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卜繁星躺在陪床上休息。她最近也忙坏了,不比霍召轻松到哪儿。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受尽虐待。卜光耀打着吊针已睡着。她提前将电话关了静音,还是被嗡嗡的声音惊醒。她因心中记挂着事儿才浅眠,想着霍召什么时候会打过来,将给她一个怎样的解释。“喂。”卜繁星先应了小小的一声。而后下床,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外去接。霍召“嗯”了一声,顿时也不知该说点什么。想了好半天,才道——“云央说你打了电话。大致情况你应该都了解了,我应该不用复述。”卜繁星点点头,“嗯。”再度陷入无话。“没事的话……我先挂了?”霍召的态度带着迟疑,和些许冷漠。不知为何,卜繁星连他的表情都不曾看见,可就是感觉到了细微的态度差别。“你就不问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她忽然很纠结这点。“一定要在这种时候和我纠结问候不问候吗?”霍召稍稍扬高了声调,显得不太耐烦。语毕,他意识到不该这样,稍微吸口气解释:“我现在大脑不是很正常,等冷静几天再聊行不行。”结果,“不行。”卜繁星的拒绝毫不犹豫。阳台上,霍召的眉毛禁不住一棱,大概没想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卜繁星隐约有预感,继续说下去,两人免不了唇枪舌战一番,可她控制不了。在最想被他关心的时候,他悄无声息回了城,却连一丝丝联系都不曾有。现在他忙完了,好像并不觉得自己有问题,一点找补的意思也没有。“既然是询问意见,应该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吧。”卜繁星的态度也硬起来,非逼他立刻解决疑惑。霍召舔了舔唇,不耐烦到用手抹把脸,可还是竭尽全力压住脾气。“回城的事没通知你是我疏忽,”他一顿,眼垂到地面久久,十分沮丧的模样,可惜卜繁星看不见。霍召:“但,我有我的难处。”说完,卜繁星失笑,“谁没难处呢,霍召?”她不依不饶地:“你的朋友牺牲,你麻木、痛心,为什么要这些情绪转嫁到我身上?好像他的苦难是我造成的。你用冷漠凌迟我的样子,和那些对我指指点点的旁观者有什么区别。”“不过回城没及时告诉你,不需要大题小作,上升到这么严重的高度?”双方都是特殊时期,霍召的脑子已经跟不上嘴,怼得飞快。霍召很少和卜繁星这样争执,除了上次的失联事件,他两几乎没有这般说上气的时候。卜繁星戒备起来,“你到底怎么了?”她连日来照顾卜光耀,蔚蓝江市两头跑,休息不足,此刻再被气上一一番,胸口已经很不舒服。可她还是不希望有什么说不开的误会横亘之间。霍召呼口气:“真没事,小问题,调节几天就完了。真的,繁星,我们现在别聊了。”片刻,“可是,我现在很想听听你的声音。”卜繁星倏尔示弱,连她自己也没料到。说完,她鼻头一酸,“其实,也不是想听你的声音,是想你,想见你。立刻、马上那种。”气氛陡然温情,霍召的轮廓软了些,但也没反应过来要问她究竟怎么了。只当一段时间没见,她犯脾气了。“乖。”他哄说:“下次回来我一定陪你。”要不说,慧极必伤。卜繁星很迅速划到他话里的重点——下次。“意思是,临走前,你根本没打算见我,对吗?”女孩握着手机,手指莫名地微微颤抖。霍召被质问得也是一愣。可此刻,他确实是这样的想法。一时半会儿,他无法面对张远的意外。分明前段时间,他还笑着与自己通电话,打趣着,什么时候能见见这位让他不远千里的女朋友。“果然小狐狸呢。”张远曾无意瞥见他给卜繁星的备注,调侃:“魂都给你勾没了?”……阳台。霍召再难压抑,更不想与卜繁星就着一个问题纠缠下去,终于吐露真心。“此时此刻,我没办法面对你。”