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残次品。小时候,为了讨人喜欢,我努力表现得积极阳光。大家夸我乖巧,懂事,认真,却又总会在最后加上一句“可惜心脏不好”。似乎,我从一出生就被判了死刑。父母在生出健康的第二胎后,便迅速把我这个残次品抛之脑后。既然无论怎么努力都是徒劳,那不如放弃做一个正常人。既然大家都当我是个麻烦,那我就与所有人隔离,主动封闭自己。一个人住,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学,一个人等待死亡。直到那一天。我一个人坐在树荫下,盯着球场上正在投篮的几个男生发呆。“同学,我注意你很久了。”一个声音突然传进我耳朵里,我抬起头,看见了不知何时站在一旁的贺暄。生平第一次,有人主动跟我搭话。这个人还是学校里大名鼎鼎的篮球队队长。他站着,我坐着,他眼里满是笑意,微微弯下腰注视着我,声音清朗:“你看上去跟我差不多高,身体素质也不错的样子,要不要考虑一下加入我们篮球队?”什么样的瞎子会认为我身体素质不错?“不会。”我淡声说。“什么?”他眉头微皱。“我不会打篮球。”我说。一个从小心脏不好、被孤立排挤的人,怎么可能会打篮球?“真的假的?!”他语气夸张,“男人怎么可以不会打篮球?!”“没兴趣。”我说。我以为他会就此放弃,然而下一秒,却听见他认真地说:“那我来教你。”我愣住。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人。“打篮球很有意思的,我一定很快就能把你教会!”他自信满满,一把勾住我的肩膀。吵死了。但他的笑容,好似阳光。让我忍不住想要靠过去。明知道自己离正常人的世界有多远,明知道不合适,不可能,不应该。可我还是抱着微弱的希望,报名参加了篮球队。结果没有一丝意外,我被刷下去了。贺暄随口敷衍着:“原来你心脏不好啊?怎么不早说?那你还是好好保重身体吧。”然后他再也没理过我。就跟其他所有人一样。他跟我搭话,冲我微笑,只不过是想为自己的篮球队招人而已,一旦发现我并没有利用价值,便懒得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原本,我可以好好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永远不踏出去。然而贺暄轻飘飘地敲碎了我的壳,又丢下暴露在空气中失去庇护的我,头也不回地离开。可惜,我并不是那么容易被甩开的人。当一个人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失去,他会变得很可怜,或者,很可怕。当他在篮球场上斗志昂扬时,当他喝下追求者递过去的水时,当他跟兄弟们勾肩搭背时,恨意都在我胸口翻涌。我每分每秒都在渴望着吸干他身上的血,将他每一块骨头都压扁搅碎,塞进密封罐,存放在床头。大名鼎鼎的篮球队队长,自然也会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女朋友。之后便是,接近孟朝朝,爱上孟朝朝,囚禁孟朝朝。贺暄那种人,不配拥有那么美好的孟朝朝。当然,我也不配。所以,我使用了最卑劣的办法独占她。谁知老天爷跟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我的心意,我的感情,成了一场滑稽的情景剧。兜兜转转,竟然还是我和贺暄两个人的对峙。我羞辱他,折磨他,把他按进装满水的浴缸。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终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杀死这个人。可我却松开了手。明明恨他入骨,明明浑身每个细胞都在渴望杀死他,大脑却在那一刻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我们初遇那天。树荫下,他额头上微微冒着一层汗,弯起嘴角跟我搭话,说他注意我很久了。那时的我以为,他会是那个拉着我走到阳光下的人。然而回到现实,他却挥起玻璃瓶,重重地砸向了我的脑袋。我躺在湿漉漉的地砖上,任由贺暄逃走。算了。让他走。从此,放过贺暄,放过孟朝朝,再也不掺和他们的人生。一个人独自烂死在阴沟里,才是我的命。可贺暄竟然又回来了。在差点被我杀了的情况下,他居然还在关心我的死活。果然蠢笨。这可是他自己选的。让我心生执念的,究竟是孟朝朝,还是贺暄?