈,“不是……你嗓子还有点,感冒。小米椒,挺辣的。”姚江看了他两秒,目光很深,说:“好。”半小时后,准时开饭。历中行坐到餐桌前,特意抬腕看了下表,大惊小怪:“掐得这么准,姚总吃秒表长大的吧?”一低头,发现一盘不是自己买的菜。西式咸牛肉,充分的美拉德反应,焦香扑鼻。管它该用刀还是用叉,直接伸筷夹了一片。咸甜,在肉类软韧的主旋律间,蜂蜜和开心果辅以恰到好处的和音。“还行?”姚江也坐下。“太行了。”历中行边嚼边点头,“牛!”姚江淡淡地笑,把盘子推过去一点。吃到末了,历中行问:“你去新梁取车……进工地了吗?”“不然怎么去你家找你?”姚江抬眼。历中行摸摸鼻梁。心道,那,直接说是不是找过我,不是显得有点自作多情么。“想问什么?”姚江知道他还是放不下工作,很理解,“不过我没待多久。”“那些陶片,小茹修好了吗?”姚江看着他:“快了。”历中行摇着头轻笑:“姚江,你别安慰我。你哪知道什么样是快了。”“你学生说了。”姚江不以为忤,耐心道。看历中行吃完放了筷子,他把几盘剩菜拨进一次性保鲜盒,端进冰箱,然后转头来收走空盘和碗筷,放进洗碗机。历中行侧过脸看他挽到肘部的袖子,结实的小臂,血管分明的手背,水光涔白。垂眼道:“我太冲动了。”“中行,”姚江背对他,肩膀微偏过来,“如果是我,会做得比你过分。”转回去又道,“不要苛责自己。”洗碗机运作起来,声响不大,规律、均匀,在两人之间平铺开来,唤起某种工业社会里秩序谨严的安然。他们虽然忙碌,却都不是按部就班的上班族,工作中有太多突发的状况和不知全貌的事物,需要时刻做攻坚克难的准备,揣一颗平常心应对繁琐麻烦的关隘。但在这机器的运行声里,好像双双变成了按点下班、准时吃饭的打工人,变成在家务中讨论得失的一对……历中行起身,姚江转身,目光碰撞,瞬间错开。“我九点去游泳,一起?”“好。”答应了,才想起来游泳是个什么运动,历中行僵一下,说,“算了,你去吧。我用健身房。”又是诡异的沉默。历中行感到自己濒临崩溃。这人怎么回事!在他彻底抓狂之前,姚江提出去收拾客房。历中行目送他,百无聊赖,坐下看电视。体育频道正在放女子花滑集锦。那些看上去弱柳扶风的姑娘,一上冰,就成了刀刃上的女王。他渐渐看得入神,直到梅德韦杰娃的自由滑,选曲演绎《安娜卡列尼娜》,骤停的尾声里,俄罗斯姑娘泪落如雨,胸脯起伏,四面致意。脚步声来到身侧时,他下意识瞥了眼电视右上角的时间。已经过了九点,但姚江放下启好的红酒瓶,递给历中行一只洛克杯,撑着沙发,坐在他小腿边的地毯上。历中行按着沙发垫面微微挺腰,滑下去,坐到姚江旁边,想问他为什么不去游泳,又怕他的回答是不该把客人单独留下的寻常礼节。于是只笑,“姚总,电视里大老板喝红酒都用高脚杯的。”姚江挑眉轻笑,单手托住瓶身,给他倒酒,“家里没有,将就一下。”这种场面上好看的东西,他自己并不喜欢用,在家里碎了还麻烦。也知道历中行同样不在意。历中行任他倒,可眼看还没到半杯对方就收了,纳罕道,“什么好酒,舍不得啊?”姚江扫一眼他额上的淤青:“中行,你酒量二两,别逞强。”似哄非劝。历中行受不了他这么说话,低声驳道:“你又知道了。”“上次在洛安,怎么回去的,记得吗?”姚江歪头勾唇。曲起一条腿,西裤横生纹缕。左臂支在膝上,垂落修长的手掌。怎么可能不记得。电视大屏幕投来烁动的光影,雪白冰面上舞蹈着闪闪发光的精灵。历中行寄希望于这些精灵以胜过魔法的舞姿掩去他耳际还未喝酒就已沾染的红晕。