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乱就此平息。 陈渺几人穿过如流的人潮, 登上大殿之后的高楼。孟知礼本想尽主家之谊, 但是一看见陈大魔头天真烂漫的笑……九郎君您自便吧。 孟知礼迅速消失在陈渺视线中,按了按抽疼的太阳穴, 心情很是糟糕。 宁远远观几人离去的方向,微微有些发愣。孟知礼冷笑说道:“怎么, 见识了陈大小姐的风光,想换一根高枝攀附?” 宁远回过神来,笑道:“您说哪里的话。我只是、想不到……湘人钻研的符法, 能入陈大小姐的眼。” “她一个魂修, 懂什么符。” 孟知礼颇为不屑, “她这个人与人相处不看重身份,也不看重实力, 有机会便要提携朋友……符法,哼,八成是她哄谢停云的大话。” 孟公子心情不佳, 宁远自是好一通逢迎。 宁少爷在这方面的本事很有一套, 不一会, 孟知礼胸怀稍微畅快了些,道:“与其关心符法,你不如想想看, 他为什么能勾搭上陈渺。” 还有谢停云。今日过后,谢九郎看在陈渺的面子上, 定会多关照楼孤寒一二…… 呵, 区区一个湘人…… 孟知礼感觉头又有点疼。楼孤寒攀上了陈家谢家, 可能不太好对付……江随月与这家伙是同路人,将来下手也要小心点了……至少不能在轻涯城中做事……不过还好,他本来就不准备在城中动手…… 孟知礼按着太阳穴,将计划过了一遍,捡回悠然自若的风度,微笑着迎入人群。 · 经过轻涯城几天的见闻,楼孤寒心中,草草勾勒出了谢九郎的模样。 这个人性情纯善,有悲悯之心。有些笨,志向高远而能力不足。他没有因此气馁,而是一步一步、一天一天,做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确实能帮助自己达到目标的事。虽然,努力了四十年,他的理想仍渺远不可及。 但他还是在做。 这样一个人,不论成就如何,只这份心志,便足以令人敬服。 真正见到谢九郎,他第一眼给人的感觉,一般都是,孤高。 孤高与气质无关,与容貌有关。 五官凌厉逼人,轮廓锋锐而冷硬。是那种在人群中,看一眼,就能记住的长相。 谢停云此时笑容温和,略略冲淡了只可远观的冷厉之感。 他端详着楼孤寒拿出的一颗灵石,情绪从头到尾都很平和。陈渺弄不清他心里怎么想的,不复大殿那般镇定自若,忐忑说道:“谢九叔,你说句话好不啦。” “现在知道叫叔了?” 谢停云笑骂,“直呼名姓的时候没想过我是你长辈?” 这句是玩笑话。陈渺虽是他看着长大,可在修行界,修士一旦筑基,个个俊秀俏丽脸方二八,没有血缘关系的,早就无所谓辈分了。 陈渺小时候喊他“叔”,自认为不是小孩之后喊“谢九”,有事相求又叫回“九叔”。她手肘撑在桌案上,捧着脸颊笑:“九叔,你看这符怎么样?” 谢停云轻轻搁下灵石,望向一旁过分安静的少年,道:“渺渺说你不曾拜师?” 楼孤寒道:“回前辈的话,不曾。” 语气平静谦逊,其实心情尚有些阴郁。但在亲近的人面前,楼孤寒情绪低落时,向来掩藏得很好。谢九郎是真正的仁义之人,他心中敬服,更不愿怠慢。 谢停云笑道:“你是渺渺的朋友,她叫我谢九,你随她称呼就是了。”说着,他面容微肃,“这灵石上的符文,价值连城。若是黄越先生见了,一定等不及将你收入门下。” 类似的话,沈元也说过。 楼孤寒略有些迟疑。 以前宋清河拉他论道,看中的是他从《灵符全钞》学来的东西。而灵石上的符文,是他自己瞎琢磨改的,难道真如谢停云所说那样珍贵? 可谢家传承的是中洲最正统的符道,谢九郎说话,容不得他不信。 他略为迟疑,谢停云反倒敞开了心扉,倾诉谢氏面临的困境。 谢氏所传符道最正统,换句话说也最古板。自黄越先生锐意开拓,谢氏更显得固步自封。如今中洲有名姓的符道大家,谢氏子弟早就排不上号了。比如后起之秀贺明,只是一个炼器师,连正经符修都算不上,对符法的钻研都比他们深。 谢停云道:“我那位五哥,一直想带领谢家走出困境。他最是欣赏你这类人才。” 楼孤寒犹豫道:“可我从未想过专研符法,也没打算赴京……” 陈渺听了,不由怜悯地瞧谢九一眼。看看人家,随随便便刻一刻符,都比你们家厉害得多,“中洲正统符道”真是要完。 谢停云道:“道法交流,未必要当面谈论。你有什么想法,像这样刻在灵石上,押入法器中,托人送到京州就好了。” 那他这样算不算谢府客卿? “算的。” 谢停云诚恳说道,“你改进的符文,谢氏愿意高价收购——我知道这符文珍贵难以用钱财衡量,但实在是……” “前、九郎君言重了。” 对方真切的热情,楼孤寒有点招架不住。 谢停云不是说说而已,当下便叫人来立契、订约,楼孤寒稀里糊涂揣下一大笔灵石,等时辰差不多了,告别与故人叙旧的陈渺,独自回客栈。 