吻向他的那一刻,剧烈跳动的心脏,告诉了我答案。无论是爱里滋生出恨,还是恨中夹杂了爱,我对贺暄,再也不会放手。哪怕他,只是在同情我而已。把撞破脑袋的贺暄送去医院时,我看见了许怜雨。她守在手术室门口,不停地流眼泪,哭着哭着却又忽然笑起来,疯癫至极。如果我没有猜错,此刻许怜雨正在等的人,应该是贺暄身体里的孟朝朝。看来这段时间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最先被推出手术室的,是已经醒过来的孟朝朝。我以为贺暄的灵魂还在她身体里,条件反射想上前,然而透过她清冷的眼神,我猛然意识到,那是真正的孟朝朝。他们二人的灵魂,终于回到了各自的身体里。一旁的许怜雨猛地扑过去抱住了孟朝朝,哭得楚楚可怜:“姐夫!我刚知道你和孟朝朝互换了灵魂,那个毒妇这段时间一直在装成你的样子骗我!她还突然发疯拿刀捅她自己,我怎么拦都拦不住!”……精神状态不佳的许怜雨显然丧失了判断力,根本没发现孟朝朝的灵魂已经回来了。我正欲开口,孟朝朝却冷冷地瞥向我,用眼神警告我闭嘴。我识趣地退后两步。孟朝朝轻抚许怜雨的头发,假装自己还是贺暄,柔声问:“小雨,你确定是孟朝朝自己捅了自己?”许怜雨愣了一下,然后点头:“我确定。姐夫,你不相信我吗?”“好。”孟朝朝笑起来,“我相信你。”她的笑容里,仿佛带着无尽酸楚与自嘲。许怜雨靠在孟朝朝的肩头:“姐夫,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你讲!对了,你这段时间都去哪了?那个阴郁男有没有把你怎么样?”“回家以后,我们慢慢聊。”孟朝朝语气温柔,脸上却一片冰冷。我沉默着目送她们离开,似乎看透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透。贺暄伤势较重,术后第二天才醒过来。他缓了很久才开口:“所以,我真的回到自己身体里了?”我点头:“嗯。”他吃痛地皱起眉:“老子肚子上的伤口是谁捅的?”“据我推测应该是许怜雨,你可以报警送她去坐牢。”我说。“啥?”贺暄突然反应了过来,恶狠狠瞪向我,“最该坐牢的是你这个变态吧?”我俯身按住他的肩膀:“不要乱动,伤口会撕裂。”“少他妈碰老子!”贺暄低骂,“滚,我不想看见你!”我站着不动:“可你需要被人照顾。”贺暄不屑:“朝朝和小雨随便一个都能照顾我,不劳您费心。”我:“她俩现在应该懒得理你。”贺暄:“那就让我几个哥们儿来!”我:“平时打打球聚聚餐可以,真让他们过来没日没夜伺候一个卧床病人,你觉得谁愿意?”贺暄:“……我还有爹妈。”我:“那你打算怎么跟二老解释受伤的事?难道要告诉他们你跟孟朝朝互换过灵魂?让他们在照顾你的同时操心你的精神状况?”贺暄一脸绝望:“我还是死了算了。”“你刚做完手术,只能吃流食,所以我准备了稀粥。”我打开饭盒,舀了一勺粥,耐心地递到他嘴边,“乖,张嘴。”贺暄别过头,誓死不从。我不以为意:“也好,等你把身子彻底折腾废了,更方便我带回家囚禁。”贺暄含恨喝下粥:“姓萧的,你给我等着,等老子康复后,一定亲手杀了你!”我又舀了勺粥,笑道:“好,我等着。”住院那段时间,贺暄基本上天天都在爆粗,把我从头骂到脚。“那些暗恋你的女孩肯定想不到,阳光友善的贺暄学长私底下居然会这么粗鲁暴躁。”我坐在床前,专注地替贺暄剪指甲。“这就是真实的我。”贺暄瞪着我,“怎么?是不是又要骂我虚伪了?”“之前骂你的那些都不作数,”我轻轻握住他的手,“从现在起,我喜欢你的每一面。”贺暄愣了一下,猛地抽回手,冷声说:“少恶心我。”我没说话,将剪下来的指甲用纸巾包裹起来扔进垃圾桶。沉默片刻,贺暄开口道:“为什么朝朝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男朋友差点死在手术台上,她就一点都不关心吗?”“嗯,她的确不关心。”我说。“你别想挑拨离间,”贺暄冷笑,“出院后我马上向她道歉,想尽一切办法哄她,保证再也不会惹她生气,她肯定会像以前一样原谅我的。这次灵魂互换算是上天对我们感情的一次考验,让我领悟到自己最爱的人只有朝朝。”我沉默下来。“你该不会还觊觎着朝朝吧?”贺暄一脸敌意。“不会了。”我说。贺暄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这次灵魂互换又多了一个好处,那就是帮朝朝摆脱了你这个变态跟踪狂。”我剥了个香蕉递过去,贺暄板着脸:“我要吃橘子。”我无奈地笑,又换了个橘子剥起来。出院那天,贺暄迫不及待地换下病号服就走,我跟在他后面:“不要太激动,医生说你还需要静养。”贺暄停下脚步,回头望我:“对了,萧暗。”“嗯?”我走到他面前。