“那次,还没谢过你。”两人都看着电视,光落在酒里,酒液入口。“不谢。”“这次又欠你了。”“不欠。”姚江偏过头,视线如飘散的蒲公英,落在他脸上,“你买菜,我做饭,扯平了。”历中行轻吸鼻子,身旁的人起身,去卧室拿来两条薄毯,一条搭在他腿上,“晚上凉,上回在客厅睡着了,起来头疼。”“谢谢。”他悄声道。中国选手出场了。历中行看得到那翩若惊鸿的身影、惊心动魄的跳跃,看得到随跳跃的刃尖飞溅而起的冰渣,却辨不出选手的名字和解说的国语。他出神地看了好久,一口一口喝完手里的半杯酒。诗里写的不错,当真有琥珀光、碎玛瑙,殷殷如血,摧心断肠。漫长的沉默之后,他放下空杯,眼帘低垂,认真道:“姚江,你要是不喜欢我,还是别对我这么好了。你这么好,我又够不着,偶尔……偶尔我还是,会难过的。”说罢,他站起来,叠好毯子,轻轻放在沙发上,然后走进客房。姚江坐在原地,听冰刀底下琮琮铮铮的丝竹琴曲。兵戈齐举,十面埋伏。不禁去摸那方方正正的薄毯,绒毛那么细,料子那么软,盖得温热,叠得整齐。即便难受的时候,历中行也不迁怒别的东西。就像他只揍了罪魁祸首,却对所有的误解指责全无愤恨。不折镆干,不怨飘瓦。想来如果不是去找到了他,他不会打扰任何人,无论门前的红字还是总得打开的手机,都一并吞咽,独自消化。不知坐了多久,手机微震。姚江拿起来看了一眼,起身走到客房门口,手抬起来,半天才敲响,低声唤,“中行。”没有回应。姚江站了半晌,握住门把试着转动。锁头“咔”地弹开。他抓着手机走进去。飘窗的窗帘半拉,茁枝茂叶长长拓进来,被子上都是碎影子。历中行侧身睡着,光线黯淡,描摹出沉实的轮廓。姚江半蹲下来,垂睫看他。男人闭着眼,皱着眉,无辜极了。好似睡梦里都有人伤他的心。姚江看他额上的淤青。都说君子不立危墙,偏偏每次冲在最前面;明明身手很好,还是动不动就受伤。不是磕了碰了,就是刮了划了。最可恨的是,本人毫不在意。实在是活得很随便,很粗心。难怪看上自己。他蜷着手,不由自主地悬向他前额那块黯淡中的暗色,感到三十五年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正在这个人面前分崩离析。姚江甚至不确定这一切从何而始,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走到这里。手的影子覆盖了历中行的脸,鲜明的五官模糊起来。手腕凝定,鼻息静止,他的手指虚蜷,嗫嚅着,以背面的骨节,轻吻那片额头。“姚江,现在你还要告诉我,没有恋爱的计划吗?”本应睡着的人开了口,一字一句说。霎时,他的手一沉,落实了他的罪证。然而同一时间,历中行在手底下睁开眼。他不睁眼便罢,一睁眼,满腔的渴慕轰然决堤,浩荡月色尽倾于此。当阳桥头一声吼,竟不是破釜沉舟,而是空门大开,予取予求。千年的狐狸,万年的妖精,都要在这痴儿眼里现了原形。姚江将颤动的手指攥进掌心,指甲掐进肉里,机械地移肘,最后将小臂抵在床沿,挺直了背,闭一下眼:“以前我谈恋爱,总是浅尝辄止,不是非谁不可,也不是万里挑一,时机合适,人也不错,就足够建立关系。“可是中行……如果和你在一起,我会开始奢求,求不分开,求一辈子。你是个理想主义者,坚定纯粹,一尘不染。我只是个俗人。你一时错爱跟我好了,时间一久,总会发现真正的同路人。那时,我该如何自处?”巴尔扎克说,流氓恶棍动过刀子,依然能讲和;情人之间为了一个眼神、一句话,却会终身反目。