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繁星挨了耳光,反应却不大。她与卜光耀之间,早在十余年前就绷了一根弦。这根弦之所以没断,是两父女都尽量去避免讨论孰是孰非。但如今弦绷到了极致,她知道,该断了。断了也好,浑身轻松。周遭打量的视线越来越多,卜繁星转身往外走。卜光耀挽留的手抬了又抬,清楚她这一走,误会更大,干脆狠心一下:“你小叔叔打架进医院,全都是因为你,哎呀!”女孩的腿不得不顿住。事情说来不复杂,可得追溯至三个月前,卜繁星掉身份证那会儿。她的身份证被不明人士捡到,起了歹心,利用她的证件注册了一辆黑车载客。谁知黑车出了事故,那人弃车逃跑。交警查起来,才发现那是辆早已报废的二手改造车,并不值钱。如今被撞的当事人还躺在医院生死未卜,其家人找不到始作俑者,只能找车辆的注册人闹。卜明明:“你是没看到,那伙人来的架势,四处打听你的消息。听说你在蔚蓝市,风风火火地要赶去找你麻烦,我爸气不过,抄了扁担去拦,声称‘谁要敢去找我侄女麻烦,先从我身上踏过去!’。”双方都觉得自己是受害者,都有理。一言不合,这才打了起来。怪不得,卜明明一通电话打来,会用那样理所当然的语气。他以为卜光耀早就通知了卜繁星,她却不闻不理,连个看望的意思都没有。然而站在卜光耀的立场,他知道卜繁星素来最烦这些家庭琐事,一心瞒着,不敢打扰。病房。卜光明断了一根肋骨,疼得龇牙咧嘴。医生说要观察情况,如果没有内部淌血的迹象,只需用药静养。若有淌血,必须动手术才行。看见卜繁星,他好像不太乐意,责怪卜光耀:“我都说了,这种小事不要告诉繁星。她在大城市,挣大钱,肯定忙得不行。你瞧瞧,非得让人跑一趟,遭不遭罪。”卜繁星张了张嘴,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卜光明察觉气氛怎么那么紧张,再看卜繁星微微浮肿的脸颊,激动了:“怎么回事?那伙子闹你面前去了?个巴子,等我能下床了,看老子不打上门去!”一句话中带了无数的脏。从前,卜繁星是极其讨厌的。此刻,她竟觉得鼻间有种说不出的涩。“放心,他们也没讨到好。”卜光明洋洋得意,“我那扁担开玩笑的啊?一砸一个准。要不是想着事情闹大可能不好收场……”“行了。”卜光耀及时打住,“少说点话,安静养伤,还给你得意上了。”“害,这不是难得我们一家子同仇敌忾吗!”终于,卜繁星呆不下去了。“叔,那、你好好养伤。”她表情不太自然地扔下一句,头也不回出了病房。后来,宋琛半开玩笑说,他意外参与了卜繁星的家务事。某瞬间,他有过恍惚感,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外人。好像,总有一日他能正大光明站在这女孩身边。事实是,当日,他还真见到了卜繁星的另一面。不堪一击的、自我怀疑的、脆弱的。她眼底鳞光闪闪,面上处处透着不畅快,似乎在说: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不该是这样的。在卜繁星的认知里,黑与白就该分明。既然做吸血鬼,就演好吸血鬼人设,不要忽然搞一出温情。这样会让她自我否定。否定从前她所坚信的一切。忽然,卜繁星特别想见到霍召。她想问问他,到底这个世界长什么样?他看到的,与她看到的,仿佛真的不太一样。既然谈恋爱这件事他教得那般棒,那么看世界这件事,他应该也可以身体力行地,带她去往更好的地方。算算,今儿就是霍召训练回城的日子。卜繁星偷偷缴完后续可能的医药费,谁也没通知、不想听任何人的唠叨,握紧方向盘便冲上了高速。怪不得大家说,学开车是人生必须点亮的技能。只有这样,才能随时随地去往心中的方向。抵达海城已近十点,她随便找了家宾馆休息,给霍召打电话。那头依然提示用户已关机,卜繁星狐疑。毕竟她也通晓些制度,部队关于训练的安排一般很少改变。难不成遇见突发事件,没回?卜繁星这会子有些不安了,开始拨打陈影的手机,同样提示已关机。须臾,她有些慌了。毕竟亲身经历过海难,差点回不来……她立刻打开电视和手机,不停刷着海城的相关信息,生怕漏过一点。