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卜繁星心里咯噔一下,预感果然正确,的确有事发生。“为什么?”她小巧的一张脸也微微起皱。霍召思虑再思虑,知道逃不过去,索性讲了。包括张远的身份,以及那场带队训练原本该去的人是谁。听完,卜繁星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不断下沉。——“所以,你觉得,他的死是你造成的?”说完,她改了口,“不对。此刻在你心里,应该觉得,是我和你共同促成了这场意外,对吗?”霍召没否认。这下,卜繁星不止手指颤抖,连肩膀都笑到发抖。“你是不是活得太圣母了,霍召?”她情不自禁怼,“谁不知道,做你们这行,就是风里来雨里去、拿命拼勋章。他付出了生命,获得了流芳,也算得偿所愿。不知道当初谁教我,要胸怀宽广,舍小家为大家。我试着宽广了,你呢?你的年假流程正常提的,对吧?训练任务突然来的,对吧?你不在,只能他主持大局,这是天意,别说得好像我两拿着刀子逼他上的战场。”“卜繁星!”女孩借机发挥,那头已经怒了。霍召感觉压在胸口的火一下全窜到了嗓子眼儿,他已经顾不得会烧伤谁,因为他连自己都伤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霍召不可置信的口吻:“你怎么可以将一条获活生生的人命说得如此轻松?”“把人命看得轻松的不是你们吗?”被他一吼,卜繁星的委屈也跟着涌了上去,包括这段时间的疲累,统统卷在一起、呐喊着要宣泄。“我问你能不能别干这么危险的工作,你说,总有人要去做,为什么不能是你。我要你爱惜自己,你说你身不由己……怎么,眼睁睁看着亲近的人牺牲了,泄不了火,把矛头对准我?”“哈。”霍召气笑了。不是真笑,而是冷笑。“你真的让我叹为观止,卜繁星。”末了,他道:“我原以为,你只是耿耿于怀过去,打不开心结。现在我明白了,你骨子里的自私与生俱来。你只贪图自己精神上的满足,毫不管别人死活。扪心自问,你除了让我妥协,让我报备、让我早归……你为我做过什么?”须臾,卜繁星哑了。好半晌,那头才幽幽传来声音。“我的确没为你做过什么。”她说,“我只是从头到尾都保持对你坦白而已。”对一个习惯隐藏自己的人来讲,坦白、露出底牌,已经是她能给到的最大诚意,可他觉得这不算什么。“我能有什么办法,霍召?”卜繁星的嗓子虚了,明显底气不足:“我所拥有的就这么多,你都有了,我还能给出什么?”医院的走廊尽头,女孩下意识捂住半张脸,不想头顶冷冰冰的灯光刺穿她的狼狈。“直到现在,我脑子里都只有你所谓的自私念头——还好不是你。”走廊的回音绕了一圈,转到卜繁星耳朵里,她清楚听见自己的声音——“还好带队的不是你,上阵冲突的不是你……我不要你做英雄,不想自己心痛,我就是这么小家子气。”一开始,她就对他说过: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美好。可他不信,偏要以身试法。良久。霍召:“我们冷静一段时间吧,卜繁星。”他叫她,连名带姓。卜繁星喉间的酸涩一下全冲到了鼻间,害她差些开不了口。“这个“冷静”的意思,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隔了好一会儿,她犹犹豫豫地问,心底竟卑微地滑过几丝害怕。霍召:“你应该知道,繁星。我对你的上心程度,甚至奔着结婚去。”他不吝啬地袒露心迹:“可婚姻这东西,不是有感情就能长久。我并不介意成长环境,连外貌也只是挂在嘴上说说,我在意的是三观契合、灵魂共振。曾经,我也以为和你天造地设。可现在,我搞不清楚了,繁星。我搞不清楚说狠话的你,和甜蜜时的你,究竟哪一个才是常态?就当我渣吧,我混沌了。此刻我清楚的是,我没把握给你一个结果。既然没结果,何必弄得彼此伤筋动骨?对你,我也不想耽误。”霍家宅子在半山腰。加上入秋,风有些凉,连身经百战的霍召都忍不住点了根烟,试图取暖。一根烟毕,尼古丁消散,他的话也完。至于那头……霍召说了多久的话,卜繁星的脑子就嗡了多久。