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哎哟,啊、啊!我有罪,我认罪!我投案、我坦白,你们饶了我吧!”钟念秋边大叫边猛地从床上坐起。睡在一旁的妻子被他的喊叫声所惊醒,也坐了起来,用手摸了摸他的身子和脸庞,然后打开灯,转身温柔地抱着浑身发抖的他,柔声地问:“阿秋,你怎么了?叫声这么吓人,浑身都是汗。”他没有作声,只是转身紧紧地抱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看了看怀中的她,又看了看睡在旁边小床上的女儿,说:“没什么,没什么事,只是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两伙人在打架,突然有人拿着棍子追打我。我在逃跑过程中跌落到一个大坑里了。”她抽出几张餐巾纸,帮他擦了擦汗说:“你怎么近段时间老是做噩梦?”接着打开手机看了看,“没事就再睡吧,现在还只是三点钟。”他说好的,让她先躺下。但她一定要他先躺下,给他填好枕头,自己再躺下。可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十年来的往事,一幕幕地在他脑海里上映着。她也没睡着,在与他的相处中,他的一些奇怪表现,也一幕幕地在她的脑海里上映着。“飞飞,出大事情了!昨晚被你捅了刀子的人死了。”“啊!那怎么办好?”“我不是叫你拿根短棍,如他们不赔礼道歉,争吵起来可以用以自卫吗?你怎么可以动刀子呢?”“牛哥,你不是说实在气不过,他们如不赔礼就狠狠教训他们一顿吗?”“那我也没叫你捅刀子呀,更没让你把人捅死嘛。”“对方有人拿凳子砸你,为了保护你,我情急之下才动刀的。”“好了、好了,我们不要再争论了,现在还是考虑接下去怎么办吧。”昨晚,牛勇飞说在路上被人欺负了,叫上秋飞等一帮人到饭店讨说法。争吵中,双方发生了打斗,各有受伤。之后,秋飞被牛勇飞带着躲到了城郊的一家小旅馆里。今天一早,牛勇飞就出去打听消息,晚上回来即与秋飞讲了对方的情况。捅死人了,这怎么办?两人一时都想不出办法,好一会儿沉默无语。秋飞摸着被对方拳头打伤的右颧骨上的肿块,觉得很痛。突然,他捂着脸大哭了起来,哭声中充满了惊慌与恐惧。“哭什么哭!这是在旅馆,你想让周边的人来抓你啊!胆小鬼,快停住!”牛勇飞低声但严厉地训斥着。“怎么办、怎么办?我捅死人了,杀人要抵命的。牛哥,怎么办?要么我去投案自首吧?”秋飞停住了哭声,眼泪汪汪地看着牛勇飞。“投案自首,那你不是害了兄弟们?你自己也逃脱不了死罪的!”“那、那我怎么办?牛哥你快想想办法吧!”听说自己逃脱不了死罪,秋飞惊恐得浑身发抖。“逃!你赶快逃跑。我先给你一笔钱,你先跑到我朋友那里躲一段时间。我留在这里,想办法托人通通关系,把事情摆摆平,有什么情况及时告诉你。”牛勇飞说逃跑,一向听牛哥话的秋飞,没多想就同意了。秋飞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来到云山市区,先在一家职业培训学校学了几个月的厨师,后来经亲戚介绍,厨师没学好就进入一家制鞋厂打工。同车间一名工友叫牛勇飞,不知什么原因,二人很谈得来,自认前生有缘,工余经常在一起玩,不久就互称兄弟。牛勇飞大几岁为哥,秋飞为弟。牛勇飞大头大眼大嘴巴,双唇又宽又厚,身子板很结实。秋飞瘦高个儿,皮肤白白的,五官长得比较清秀,身材与牛勇飞相比,明显是一强一弱、一壮一秀。哥哥很强势,但对弟弟很关照,如有人欺负弟弟,牛勇飞必然是拔拳相助;弟弟很老实,也很听哥哥的话,经常跟在牛哥屁股后面转。三年多过去了,秋飞一直在制鞋厂打工,已经是厂里的技术骨干。牛勇飞则在两年前就辞掉了工作,与社会上一帮人混在一起玩,具体干什么,秋飞也不清楚。二人都念朋友、兄弟情谊,经常会在一起聚聚。牛勇飞对秋飞好,秋飞对他更好,有好多次,秋飞从不多的工资中拿出钱来借给他,虽常常是有借无还,秋飞也从来不向他讨要。偶尔,牛勇飞也会带秋飞与他的朋友帮聚聚,秋飞觉得他们这批人说话很霸气,好像社会上什么事情都能办得了,其中有一个大家都叫他“强哥”的人最厉害,头发理得精光发亮,圆圆的脸蛋圆圆的身子,个子不高但体型强壮,对这帮人说一不二,应该是他们的头头。