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桑諾被謝長翎領了進刑堂, 也是開了眼。 胥離山分作許多部署,刑堂主管刑罰審訊,也分為兩處。 一處為審, 一處為刑。 桑諾被謝長翎領著去的地方是審部。從刑堂的大堂內往左走,由一個弟子在前領路。 刑堂弟子對謝長翎很是客氣, 得知他的來意,先取了一條麻繩來, 給桑諾捆了手。 “輕些啊,這是我……長輩, 問清楚緣由就是,其他的還是要掌門定奪的。” 謝長翎在幽暗細長的走廊裡眼巴巴說道。 桑諾倒是很配合, 伸出手, 任由那個弟子給她將雙手捆了起來。 “長翎師弟既然這麽說, 我們心中就有數。你放心。” 那弟子給桑諾捆的也不重,隻用繩子束縛桑諾的行動, 牽著她進了審問間。 她不太想多浪費時間, 主動問他。 他是唯一一個沒有戴面具的修士。 “誰?” 那修士雖然戴著面具,但是不難看出他有些疑惑,扭過頭去問身側的同門。 “我殺了他十五師叔。” 審堂的修士一愣,懷疑自己的耳朵。 “你說是你殺了十五師叔?” 桑諾這才發現,陰暗的角落裡還有一個蜷成一團,幾乎快睡著了的小修士。 “你很熟這一套?” 此處懸掛著十四面鏡子, 每一面鏡子下都站著一個面帶鬼面的堂中弟子。 這一湊上來,直接把桑諾眼前的光線都擋完了。 小修士好奇地湊了上來。 桑諾坦然說道:“和你說的一樣,他讓我殺的。” 桑諾倒是自覺, 抬起手主動問需不需要把她手掛起來。 “他說叫十五,是謝長翎的小師叔。” “是有這麽一位但是沒什麽人知道就是了。”小修士懶洋洋回答了自己同門的話。 到底是誰呢。 就是不太舒服。 審堂的修士有些繃不住, 咳了一聲, 讓師弟去給桑諾把手撈起掛在了懸梁柱上。 小小的鏡室裡塞了十四面鏡子十六個修士,桑諾站在這裡都覺著呼吸不順暢了,小修士個子高,和桑諾說話還得彎腰。 “得了吧,除非那位主動讓你殺,不然你連那位的衣角都摸不到。” “還好還好, 也就是被抓過那麽幾次。” 這麽小的空間擠了這麽多人, 幾乎隻給了桑諾一個站腳的地方。 “師門裡有一個排行十五的師叔嗎?” 桑諾也不說假話, 力求一個真實。 桑諾嘴角抿著,不太想繼續說有關十五的事情。畢竟她對十五的存在已經有了猜測。現在連胥離山的弟子都不太清楚這麽一位的存在,那他…… “所以,你是怎麽殺了那位的?” “……如果是長翎口中的十五師叔,我知曉。” “你們要問什麽?” 審堂的修士:“……問你犯了什麽罪,居然是長翎師弟抓回來的。” 聞言,那小修士才懶洋洋抬起頭。 桑諾也任由這些弟子行動,跟在他們身後穿過了悠長的黑暗小巷,被放在了一間巴掌大的狹小房間裡。 而後站起身來。意外的是明明是個圓臉顯小的少年,站起身來居然比旁邊人高出一個頭。 “這話就又是癡人說夢了,那位真的能讓你殺,你是他什麽人啊?” “還真有十五師叔啊,不曾聽過。”那戴面具的修士嘀咕了聲。 那小修士噗嗤笑了一聲,臉蛋圓圓的,看著更顯得年紀小小。 站在她正對面戴著面具的年輕修士有些詫異。 桑諾靠著手臂被掛起的力道, 稍微能省些力氣了。 某種角度來說,這個小修士說的是真相。 生得清秀白嫩,比起在審罰堂,他更像是應該出現在學堂裡的乖學生。 桑諾謙虛地搖了搖手。 小修士雙手往腦袋後一墊,歪著頭仔細打量桑諾,然後嘀咕了句。 “這麽漂亮,難怪是狐妖。” 桑諾想了想,問道。 “你們胥離山有沒有年紀不大,修為極高的劍修,不怎麽愛說話,最好是……看不見?” 小修士掰著手指算:“年紀不大修為極高,不愛說話還看不見……你說仙君?” 桑諾表情有一瞬間的凝滯。 “……不是他。” 或許十五有的時候會有那麽一點像某人,但是更多的時候,十五溫柔到是她不曾接觸過的小心。 絕對不是他。 “不是仙君的話,那就只能是洬談君了。” 小修士提了一個桑諾不曾聽過的名字。 “哦?