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賀隨口問,叫什麽? 底下人湊近了,小聲說,季堯。 誰也沒有料到,最終會是季堯坐上龍椅,下了令,抄他的家,要他的命。 楊賀和那個小孩兒對視,慢慢的,對他笑了一下,那小孩兒睜大眼睛,瑟縮著,有些無措又惶恐。 楊賀說:“冷不冷?” 他聲音細,咬字又慢,透著股子玉也似的溫軟。 小孩兒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手指抓緊牆頭,摳得指頭紅紅的。 楊賀摘下手中捂手的手籠,內裡嵌了柔軟的皮毛,還帶著余溫,墊腳遞給那小孩兒,說:“給你。” 小孩兒沒接,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楊賀正當年少,又入宮淨身的早,身量不高,只能踮著腳,“別扒著牆,小心摔著了。” 小孩兒慢慢地伸手抓住那個手籠,楊賀松了手,又對他笑了笑,楊賀今日穿著一身深色內侍衣裳,襯得膚色極白,嘴唇嫣紅,眉眼之間卻露出少年的靈動狡黠,揮了揮手,“我走啦。” 小孩兒沒說話,熟稔地跳下了宮牆,掌心手籠暖壺柔軟,燙手似的。第3章 楊賀見過季堯一回就沒再管他,這麽個小孩兒,還在冷宮裡,又有太后那邊的人壓著,成不了氣候。 楊賀有耐心。他心思剔透,見了季堯一回就明白過來,為什麽他一個皇子,會過得這般淒慘。說來也是托他母妃的福,珍妃正得寵時,嬌縱跋扈,當時的皇后也不放在眼裡。 她養了隻貓,那隻貓不知怎的突然發難,驚了皇后,以至於皇后小產。 這事兒鬧得極大,楊賀那時還小,有所耳聞,只怕那一回皇后把珍妃就恨上了。 沒成想,珍妃進冷宮後竟發現懷了龍胎,皇后把這事兒壓著,給她希望讓她生下孩子,日日在冷宮裡捱著等著,難怪珍妃後來瘋了。 季堯這些年,怕是沒少被作踐。 楊賀漠然地想著,擱下筆,漫不經心地翻著手中的帳簿。這是明帳,內官監司宮中采買,流水的銀子自內官監過,自然還有一本不為人道的暗帳。 突然,簾子一掀,一個人在小太監擁簇下走了過來,他穿著紅色內侍衣裳,白面無須,一張臉笑眯眯的佛陀似的。 內官監秉筆太監康平。 楊賀當即起身相迎,臉上帶笑,說:“督公回來啦。” 一邊說著,細致地奉上一杯熱茶,兩手捧著。康平坐到主座,很受用,手指尖翹了翹,說:“賀之啊,你這回這差事兒辦的不錯,娘娘很滿意。” 楊賀在他下首候著,少年人清瘦,腰封掐出一截細韌的腰身,眼睫毛長,看著溫馴的鹿似的。 前些時日,內官監循舊例給各宮娘娘更換妝奩,康平把這差事兒指給了楊賀。采買訂購妝奩是小事,楊賀辦事細致,依著各宮的喜好,妝奩各有不同,得了一片好聲。 貴妃更是親自賞了康平。 楊賀心知他是為此事而來,垂下眼睛,笑說:“督公過譽了,這都仰賴督主栽培指點,不然哪裡有賀之。” 康平一笑,心中熨帖,拍了拍他的手,“知你最懂事,轉眼你都這樣大了,剛來我身邊的時候還什麽都不懂呢。” “督公待賀之恩重如山,賀之沒有一刻敢忘,”楊賀跪坐在他腿邊,孩子似的,語氣裡透著股子熱忱,“願為督公肝腦塗地。” 康平伸手拉了他一把,“你這孩子,說這些作甚,你的忠心,我自然是知道的。” 楊賀抿著嘴唇笑。當今皇帝正寵戚貴妃,戚貴妃貌美,尤喜牡丹,楊賀給她置辦的妝奩是象牙所製,他特意請的能工巧匠,又在妝奩上雕了一副牡丹,栩栩如生。 貴妃當然會喜歡,不但貴妃喜歡,皇帝也喜歡。 楊賀專權數年,沒人比楊賀更了解皇帝了。 這位皇帝,除了朝政,什麽都喜歡。他能在隆冬大雪天為畫紅梅枯坐半晌,也能在三更半夜看民間皮影小戲,更有甚者,在禦花園裡圈了個花圃學個花農去養瓜種花。 楊賀在宮中如魚得水。 