他走后,陈渺纳闷说道:“你今天做事怎么这样爽快?” 谢九郎行事天真,早年上过不少恶当,慢慢学得乖了,对合作者的考察严格至极。今日轻易拿出一大笔资金,要说是信任关照她的朋友,陈渺一百个不信。 谢停云道:“受人所托罢了。” 陈渺大感好奇:“谁?谁托付你了?” 谢停云嗤笑:“小孩子,大人的事少打听。” · 楼孤寒晕晕乎乎回到客栈,路过沈元房间,敲开了门。 沈少爷回来了。 楼孤寒笑道:“你去哪儿了?” 沈元反问:“你呢?” 楼孤寒道:“还不是曲水宴……” 他仔仔细细将谢九郎说的话复述一遍,模样很是开心。 之前遭受的挫折,却一字不提。 不一样了。沈元想。 最初认识那段时间,楼孤寒在他面前总是娇气又讨嫌,踩着他的底线肆无忌惮试探,明知道他不喜欢肢体接触,还故意纠缠不清。 慢慢的,楼孤寒变成了慕夫人口中那个隐忍懂事的少年。对他的一切喜恶,都力所能及地迁就。 因为楼孤寒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沈元静静聆听,听眼前这个人报喜不报忧。 这人看起来坚韧稳重,其实心性还像一个小孩子。他所有的任性,都在八岁之前挥霍完了。母亲走后他便无时无刻不在愧疚,愧疚儿时没有更懂事一点,愧疚没有回报至亲同等的爱。 于是他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明明稚气未脱,却少年老成,用心关照身边每一个人;明明身骨羸弱,却逞强张开双臂,遮挡满目风霜雪雨。 更让人叹息的是,他真的做到了。 沈元忽然问道:“不痛么?” 楼孤寒愣了愣,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沈元接着道:“不冷么?” 楼孤寒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猎妖那一日……原来他那样狼狈的时候,沈元一直都在? 沈元继续说道:“凡人的命哪里算命?你看,修真界就是这样的。” 平淡而冷静,挑破对方遮掩的伤口。 这句话,从一个陌路人口中说出,与一个认定为同伴的人说出,两者带给人的感觉,大约是不同的。 天真的少年仰着头,神情仍有些迷茫,还有执拗。 沈元静静看着,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很残忍,甚于恶意的帮凶。 楼孤寒嘴唇紧抿。 渐渐的,迷茫与不甘褪去。他很慢很慢地开口,嗓音清亮:“那么,你会陪我一起,把它变得更好吗?”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掺杂了很多东西。 沈元恍惚一瞬,定神。 陈姑娘不在,他并不能明确分辨心底翻涌的情绪是什么。他移开了眼,平静说道:“《九转生死诀》,锻体境五重之后,你便能修行了。那功法能重塑经脉,以后回苍岚山,不必依靠我,你也能养气炼气。” 这是拒绝的意思。 也是辞别的意思。 楼孤寒不太适应他突然转变的态度,反应有些迟钝:“噢,那我们什么时候回苍岚山?”没等对方说话,顾自说道,“还早……曲水宴还有好多天呢,真是的,我问这个干什么……” “不回了。”沈元一字一字说。 面容如初见一般淡漠。 楼孤寒茫然望着他,从小养成的、刻在骨子里的、对“离别”的抗拒让他反常慌乱起来:“你说过,我带你找神魔古战场,你答应我一个条件,随便提……” “铛”。 沈元反手将须弥石里的东西抛上桌案。 剑光如水溢于塘。 赫然是那把价值一万三千灵石的“古战场神剑”。 “……”楼孤寒不知他什么时候发现了真相,低声道,“灵石我会还你……” “不必。” 沈元道,“我说过,你若想要,不必抢。” 他顿了顿,又拿出几卷薄册,“这是黄越先生撰写的符法纲要,这本是《九转生死诀》心得……”话到一半,忽然想,以对方的天资,没必要这样详细解释,便随手放下了。 除了这些,还有其他需要交代的,“我在弟子居留了些灵丹,一眼就能看到。用法用量你问江随月。还有风寒的药,快煎好了,在楼下,半个时辰后你记得喝……” 他第一次拉拉杂杂说这么多话,随后便陷入长久的沉默。 楼孤寒也沉默下来,没有挽留或是送别,都没有。 …… 暮春寻常的午后,谢皇传人走出湘人聚居的下城区。 走回属于他的世界。 ※※※※※※※※※※※※※※※※※※※※ 开!始!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