他是誰?” “洬談君啊,琉瓶的師尊。”小修士彎腰彎得難受,索性蹲了下來,笑呵呵與桑諾說,“洬談君你不曾聽過很正常,他很低調的,整日裡都在後山下棋,很少出來,也看不見。” “不過與你說的有點不同,洬談君不是劍修,不對,他之前是劍修,後來不曾用過劍了。” 桑諾隻問了一句:“與十五相比,誰修為高?” 小修士一愣,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忽然反應過來,拍著大腿哇哦了一聲。 “嘿嘿,我可不曾見過十五師叔,不知道不知道,但是洬談君的修為……聽我師尊說,百年前僅次於仙君。” 桑諾心中有數了。 “十五師叔真的讓你殺了?主動的?為什麽?” 小修士好奇不已。 也許是因為他們沒有和桑諾走過那一段路,沒有那些經歷,又或者是別的,桑諾很淡定地說道。 “我也想知道你們胥離山有什麽規矩,他說他愛慕我,所以要我殺了他。” 頓了頓,又補充了句。 “因為我是妖?” 小修士已經愣在原地了。 “愛慕……”他喃喃自語,“好刺激的原因……不過你說出來也不像假的,居然是這樣嗎?” 旁邊陪著審訊的弟子們都倒吸一口氣,紛紛左顧右盼和周圍的同伴交換著眼神。 “需要我給他抵命嗎?” 桑諾問。 那小修士連忙搖頭。 “這事果然不是我們刑堂能解決的,這樣,我去找琉瓶來,請她送你去妄極山。” “妄極山?” 桑諾疑惑。 “洬談君的洞府所在之處。” 小修士的表情有些微妙:“這件事可能需要你和洬談君去對峙,由洬談君或者掌門掌教定奪。” 桑諾自己有那麽幾分的猜測,看這個小修士也有幾分的猜測,加在一起,她似乎對這個未曾見過的洬談君有了些許興趣。 難道說…… “我先放你下來。” 小修士站起身,剛抬起手準備給桑諾解開繩子,狹小的審室外,一股靈氣驟然侵襲而來。 滌蕩人心魂的寒澈。 桑諾嗅到了一股讓她後背發涼的氣息。 下一刻,白衣金衫的仙君身後跟著一頭三首虎,出現在幽暗狹小的審室外。 齊刷刷地,在場十六個修士顧不得其他,躬身行禮。 “——仙君!” 桑諾手動了動,麻繩越捆越緊,掛起來片刻倒是有些疼了,本來這個小修士要給她解開的,偏偏被人打斷了。 她卻也懶得看那打斷她自由的人,目光垂下看向那小修士。 “給我解開啊。” 小修士還保持著躬身行禮的姿勢,動都沒敢動。 來自仙君的威壓讓他出了一身汗,渾身靈力甚至有隱隱對敵似的抵禦感,讓他耳鳴眼花,甚至聽不清桑諾在說什麽。 不是,仙君怎麽會來這種地方? 這裡可是幾百年都不曾踏足過的刑堂吧? 怎麽說仙君也不該來這種地方吧尤其是今天禮法廣場還在聽道論法,怎麽也不該來這裡吧? 到底是為什麽? 小修士沒敢動,謝落秋看見了桑諾被麻繩捆著的手,高高吊起的姿勢。 走得近了,第二次見她,看著她漫不經心地移開視線,不耐煩地晃了晃手,謝落秋心口又是一陣刀割似的疼。 氣息別說平穩,幾乎要衝破他的經脈。 謝落秋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麽。想驗證什麽,他只知道這不對勁。 他抬手。 桑諾手腕上的麻繩被風割斷。 手臂被吊起來了一會兒時間,這麽忽然垂下,還顯得有些疼。 桑諾揉了揉自己的手臂,目光依舊不曾在謝落秋身上停留。 緊隨其後而來的謝長翎還在一臉呆滯,不知道師尊怎麽會忽然來刑堂。總不能是為了桑前輩吧…… 可是眼前的一幕讓他徹底沉默,腦袋裡面像是有無數個長了刺的念頭在一下一下戳著他,生疼。 “小道友,請吧。” 桑諾還記得小修士剛剛的話,想要去見一見那位洬談君。 會是什麽樣的一個人呢? 謝落秋試著往前走了一步。 撕裂一般的疼痛瞬間遍布全身。 喉口腥甜,內髒居然在這麽一瞬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他若無其事地又往前走了一步。 