他聰明,知進退,將骨子裡的傲慢冷漠藏得滴水不漏,不過月余,他已成了戚貴妃宮裡的常客。 戚貴妃的貼身宮婢叫綠綺,一來二去的,和楊賀也熟了。楊賀皮囊頂好,不像平常宦官佝僂著腰,身姿挺拔,無異於鶴立雞群。綠綺不過半大的姑娘,又是久居宮中,寂寞難以排遣,楊賀一對她笑,就引得小姑娘面紅耳赤。 南燕宮中結對食是常事,只要請了主子恩典便可,一時間有些意動。 這天夜裡,冷極了,楊賀值完了夜,正當回去,卻突然被綠綺攔了路。小姑娘渾身都抖,抓著楊賀的手臂,如溺水之人攥緊浮木,哆哆嗦嗦地叫他楊大哥。 楊賀看了眼她的手,眼中掠過一縷陰霾,語氣卻溫和,一邊安撫,一邊問她,怎麽了? 半晌,綠綺才說,她失手打死了人。 司禮監有個小宦官纏了她許久,今夜又來糾纏,她不小心推了一把,把人推到假山上撞死了。 楊賀聽了靜了片刻,慢慢地說:“司禮監的人?” 綠綺直掉眼淚,小聲地說不敢讓貴妃知道,這可怎麽辦? 楊賀想了想,讓她帶自己去看看,綠綺獲救一般,心裡都定了定,說來也怪,分明楊賀不過是個小宦官,年紀也不大,卻好像分外能讓人信任。 果真是司禮監的小太監,閉著眼睛躺在地上,人事不省。 綠綺驚魂不定地望著他,說:“這可怎麽好?” 楊賀說:“若是尋常小宦官便罷了,司禮監怕是不好相與。” 綠綺更慌了。 突然,頭上一沉,卻是楊賀摸了摸她的腦袋,慢慢蹲下身來,指頭擦去了眼淚,語氣很冷靜地說:“埋了他。” “……埋,埋哪兒?”綠綺哆哆嗦嗦。 “別慌,”楊賀說,“宮裡死個把小宦官再尋常不過了。” 綠綺呆呆地看著他,楊賀聲音太冷靜,冷靜到幾乎有些冷酷,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全聽了楊賀的。 他們在的地方偏僻,楊賀讓綠綺在這兒等了片刻,自己離開了一會兒,回來時丟給她一方濕帕子去擦拭假山上的血跡,自己拖著那具屍體去“埋屍”了。 周遭一片黑暗,寥寥幾盞宮燈,襯得長夜越發陰森可怖。 小宦官約摸二十出頭,很年輕,楊賀沉他入水的時候,突然察覺“屍體”竟動了,原來這人沒死,不過是磕著腦袋,閉過氣去了。 如今鬼使神差的,竟緩了過來。 楊賀臉上沒什麽表情,趁他還未完全緩過勁兒,攥著後脖頸一個用力就按水裡,勁兒狠且重,水裡的人徒勞的伸手胡亂撲騰著,濺起冰涼的水花,嗚咽和水聲在長夜裡鬼哭似的。 突然,楊賀若有所覺,好像有什麽人在看他,一偏頭,就對上了一雙黑漆漆的眼睛。 那小孩兒身體藏在假山後,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楊賀不為所動,手中宦官掙扎的力道漸小,不過片刻就沒了聲息,他松開手,人便咕咚砸了下去,徹徹底底地沉入水底。 楊賀看著那小孩兒,慢條斯理地洗乾淨手,又擦了臉上的水漬,才朝他一步一步走了過去。第4章 臘月的天,正當夜深,風冷得刺骨,一輪圓月掛樹梢,撒下淒清的白霜。 楊賀一走近,季堯好像才回過神,知道怕,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住地往後退。楊賀垂著眼睛看他,沒有說話,氣氛僵滯森冷,季堯倉促地收回視線,無處安放一般,那張臉煞白煞白的。 過了好一會兒,楊賀才聽見季堯發顫的聲音,“我……我什麽都沒看見。” 楊賀一言不發。 季堯後背貼著假山石壁,無處可退,抬起臉望著楊賀那張背著光看不透神色的臉,一把抓住他的袍角,聲音像要哭出來,瘦瘦小小的,可憐極了,“……公公,我不會說出去的,你別——別殺我。” 楊賀輕輕笑了下,說:“殿下說什麽呢,殿下身份尊貴,奴才怎麽敢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