后来,秋飞知道他叫史强高。秋飞读书明显偏科,数理化不行,语文却不错,还喜欢诗词。有一首名诗对他影响很深:“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诗的真谛他可能没有很好地掌握,但是他知道自由对人生的意义。而秋飞怎么也没想到,为了牛哥在车上与人争吵的一件小事,自己竟一时冲动,造成了一生的分水岭——昨天他还自由自在地工作、生活,今天他就彻底失去了人生最珍贵的自由。同时,他考虑得也比较简单,自由没了,生命总还要要的,先逃跑,活下去再说。临别时,牛勇飞反复交代秋飞,要他绝对不能与家里及其他人有任何联系,也不要主动与他联系,老老实实地待在他朋友那里等消息。牛勇飞朋友在昌海县一个临海的小镇上,位于云山市北面,相距约二百公里。秋飞找到那位朋友后,那人很热情,让秋飞在他的出租房里住下,还让他吃好睡好,但不让他外出。而他外出时,都会把防盗门锁上,也没有给秋飞留钥匙,秋飞想外出也出不去。看来,牛哥已与这个朋友作过联系、交代了。秋飞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他童年时父亲就患病去世了,母亲含辛茹苦,艰难地把他们姐弟俩拉扯大,对他这个儿子特别疼爱。儿女长大了,母亲却落下了一身的病。逃跑前,他实在忍不住,瞒着牛勇飞连夜回家了一趟。他轻轻地翻墙入院,来到母亲住的西厢房外,隔窗静静听了一会儿,发现母亲已经睡了,他不敢进去,就咬咬牙走了。秋飞躲了三天后,思母心切,趁牛哥朋友晚上有事外出时,爬窗从二楼下来,到街上找到一电话亭,拨通了姐姐家里的电话。他知道这段时间妈妈住在姐姐家。“谁呀?”是妈妈的声音,秋飞听了就想哭。他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是飞飞吧?你在哪里呀?”母子有心灵感应。话筒里传来妈妈慈爱的声音,秋飞连忙回答:“是我,妈妈,我是飞飞。妈,你身体好吗?咳嗽如何?”“我身体还好的,你放心。”妈妈总是不让儿女为自己操心。“姐姐、姐夫在家吗?”“他们有事出去了。听说你这几天没有在制鞋厂上班,你到哪里去了?”听妈妈说话的口气,秋飞觉得她还不知道他闯大祸了。捅死人这么大的事,妈妈怎么不知道呢?是姐姐、周边的人瞒着她吧?不知道最好,他不愿让妈妈为他担惊受怕。“制鞋厂我不干了,那里工资太低了。我换地方找了一个工作。”秋飞回答。“那你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工作?身体、生活好吗?”妈妈问个不停。听到了妈妈轻轻的咳嗽声,秋飞知道妈妈是在忍着不咳出来。“我在昌海县,工作很好,其他也都很好,妈妈您放心。”“你怎么会到那么远的地方找工作?和谁一起去的?”妈妈还是问个不停。“我一个人来的,是朋友介绍我来的,妈妈您不必担心。”“昌海这么远,你这样回家不是不方便了吗?制鞋厂不好干,你可以到你姐夫的厂里做嘛。”妈妈很希望儿子经常回家看看她,可是她没有直说。姐姐从小对他很好,姐夫在当地办了一个五金加工厂,原来规模很小,这几年比较顺,生意慢慢做大了。秋飞是想过跟着姐夫干,但是他现在还去得了吗?“妈妈,我先在这里干一段时间,如果不好,我就回来。”“那你近几天先回来一次,工作上的事与你姐姐好好商量商量。妈妈也想你。”妈妈终于说出了她的思念。秋飞听了又想哭。他不敢哭出声,眼泪却已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秋飞一边打电话,一边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他觉得电话亭左右各有一人似乎在紧盯着他看,于是赶忙贴近话筒轻声地说:“妈妈,我知道了。您多多保重身体。”说完,他匆匆地挂了电话。秋飞回到出租房,牛哥的朋友还没有回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妈妈,世上最爱他、最疼他的人,他不能在她身边尽孝,现在连看也不能去看她,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呢?