三首虎不安地踏著足,一聲長嘯。 “東門師兄,你們要去哪?” 謝長翎察覺此處氣氛過於微妙,桑前輩明顯是不想搭理他和師尊,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是他也不敢去問桑前輩。 師尊忽然來了這個地方,什麽也不說,他也不敢問。 其他的師兄弟腦袋都快埋在地下去了,唯一一個能給他答疑解惑的只剩下東門遲。 東門遲知道答案但是莫名不敢說。 他長這麽大見過仙君的次數加起來一個手都數的完,這麽近的距離還是頭一次。他哪裡知道仙君此番是為了什麽來,萬一說錯了呢? 話問出口,卻無一人解答。 桑諾這才慢悠悠掃了眼謝長翎。 小子尷尬到手指已經要把鼻尖擦紅了。他師尊卻根本沒有注意到他,還在看她…… 看她能看出什麽花兒嗎?還是用眼神就想殺死她? 那他可打錯了主意。 她現在可不想死。尤其是在他面前。 “去洬談君那兒。你帶路?” 桑諾最後還是對謝長翎給予了一定的溫柔,回答了他的話。 氣壓更低了。 謝長翎也跟著抖抖抖。 不對勁不對勁,怎麽回事。桑前輩和他說話時怎麽眼神越過師尊,或者說無視了師尊,直接找他的位置? 不對勁真的很不對勁啊! 洬談君又是怎麽回事?!桑前輩怎麽又知曉洬談君的存在了? 謝長翎這小子都不答話的嗎? 桑諾無法,只能將目光投向東門遲。 高個娃娃臉的少年腦袋也埋了下去。 說好的帶她去找洬談君,現在也成啞巴了? “走啊?” 桑諾稍微緩了緩,提裙抬步就要走。 審室的唯一出口被謝落秋堵著,她頭也不抬冷聲說道。 “勞駕,讓開。” 煩死了,又小又擠的房間裡塞了十幾個人,他還不識相的堵著門。 他到底想怎麽樣? 之前沒反應過來,現在反應過來了,打算解決她嗎? 堂堂仙君還真是心眼小似針尖,心狠手辣得很。 謝落秋不知為何明顯接受到了一股來自桑諾身上對他的敵意,與其說是敵意,倒不如說是比敵意還要複雜的疏離。 她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在刻意的疏離他。 為什麽,他們之前若是不認識,她不該是這樣的反應。 有什麽他不知道的事情在過去曾發生過。 謝落秋遲疑片刻,到底還是側了側身。 那一點點的位置太小,桑諾若是想要過去,就得貼著他。 偏偏他讓出來的那麽一點位置,下一刻還讓三首虎給佔了。 龐大的靈獸三個腦袋上下搖晃著看向桑諾,發出響亮的聲音。 桑諾被這一人一寵堵得牢牢,根本不得外出半步。 就算如此,她也不想搭理謝落秋,而是看向謝長翎。 “把伏妖鈴取了。” 都到了這一步,伏妖鈴對她已經沒有什麽約束,也沒有什麽用處。 謝長翎這會兒是心驚膽戰地,做一個動作前,還得看自己師尊一眼。 只是他才抬起手準備念訣召回伏妖鈴,桑諾腳踝上鈴聲陣陣,下一刻已經松動,紅繩連著金鈴落在了謝落秋的手中。 桑諾才不管是誰給她解開的伏妖鈴,沒了伏妖鈴的壓製,她直接化作一隻小小的白狐,從那小小的間隙直接跳起飛了出去。 白色的小小狐狸,蓬松的尾巴幾乎甩著謝落秋的臉頰飛過。 謝落秋捏著伏妖鈴,瞳孔一緊。 白色的…… 毛茸茸的…… 他呼吸急促,不過須臾,他手撐著牆壁,嘴角溢出一絲血跡。 這給謝長翎嚇得幾乎魂飛魄散:“師尊?!!” 桑諾已經踩著三首虎的腦袋飛過,頭也不回跑出了刑堂。 此處靈氣充盈,她卻絲毫汲取不到,不過跑了幾步就停下,藏到偏僻小道化作人形。 發髻上插著的小菌子飛起落到她的手上,變作一把水墨傘。 “狐狸,你跑什麽?那可是仙君!” 桑諾撐著樹好好平複了一下呼吸,半瞌著眼,連這種話都不想回答。 旁人眼中想要求著親近的仙君,與她來說無異於砒霜毒藥,能輕易殺死一隻天真的狐狸。 “你不是說如果小傻子的師尊真的是仙君,你要想辦法拜師嗎?怎麽還對人家這麽凶?” 拜師……桑諾若是早知道謝長翎的師尊是謝落秋,那她說什麽都不會打胥離山的主意。