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十岁还没谈过恋爱，是什么概念？老处男，是身边同事对我的唯一评价。聚会时，大家总会不约而同地拿这三个字来取笑我。起初我还会心生不悦，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渐渐也就麻木了。毕竟，我已经三十岁了，对任何事都已经麻木。眼看身边那些跟我同龄、甚至比我还小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结婚生子，我的父母开始焦虑起来，每天都在家里唉声叹气，仿佛我身患癌症，命不久矣。亲戚邻居也总是用意味深长的语气反复追问——“小白怎么还没谈恋爱？”“年纪不小了，也该找个对象好好过日子了。”“该不会真的打算孤独终老吧？”“都怪你眼光太高了，不要挑三拣四。”每分每秒，这些絮叨都萦绕在我耳边，永无休止。搞得好像我有资格挑三拣四似的。为什么不交女朋友？为什么还不谈恋爱？为什么？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没人喜欢我。那个我喜欢对方、并且对方正好也喜欢我的人，死活就是不出现，难不成要我去大街上随便绑一个回家？如此简单明了的道理，到底有什么好追问的？这天邻居王婶又来我家串门，她是所有七大姑八大姨中最能絮叨的一位。每次见面，王婶都会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从事业、个性到感情，明里暗里把我一通贬低和责备，比我亲爹妈还要依依不饶。趁她开口扫射之前，我迅速找个借口溜出了门。一个人坐在公园喝了会儿啤酒，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一群十七八岁的男孩正在推推搡搡。起初我以为他们只是在玩闹，后来却发现是在货真价实的打架，而且还是群殴。一大群混混围攻一个少年，每一拳每一脚都下了狠劲。周围有很多路人，却没有一人停下脚步上前劝架，谁都不愿无故惹事非。换作十年前，我一定会正义感十足地上前喝止，自以为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然而我已经三十岁了，早就从热血少年变成了一个懦弱自私的大人。我一口又一口灌着酒，眼睛时刻注视着那个被按在地上的少年。他看上去好像毫无还手之力，单薄瘦弱的身子无助地承受着那些拳打脚踢，嘴角已经隐隐渗出血来。再这样下去，少年恐怕会被他们打死吧。喝完最后一口酒，我握紧空酒瓶，心中开始犹豫。大脑有一个声音在催促我赶紧抄起酒瓶冲过去挡在少年面前。另一个声音却在劝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苦白白惹祸上身。最终，我咬咬牙，决定豁出去一次。然而我刚踏出第一步，少年便开口对他们说了句什么，兴许是在求饶，刚才还狂妄嚣张的混混们顿时停手了，随后大摇大摆地离开。等他们全走光后，少年仍旧瘫在原地没有起来。我快步上前，朝他伸出一只手：“需要帮忙吗？”走近之后，才发现少年有着一张极为俊秀的脸庞，迷离的双眼，浅栗色的头发，苍白的皮肤搭配上嘴角的血迹，居然有种异样的凄美。“需要。”他看上去非常虚弱，颤抖着攥住我的手。我突然觉得无比愧疚。如果我刚才能够早点站出来制止，他或许不会受这么重的伤。我扶住少年纤细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少年踉跄了一下，整个人无力地靠在我身上。我这才发现少年的个头竟然跟我差不多，这个年纪就已有一米八，将来可能还会长得更高。少年轻声说：“送我回家好吗？”“你现在应该去医院吧？”我迟疑道。“回家。”少年语气很坚定。我只好按照他指引的方向，任劳任怨地送他回了家。少年家居然是一栋漂亮的别墅。比我家小区不知道气派多少倍。年少，俊美，有钱。我不禁有些嫉妒。“父母不在了后，我一直一个人住。”少年说。原来他是个孤儿。我顿时为自己刚才的嫉妒之心感到羞愧。失去了最亲的家人，住再大的豪宅也不会开心吧。尽管别墅装修豪华，却有种异样的冷清，餐桌上摆放着乱七八糟的碗盆，里面盛着一些糊状食物，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偌大的别墅只有少年一个人居住，平时连帮忙清扫的大人都没有，造成如此情形也正常。我忍不住多嘴：“你平时该不会就吃那些稀糊吧？营养会跟不上的。”少年歪头冲我笑：“那以后你做给我吃好不好？”“我们好像还不认识吧？”我愣了一下，这个少年未免太过自来熟了。“我叫苍铭，今年十八岁，正在念高三，没有家人，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少年认真地做着自我介绍。……倒也没必要介绍得这么详细。我咳了咳：“你好，我叫白诺。”“很好听的名字。”苍铭离我越来越近。我觉得莫名其妙，下意识想要远离他，肩膀却被苍铭牢牢抓住。他力气居然并不小。苍铭漆黑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我：“谢谢你救了我。”我一阵心虚：“我也没做什么。”他弯起嘴角笑：“不，你踏出了那一步。”可我之前一直站在原地旁观和犹豫，直到混混们离开后，我才敢走到苍铭面前。如此懦弱的我，何德何能值得他这样感谢？“当那些拳头砸向我的脸时，当过往路人假装没看见我时，只有你用怜惜的眼神望着我，只有你在意我的死活，只有你走向我，朝我伸出了一只手。”苍铭压低声音，眼神炙热。他竟然会观察到这种微小细节。