秋飞趴倒在床上,抱着枕头痛哭了好一阵子。他想到了回去,想先回家看妈妈,再去投案自首。但他又想到牛哥的话,犹豫不决,想想也只有等到牛哥的消息再说。又过了三天。一天晚上10点多,与秋飞一起看电视的牛哥朋友接到了一个电话,听了后对他说是找你的,就把电话交给他。秋飞一听,是陌生人的来电,那人说是牛哥让他来接他的,叫他马上到小镇车站的北面,那里有一辆白色的桑塔纳轿车在等他,他带他去与牛哥会合。听说要与牛哥见面了,秋飞感到有点兴奋。他想牛哥神通广,本事大,可能已经把事情摆平了。他与牛哥朋友告别了一下就要走,牛哥朋友似乎也听到了电话的内容,同意他走,还把他送下了楼。小镇车站北面的那条马路上,路灯很少,光线很暗,但秋飞还是很快地找到了那辆白色的桑塔纳。秋飞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见后排座没人,问驾驶员:“我是秋飞,你是牛哥派来接我的吧?”“是的,快上车。”车子发动着,秋飞一上车,驾驶员就锁上车门,一踩油门,车子很快地朝东开去。有一段路的路灯比较亮,秋飞侧眼看了看驾驶员,只见他戴着一副深色的大框眼镜,颧骨很高,耳朵很小,但鼻子很大,上唇留着长长的胡子,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很粗壮,手背上还长着又黑又长的毛。晚上开车为什么要戴深色眼镜?秋飞再乜视了一眼,觉得“眼镜男”脸上似乎有一股凶相,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驾驶员没报名字,秋飞不好意思问,心里就把他称作了“眼镜男”。车子不久就开上了一条盘山公路。山好像很高,公路弯弯绕绕,坡度很陡。“眼镜男”只顾自己开车,一直没有和秋飞说话。秋飞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傅,我们现在是去哪里?牛哥到那里了吗?”“翻过这座山就到了,牛哥在那边的一个农庄里等你。你别急,牛哥已经把你们的事情都处理好了。”“眼镜男”答话时态度倒显得挺和气的。听到了和气的声音,秋飞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不少,很友好地说:“哦,那就好。师傅辛苦了,山路又弯又陡,你慢慢开,我不急。”“眼镜男”没有接话。事情已经处理好了,那牛哥为什么不叫我回去,而是跑这么远的路来与我见面呢?秋飞心中又生出一大疑问。车子开上了山顶,开始下坡了。山的东面是大海,刚才躲在云层里的月亮现在钻出来了,又圆又亮,银白色的光辉倾泻在海面上,风不大,大海泛着一波又一波细细的银色浪花。秋飞想起了“月光如水水如天”的诗句,但是他现在没有心思欣赏月光下大海既壮观又美妙的景色,只苦苦地思考着牛哥到底把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突然,车子紧靠右边停了下来。发动机没关,车灯关了。秋飞刚想问为什么停车,转脸一看,顿时愣住了。“眼镜男”刚才似乎是有点凶相,现在却是凶相毕露。他咬紧着牙齿,两颊与鼻翼的肌肉都鼓了出来,又黑又浓的胡子似乎也都竖了起来。“你知道我是谁吗?知道今天我想干什么吗?”“眼镜男”侧脸对着秋飞。秋飞觉得他的话语全没了刚才的和气,而是裹挟着一股凶气扑面而来。“你不是牛哥派来接我的吗?”秋飞颤声答道。“哼!牛哥,你的牛哥早已蹲大牢去了。”“那你是谁?你想干什么?”在透过车窗的月光中,秋飞吓得脸色发青。“我是方喜德的结拜兄弟,喜德对我有救命之恩。你杀死了喜德,今天我是为他报仇而来的!”“那你想把我怎样?”“你向右看看,大海的景色很美的。”秋飞把惊恐的目光转向右侧,瞬间听到油门的轰鸣声,紧接着又听到“眼镜男”大叫:“混蛋,你去拥抱大海吧!”白色桑塔纳冲出路基,在一段斜坡中翻了几滚后,从几十米高的悬崖坠了下去,直冲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