有些决裂的例子往往难以理解,原因就在于,只要不曾有过毫无芥蒂的情谊,即使心存猜忌也还能相处;过去两个肝胆相照的人,临到眼神言语都要提防的时节,会觉得不堪忍受。他怎么忍心,和历中行走到那一步。他向来悲观,他的未来需要预案,任何事,要考虑到最坏的地步,给断臂做假肢,为玉碎制锦盒。从前他自信可以挽救和弥补一切。除了一件事,除了这个人。姚江走出浴室时,历中行就斜倚着门边的墙用他的手机打字,耳朵到颈侧全是他留下的印子。听到他出来,站直了抬头,目光落到浴袍宽松的领口,一下子飘开,又想起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看,视线挪回去,笑道:“好性感。”姚江弯唇走近了,摸摸他的侧颈,说:“客房不是有独卫?”“不是等浴室,我等你。”历中行按下锁屏,手搭到他腰上,目光在他脸上流连,仿佛带有丰腴的绒毛,像只餍足的大鸮,“刚刚没来得及说。你说得不对。”姚江挑眉听他说下去。“你觉得自己是俗人,我尊重。咱们都是普通人。可你说我是一时错爱,我不同意。”历中行神情严肃,“在你眼里,我的感情就这么儿戏,认知水平就这么差?”姚江忍俊不禁,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嗓音又轻又低,说:“错了。”怕他嫌态度不端正,再一遍,“说错了。历教授对待感情很认真,眼光很好。”还是被历中行嫌弃了:“哪有这样拐着弯儿夸自己的。”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姚江想,自己是不是投降得太快太早。没办法,真舍不得。舍不得他再伤心。他叹一声,浑身湿暖的水汽未消,都裹住历中行。浴室的暖光灯还开着,在他背后氤氲。历中行的心都融了,在耳边喊他:“姚江。”“我爱你啊。”他说,“你不要不相信。”这一句,姚江说了,他还没回应。历中行等不到明天,等不到他回房间,就守在这里,等他出来,补这一句。像盼心爱的姑娘下课放学的毛头小子,攥着摘来的野花,想着人一出现,就捧到她面前。姚江收紧双臂,把他的整颗心纳进怀里。“信。”他怎么敢不信。骨气铮然的竹子,为他一片一片剥开自己,他怕再剥下去,这人自己就什么都不剩了。声音不大,音量不高,一个字砸在地上,却是一个坑。郑重得教人难以招架。他们年纪都不小了,却活像第一次谈恋爱。历中行说:“那就……行。我去洗澡了。”把手机塞给姚江,就钻进浴室。姚江笑,转身,曲起指节敲门,肩膀靠着墙,歪着头,带一股子浴后的慵懒放松,“要给你拿裤子吗?”“要。”历中行简直想出去咬他一口。衣裤的尺码正好,只略感宽松,肉眼不辨,看起来和穿自己的衣服一样。姚江没回主卧,坐在客房的床上等他。历中行一进来,身上是他的衣服,浑身带着和他相同的沐浴露味儿,看到他在,有点惊喜,上床挨过去。姚江拿着手机,斟酌道:“你刚刚用我微信回李茹,只说了一句是你,不用解释一下?”历中行就着他的手看了一遍对话框,主要是判断陶甑圈足上的夔龙纹,“李茹没问。没事儿,她知道咱们是朋友。”“朋友?”姚江看他。“现在不是了。”历中行伸臂撑到姚江另一侧,倾斜上身拢过去,贴住嘴角舔了舔,蹭他的鼻尖——一个带雄性动物霸占意味的姿势,低声道,“现在是,对象。”“好了,”姚江回他一个切实的吻,然后说,“睡。不然又要去洗澡。”“这么容易?”历中行眼尾扬起,抬手就要去检查,被一把抓住手腕。