還會想那種事。 “我這叫凶嗎?” 桑諾休息了片刻,但身體還未恢復好,她妄動靈力這麽跑走,身體撐不住,五髒六腑都縮著縮著疼。 她若無其事地咽下血腥氣,甚至還有心情調笑。 “我怎麽敢跟他凶。他可是高高在上的仙君。” “你那不叫凶什麽叫凶?無視仙君,還讓仙君給你讓路……嘖嘖嘖,仙君都蒙了吧。沒見過你這麽凶的狐妖。” 桑諾漫不經心地轉著傘。 “我若是殺了他才叫凶呢。” 她太過理智,知道自己打不過仙君,現在這條命也不想就這麽扔掉,都沒有對謝落秋動手。 這話引得傘一陣狂笑。 “你,殺了仙君?癡人說夢!” 桑諾垂下眸,何嘗不知道這的確有些癡人說夢。 “騙你……”她剛想說自己不過是隨口騙著玩的,可騙不過自己,她喃喃低語,“沒有騙你。” 她是真的想殺了他。 桑諾疲倦地閉上眼。 胥離山來錯了,不過短短一兩個時辰,她覺著自己生機流淌得太快,謝長翎的一截魂骨根本抵不了什麽用。 若就這麽耗下去,不出一天她就油盡燈枯。 十五…… 桑諾睜開眼。 她得去找一下這個洬談君。 若是他的話,那就好解決了。 她抬眸看去,刑堂的位置相較其他地方都有些偏遠,從北邊去,能在雲霧中看見幾座山頭。 這要是她自己過去,得要了她的命。 還是等一等吧。那人能追到刑堂來,總不能追到洬談君的妄極山。 等東門遲或者謝長翎來帶她去了妄極山,一切就好辦了。 是與非,生與死,都能畫下界定。 桑諾等了片刻,終於等到遠處的刑堂高階有人走來。 她定睛看去。 那人白衣金衫,身後跟著一頭三首虎。 桑諾二話不說收起傘化做原型,撒丫子就跑。 他還真沒完沒了,非要這個時候弄死她? 桑諾撒丫跑了一小截,直接讓身後飛來的一根紅繩金鈴伏住,捆成一個紅繩小狐狸,從空墜落。 桑諾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伏妖鈴綁了,落在謝落秋的手上。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張嘴狠狠咬在了他的虎口上。 一口見血。 謝落秋眉頭都沒皺一下。 果然,見到她的時候會疼,骨頭心臟無一處不在叫囂著翻湧著,但是見不到她,就像是失去了什麽重要的存在,比死亡還要恐懼。 他唇角還帶著一絲紅色,手上抓著白色小狐,任由她尖牙咬穿他的手背。 浮雲而上,三首虎一聲虎嘯跳上雲端。 桑諾眼前發暈,隻覺著自己在他手中渾身毛都要炸起。 歹人。 她都這麽退讓了,都假裝沒有認出來他來,他還是要趕盡殺絕嗎? 口中的血腥味蕩開。 她拚命用力,咬到他的手血肉模糊。 雲上不過須臾,桑諾眼前一花,她從謝落秋的手中滾落到庭中樹下的石桌上。 伏妖鈴消失,白色的小狐狸落地化作人形,衣裙不整。 桑諾難得一臉凶相,嘴角還掛著他的血。 “這是何處?!” “懸絲境。” 男人有問必答,抬手將三首虎招來,圍著石桌盤臥下。 桑諾後背汗毛豎起,警惕地盯著謝落秋,怕他忽然發難。 “你要做什麽?!殺了我?” 做什麽? 謝落秋盯著眼前唇角帶血的小狐妖,血肉模糊的手,後知後覺有些疼。 手指蜷縮。 她……好像很恨他。 下口毫不留情。 更讓他無法忽略的是她口中的殺了她。 隻這麽簡單的三個字,心臟疼得好似不是自己的,又或者說,自己的心臟疼得快要跳出胸口。 他捂著胸口,血肉模糊的手在白金色的衣衫前留下斑駁血跡。 呼吸,越來越急促。 疼痛仿佛成了伴隨著呼吸的存在,卻都比不上看她一眼後,那種從神魂深處傳來的撕裂感。 “我要去問一個答案。” 狐妖不在眼前,他心中總有不安,把人掠到自己的領域來,謝落秋才能去做自己的事。 他退後一步,又退後一步。 桑諾緊緊盯著他。 “什麽答案?” 謝落秋身體化作虛無,隻留下他的聲音在空氣中漸弱。 “關於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