贺暄没有一丝犹豫,攥起拳头猛地挥向我的脸,我毫无防备地踉跄几步,又接着被他掐住脖子,重重地抵在了墙上。一拳,又一拳。嘴里似乎尝到了血的味道。“躺了太久,稍微活动一下筋骨。如果不爽,你可以反抗。”贺暄嘲讽地勾起唇,“哦抱歉,我忘了你是一个天生有缺陷的废物,除非使阴招,否则你连我一根手指头都打不过。杀你,轻而易举。”心脏急速跳动着。仿佛要抢着耗光我余生的心跳次数。“反正我注定会早死,”我将掌心覆到他的手背上,笑道,“能提前死在你手上,也不错。”掐在我脖子上的手渐渐松开。“恶心。”贺暄低声说。随后他将我甩到一旁,大踏步离开。我踉跄了几步才站稳,默默跟上他。贺暄径直回到了他和孟朝朝同居的公寓。“你怎么还跟着我?”贺暄输入大门密码,转头不耐烦地瞪我。我举起手上的大包小包:“这是你住院时的行李,我打包好送回来。”贺暄一把夺过包:“你现在可以滚了。”大门被推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拥吻在一起的两个姑娘。孟朝朝穿戴整齐,许怜雨衣衫半敞,她们挤在狭小的沙发上,吻得凶狠又深情。贺暄呆立原地,手上的包猛地摔落在地板上。孟朝朝抬头看向我们,眼里没有丝毫意外,甚至还带着愉悦的笑意。贺暄一脸惊诧:“朝朝,小雨,你们在干什么?”许怜雨身形一震,看了看贺暄,又看了看孟朝朝,方才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从孟朝朝身上弹开,重重摔坐在地板上。“你们……早就换回来了?”她声音在发抖。贺暄保持着愕然的表情,僵硬地点点头。“真失望,”孟朝朝伸手勾住许怜雨的下巴,轻叹,“你竟然一次都没有认出我过。”许怜雨又一次露出了疯癫至极的表情。她惨白着脸,动作机械地摸起茶几上的水果刀,颤颤巍巍地对准了孟朝朝。“记得往心脏上捅,致死率会高一点。”孟朝朝毫无畏惧,讥笑道,“如果这次再失败,那你余生都别想摆脱我。”“我恨你。”许怜雨握着刀,泪水从她空洞的眼睛里不断流出。“我也是。”孟朝朝语气异常温柔。她们四目相对,眼中带着怨恨,憎恶,以及,扭曲的爱。贺暄猛然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焦急地对我说:“快!你去稳住小雨,我去护住朝朝,不能让她们闹出人命!”“贺暄,从今天起,我们正式分手。”孟朝朝冷冷地瞪过来,“请滚出去。”贺暄又一次陷入呆滞。“好的。”我识趣地拽住贺暄的胳膊,将他带出了屋。关上门的瞬间,我看见许怜雨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刀。她跪坐在孟朝朝面前,颓然地垂下头,做出了输家的姿态。或许是错觉,从许怜雨低垂着的脸上,我隐约看见了她微微扬起的嘴角。就好像,刚才的惶恐和绝望,都只是伪装而已。难道,那天在手术室门口,她其实已经发现贺暄和孟朝朝换回来了?那之后,孟朝朝一直在假装成贺暄,而许怜雨,则一直在假装没有识破孟朝朝。互相伪装,互相嗔怨,互相纠缠,互相依恋。也许,大家都是疯子。“我失恋了。”贺暄愣愣地开口,声音里满是凄然,“而且一次性失了俩。”“还有我在。”我安慰道。贺暄瞬间变了脸色:“别烦老子!”然后他一掌推开我,头也不回地离开。我的后背撞到墙上,心脏又开始抽搐,呼吸变得困难。手心冒出冷汗,我捂住胸口,努力调整着呼吸,慢慢坐在了地上。“姓萧的,你又在装死是不是?”眼前忽然出现一双脚,我抬起头,看见了折回来的贺暄。虽然他满脸的烦躁和不耐烦,但眼底依然被我捕捉到了一丝担忧。他在担心我。哪怕只有那么一丁点,哪怕更多是在讨厌我,但,足够了。他的存在本身,便是我的治愈良药。他站着,我坐着,我与他四目相对,心口的绞痛感缓慢消失。“病秧子真麻烦,”贺暄别别扭扭地朝我伸出一只手,“走吧,我送你回家。”我愣了愣,握住他的手,暖意从指尖缓慢渗透进身体每一个角落。贺暄将我一把从地上拽起,我因为惯性贴到了他身上,而他并没有推开我。专属于他的气息近在咫尺,让我不自觉沉溺,忍不住想要离他更近。“你想干嘛?”贺暄又一次掐住我的脖子,制止我的继续靠近。这次他只用了很小的力气。他掌心的温度在我脖颈蔓延。竟然有些温暖。“你要不要顺便在我家住下来?反正你现在也无处可去。”我转移了话题。“想得美。”贺暄松开手,瞪着我,“萧暗,你到底打算缠着我到什么时候?”“直到我生命最后一刻。”我凝视着他。空气短暂地陷入沉默。“死变态!”贺暄咬牙切齿地骂了句,转身就走。没关系,慢慢来。我低笑,默默跟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