他出来了,姚江没有,问这话实属占了便宜还卖乖。姚江翻过他的手掌看,“伤好了吗?”“好了,划得浅。”被他一看,历中行掌心的结痂处发痒,不再继续逗他。“中行,在你之前,我没喜欢过男人。慢慢才反应过来。”他拈一下历中行鬓边的发梢,想起那个晚上坐在马路边,前所未有的心悸,“前面,我交往过三任女友,第三任因为这个分手,两年前有过一任情人,姚淮发现后很反对,她也受不了,就没继续。”历中行有点吃味,颧骨去迎他的手掌,“姚总情史挺长啊,讲讲。”姚江翻身半压过来,握着他的腰,凑近仔细瞧他表情,“不高兴了?”“有一点。不过没关系,这是我的问题。”历中行声音闷闷地,又说,“你讲吧,我想听。”“都过去了。”姚江说,“什么是你的问题?”“你对我说实话,是好事。因为实话不好听而不高兴,是我的问题,自己消化就行。你没做错什么。”历中行对他微笑,眸中蕴着宁静的力量,“没关系的,以前的事,未来的事,你都可以跟我直说。姚江,我不生气。”姚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低了头,抱住他。“真要听?”“嗯。”“第一任是个缙坪姑娘,同村邻居家的女儿,刚读完大学回来当老师。我妈身体不好,十九岁那年我爸去世,我从学校赶回来之前那几天,是她帮着姚淮操办丧事。第二年暑假我回家,她常来辅导姚淮写作业,就在一起了。”姚江的叙述很客观,因果清晰,语气仍带感激,却没有怀念和沉湎,“后来我常在北京,回来的时间少,她家里催她在本地结婚成家,所以提了分手。”“她本人提的吗?”历中行担心是人家家里自作主张。“嗯。”姚江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没怎么陪过她,她也觉得异地太难。”“伯父去世那年,你正准备保研吧?”历中行摸摸他的头发,轻声问,“你难不难?”姚江覆着他的手,笑一下,“把我的履历背下来了?”“那么几行,还用背吗。”姚江继续说:“第二任最长,是农科院的同事,谈了三年,很平淡,后来我要去宁省,她不认同我的选择,觉得宁省太偏太苦,而且可能三五年才能回去或者继续升职。她是理性的人,说的也都对。我不想耽误她,走之前跟她讲清楚了。”历中行点点头。“第三任是在多伦多认识的……”姚江微顿,思忖。历中行目光锐利,凑上去,“怎么?艳遇呀?”姚江低眉,抱着他:“饭局上认识的,一家音乐公司的宣传部总监。只谈了一个月,做了之后,和平分手。回国后的……也是饭局上别人介绍的,梁大的金融系研究生,时长半年。”“中行,”一气儿说完了,宽厚的手掌来回摩挲那截精瘦的腰身,怕他更加不高兴,“中行?”“别摸了,”历中行绷着脸。姚江一下子笑了:“中行……”“别喊了。”历中行耳际发热,仰躺过来,“说了不生气,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姚江就安静下来。没一会儿,他又翻回来,看着姚江。眼睛完全适应了黑夜,现在他看得清楚,姚江深邃幽静的瞳涧中,都是他的倒影。除了他,再无其他人。历中行嗓音微沉,说:“姚江,我挺高兴的。你这么好,这么多人喜欢你,顺理成章,她们也都很好,很优秀。你值得。”“不过以后,你是我的。”他俯首,将吻印在姚江的锁骨正中央,又湿又烫,一个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