“繁星?”她久久没吱声儿,男子试探地叫了声。“嗯?噢、在。”卜繁星拿下掩在面上的手,努力咽了下喉咙。“敬你的坦诚。”想想,她如是道。片刻。“你……没事吧。”不知为何,霍召觉得胸口闷闷的。本以为,告别一个不同方向的人,他会觉得解脱。然而此刻充斥在胸膛间的,竟是寥寥绕绕的寂寞。“成年男女,分个手而已,不用搞得那么有仪式感,免得将来挂念。”卜繁星扯唇,尽量不输阵:“而且你也不用愧疚,因为我不会收回刚才那番话。”她继续固执不减:“所有在意你的时光里,我都依然坚持以上观点。如果哪天战场上,一定要有个人倒下,我始终希望,那个人不是你。但,可惜了。道不同的两个人,确实无法为谋。最后,还是要劝你节哀。”说完,她迅速挂断。同时觉得手心黏黏糊糊。定睛一看,才发现上面沾着不知何时留下来的水渍,迟迟未被风干。不知过了多久,卜繁星努力搓脸,回到病房,怕卜光耀半夜醒来会察觉异常。来去不过二十分钟的通话时间。再回来,所有的一切都害正常,可只有卜繁星知道,很多东西不一样了。不一样到她原本浓厚的睡意,也云散烟消。不得已,她只好拿起枕边的《小王子》胡乱翻。书是当初送给霍召的。同居那段时间,怕卜繁星无聊,他又给带回她公寓了,还将自己看到哪一页给折了起来。就着床边的小台灯等,卜繁星翻开,图画五彩斑斓。鲜艳的玫瑰,和穿着青色衣裳的小男孩。玫瑰耷拉着脑袋,似在向男孩道别。她说:离开前,没让你感觉到我的爱,是我的错。卜繁星看着看着,像入了神似地,连病房里进了人都没发现。宋琛推门而入,看她表情定定,叫了声“繁星?”,折身过去。两人近在咫尺了,宋琛下意识伸出胳膊,女孩忽而出声。“别碰我。”她说。宋琛一定,看床上的人缓缓抬起头。明明眼睛很红,嘴角却在很努力地对他上扬——“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碰我哦。”人一旦拥有安慰,就没办法再强大了。她软弱过。那滋味,余生再不想品尝。宋琛是从卜光明那儿得到的消息。上次卜繁星大闹医院,还任性地扔下一堆人跑去海城求安慰,收尾工作都是宋琛做的。那会儿的卜光明,跟丈母娘看女婿似地,越看宋琛越喜欢,以为他就是卜繁星传说中的男朋友,当即留下了联系方式。这不,卜光耀一确诊,宋琛便得到了消息。当时他正在上海出差。一听情况,迅速见完合作方便飞往了蔚蓝市。江市没机场,他必须转车过来,兜兜转转这个点才到。原想着深夜打扰不好,可他总觉得,卜繁星应该睡不着。还真是,一下将她最不设防的一面逮个正着。卜繁星要宋琛别碰她,宋琛却不是那样听话的人。“我小时候也耍过不少流氓,凭什么觉得我会听你的?”说完,长手一捞,将女孩挟裹进怀抱,情不自禁地拍了拍,刻意压低声音道:“会好的,啊。”卜繁星刚筑起来的城墙一下便塌了。她紧紧咬着男子衣襟,避免哭出声音,肩膀抖动的频率惊人,活像拨了什么开关的机器,一下下地颤,极为机械式。宋琛:“来的路上,我咨询过意大利那边的家庭医生,也让他引荐了这方面的专家。不怕啊,明天就把叔叔的病例传过去,看看几成把握。若把握大,我们就出国治,江市的医疗水平毕竟有限。”卜繁星觉得自己往外涌的根本不是眼泪,而是某个刚被开凿的泉眼,源源不断。连带她的嗓子眼儿都被堵了似地,吞吐不清,可宋琛还是听清楚了。“你这个时候出现、是想,打我脸吗。”她断断续续道。宋琛不明,忽又听她讲:“从小到大,我严词厉色对你说过那么多次拒绝?现在、这个不字,我再也没有底气说它了。”闻言,宋琛回想了下,脑子里都是卜繁星高昂着头颅或气势汹汹的脸。没有一次像这样,需要他俯头看,听她说着最软的话。经过这段时间的折磨,怀中的身体更纤细了。宋琛抱着抱着,享受着卜繁星难得的妥协,回忆着那日她冲向停车场的欢畅姿态……忽然,他有了想卑劣一次的念头。“我也是有私心的。”他说。卜繁星头也不抬,好似哭累了。此时此刻,不管他说什么,她都没力气跳起来反驳。“我要你和我一起回意大利。”清冷的病房,有人一锤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