凌晨两点,长途奔袭的她实在熬不住,睡了过去。醒来第一件事还是打电话,夺命CALL无数次,那头的回应永远冷冰冰。卜繁星的不安随着时间的推移持续扩大,她就这么在海城呆了两日。到第三日,她实在熬不了了,询问着去了趟部队基地。她打算去后备医疗团,找沈云央问个究竟。巧了,卜繁星刚停好车,霍召的电话便打了过来。她都快急疯,他却在那头跟没事人似地,“训练晚了两日,才回来。看你发了很多信息,怎么了?”她直截了当,喜怒不辨地——“我在你们基地外。”*其实稍微冷静冷静,卜繁星就会反应过来。这等重地,她来了也进不去。可她根本无暇考虑其他,只想立刻知道霍召在哪儿。一听卜繁星到海城了,霍召申请到临时外出。刚结束完“任务”,情况比较松,陈影也跟着混了出来,说要打牙祭、压压惊。一跟出来,他就后悔了。因为那两腻歪起来,根本旁若无人。见霍召好胳膊好腿儿的,卜繁星原本想发飙的,出口却成了发嗲——“答应的报备都是鬼话!”趁着话头,她锤他一把。陈影着急忙慌似乎想阻止,却得到霍召略狠的一个喝止眼神,他只好翻着白眼,继续装哑巴。再看霍召,倒是镇定,将女孩的五根指头都捉在手里:“提前知会了没信号,我怎么报备?”卜繁星勉强觉得有道理,没再追究,这会儿终于想起来这里的目的。“我挨打了。”她迅速叫苦。霍召的眉立刻有了锋利的弧度。他上下左右地翻转着卜繁星的身子检查,“谁干的?”口气不善。卜繁星扁扁嘴,“我爸。”饭桌上,卜繁星讲清楚了来龙去脉,霍召又是抱抱又是摸头地:“这就是你不对了。没问青红皂白就发难,挨打也应该。”卜繁星棱他一眼。霍召胆儿大,坚持不翻口供。“忠言逆耳。”他企图晓之以理:“你爸什么个性我门儿清。能把他气到动手,不用听,我就知道你这嘴皮子翻得不是一般厉害。你承不承认?嗯?承不承认!”他掐着卜繁星的脸,似怪,眼神却又莫名透着宠。卜繁星歪了几下头,躲不开,两人闹来闹去。陈影闷头吃菜,点完这道添那道,打算化狗粮为食粮。好吧,实则卜繁星早知道自己错了,可她不想向其他人妥协。太正式的场合会让她的不适感爆棚。唯独霍召这点不正经,能消除她的紧张,让她觉得什么都不算大事儿。“可是你都不关心我。”闹到最后,辩不过的卜繁星开始强词夺理。霍召一脸不可置信,“你仿佛在开玩笑。”“当我对你说,我挨打了,你问的居然是谁干的?而不是,疼不疼!”所以无理取闹就是女人的专利,无论什么个性,无聊什么属性。“那我先问谁干的,不就是要帮你讨回公道的意思?”“可那是我爸,你又不能怎么样。”“一开始又不知道是你爸,我那会子都准备一打十了呢!”陈影一下觉得嘴里的菜都不香了,“够了啊你两。”他拍拍桌子:“一打十有些夸张了吧?这批海盗训练有素,你一抗三,还是被踢到胸骨。若非危急关头,我拉你那么一把……”卜繁星的眼神一下变得意味深长,牢牢地盯着霍召。陈影被霍召踹了好几脚才反应过来:敢情这家伙打算瞒着啊。可他收声显然已经没作用了。“额……这顿单我买。”自知惹祸,他迅速溜到收银台,买完单飞快走人。霍召送卜繁星回宾馆。为了讨好她,他故意透露,自己表现好得了一天假,今晚可以陪她。“你就没其他可说?”卜繁星停下脚。两人刚走到新车前,霍召赶忙转移话题:“陈影这事儿办得不错,回头好好夸他。”卜繁星察觉出他想转移话题,也不强求了,只是一路上脸色都不好。看她这样,霍召心知难躲掉,干脆主动解释:“执行任务是机密,当然不能提前说。”“但也用不着编瞎话骗我。”“不编瞎话,我怎么解释失联一周的事情?回来了还是引战。”“霍召,在你眼里,我很傻吗?”卜繁星没了开车的心情,猛地停在路边,攥着方向盘发难:“你不用对我说具体任务的,只需要暗示我一句,我就能明白,但你偏偏选择撒谎。”“撒谎也是出于善意,不想让你担心。”“知道你的去向、处于担惊受怕中,好过不知你去向,突然迎来最坏的结果。”前者,她起码能做好心理准备。但后者,足以叫人直接崩溃。“况且,”卜繁星不依不饶:“这几日我的担惊受怕,并没有因为你的隐瞒而少一些。”反倒越演越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