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成就感，原来自己也不算一无是处。我忍不住欣慰地笑，看来自己今天做了一桩善事。下一秒，苍铭接着道：“所以，请做我的恋人吧。”我呆在原地，笑容渐渐僵在了脸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这是最近年轻人之间流行的一种玩笑方式？我断定他是在羞辱我，尽力保持着冷静：“同学，注意一下分寸，按年龄算的话，你甚至可以叫我一声叔叔了。”“好的，白叔叔。”苍铭勾起唇角笑，语气十分礼貌，“可以做我的恋人吗？”“不要再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了！”我恼羞成怒。“没有开玩笑，”苍铭逼近我，让我有种无形的压迫感，“我是认真的。”下一秒，我整个人便被他圈在怀里，姿势极为暧昧。我头皮一麻，连忙试着推开他：“你干什么？”“敢拒绝的话，就不放你走喔。”苍铭磁性的声音传进我耳朵里。毛都还没长齐，居然就敢威胁大人了。我不禁咬牙切齿，迅速环顾四周，窗外的天早已黑透。我仗着自己是一个成年男性，又看对方年少瘦弱，居然毫无防备地跟着一个陌生人回了他家。简直愚蠢至极。虽然苍铭看上去单薄清瘦，力气却大得惊人，我在他怀里竟然很难一下子挣脱。既然如此，刚才他在公园为什么要老老实实挨打？为什么不反抗？我心中充满疑惑，因此不敢冒然动手。况且这里还是他的地盘。——做好人是会遭报应的。此时此刻，我迫切地想把这句话刻在自己脑门上。无论如何，我绝不能跟他硬碰硬。反复斟酌后，我赔着笑脸道：“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反正只要一离开他家，我们永远也不会再见面。就当是在哄一个无知儿童开心好了。那时的我，只当自己被一个任性骄纵的小屁孩缠上了，一门心思只想着赶紧打发完他回家睡觉。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亲手往曾经平静普通的人生中，放置了一条沾满毒液的害虫。那句随口许下的承诺，即将把我拉入十八层地狱。苍铭这才放开我，灿烂地笑起来，伸手勾住我的小拇指：“你是我的了。”逃也似地从苍铭家出来，我又气又恼，暗自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多管闲事。走了几步后，我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苍铭正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后背一凉，迅速加快脚步跑回了家。睡了一个极不踏实的觉后，第二天早上，我再次在我家楼下看见了苍铭。我僵在原地：“你怎么会知道我家住哪儿？”苍铭笑得宛如天使：“白叔叔，昨天晚上你跑太快了，我差点没跟上。”我开始意识到事情严重性。他不是一个普通小屁孩，而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小屁孩。“你是不是有病？”我皱起眉。“想见自己的恋人，是病吗？”苍铭语气中透着委屈。“抱歉，我不是你的恋人。”我头疼地扶额。“你已经答应我了。”苍铭直直看着我。“那只是我随口一说而已，三岁小孩才会当真吧？”我不耐烦。苍铭骤然阴沉的眼神让我心口一顿，那是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十八岁少年脸上的表情。“我说过，我是认真的。”苍铭沉声道，眸中泛着诡异的光。后背不禁冒出冷汗，我莫名觉得毛骨悚然。僵持片刻，苍铭脸上的阴霾慢慢散去，笑意盎然地说：“我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家地址，或许，我应该去拜访一下你的父母，让他们知道你在外面有一个名叫苍铭的恋人。”扬着最灿烂的笑容，说着最恶毒的威胁。我终于确定了，面前这个看似清秀纯净的少年，其实是一只无比狡猾的害虫。想象了一下自己在父母的追问下百口莫辩的样子，我头痛欲裂，敷衍道：“我上班快迟到了，晚上有空再跟你聊。”如有必要，我今晚会把他送进警察局。苍铭像尾巴一样默默跟在我身后，但我懒得再管他。工作之余，几个同事聚在茶水间八卦。见我走进来，男同事周蒙随口调侃道：“咱们公司唯一一位老处男来了。”引得众人大笑。我满脑子都是如何摆脱苍铭，实在没心情赔笑脸，沉默着低头倒咖啡。周蒙顺手揽住我的肩：“白诺，该不会生气了吧？要是不甘心，就赶紧去谈个恋爱呗！你长相也不算差，怎么就是没人爱呢？莫非是那方面不行？哈哈开个玩笑，其实主要都怪你太没出息了，从来不敢主动约女孩子，谁会喜欢沉闷无趣的老好人呢？”又是一阵窃笑。虽然早已习惯了被奚落和嘲讽，但这一次，我突然不想再忍耐了。我深吸一口气，冲周蒙笑道：“不好意思，我已经有对象了。”周蒙，以及那些刚才还在偷笑的男男女女，同时愣住了。下班后，苍铭果然正在我公司楼下站着。高高的个子，浅栗色的头发，充斥着青春气息的干净脸庞。我走过去，停在他面前：“不就是恋爱吗？谈就谈。”苍铭表情微怔，眼底一点一点被欣喜覆盖。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更像是为了证明给大家看。反正活了整整三十年，我从来没体验过恋爱的滋味，现在机会摆在面前，那就试一试好了。尽管，对象是一个比我小十二岁的男高中生。这大概是我此生最洒脱帅气的一个举动。迄今为止所有勇气仿佛都汇集在了那一刻。然而正是这份勇气，致使我堕入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