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礼盒送到沈元手上的时候, 楼孤寒心头有些忐忑。 老实说, 他对自己准备的礼物没什么信心。 盖因湘州务实的风气,楼孤寒小时候认识的人, 无论身份贵贱、地位高低,穿着打扮都不算讲究。 绍安城那些个金银和成衣铺子, 贩卖的衣裳首饰,大抵走两个极端:要么粗朴, 要么奢靡。朴素的是粗桶麻布能穿就好,奢靡的恨不能把金丝银丝全绣进衣裳。 为了方便, 刘十九能在衣服内外缝一身口袋,而其他人完全不觉得浑身口袋的衣服辣眼睛。 这就是湘人独特的审美观——没有审美。 没有审美的楼孤寒对沈元着装风格很有意见。 沈元一身素素白白, 好看是好看的,仙意也是有的, 但他看着总觉得缺了些“人”气。准备礼物之前,楼孤寒委婉向对方打听, 是不是偏好白色。 沈元答:“不是。” 他身上这件白衣水火不侵,寒暑不进,污血也是。 别的无所谓, 重点在于不沾血。 这件外衫材质是世间最为坚韧细腻的天蚕丝, 血珠溅到上面,像是雨露落上夏日新荷, 留不下丁点痕迹。即便走过尸山血海, 还是最无暇的白色, 比初冬新雪更洁净的纯白色泽。 沈元不喜欢血染透衣裳的黏腻感觉, 所以很习惯穿这一件。别的衣服杀人之后还要换,那样太麻烦。 至于颜色好不好看,款式合不合眼缘,不好意思没注意。 换句话说,他对美丑同样没有概念。 两人审美一样的堪忧。 只能说一个真敢送,一个真敢收…… 楼孤寒对自己的眼光有自知之明,为了新年贺礼,私底下做了不少功课。 目前来说,他所有熟人当中,最有品味的无疑是宋阁主。 这份礼物便是唯一有品位的宋阁主帮忙置办的。 楼孤寒心头忐忑,沈元面色如常。新年贺礼此时露出了真容。 入目便是极清丽的丹红色。 广袖博带,提花暗纹,前襟袖口绣有银色云纹,领缘为素色,与沈元常穿的素白内衫相衬。 宋阁主介绍的衣铺绣娘委实靠谱,即便审美半死不活的楼孤寒,见了成品,也要赞一句精致。 仅此而已了,再多的夸不出来。 沈元更是,一见大氅便下意识想沾了血怎么办,而后转念想到,最近不必杀人,便没有不满。 可怜清州城一等一的绣庄,所制杰作成了抛给瞎子看的媚眼。 审美死亡的两个人不觉得有什么可惜,凑在一起观摩内衬押入的符纹,就“前襟绣的云纹能不能调动灵气”进行了深入探讨,得出的结论是:不能。 下个论题是,“费劲绣这东西到底有什么作用”,楼孤寒一针见血:为了贵。 这件贺礼是楼孤寒最肉疼的一件,足足花了他千八百下灵。但是一想到沈元花一万多灵石买了一把纯钧仿剑——千余的价格勉强可以接受。 探讨了几个学术难题之后,楼孤寒才想起来“衣服是用来穿的”似的,撺掇沈元把外衣换上。 沈元也不推拒,干脆利落披上红装。 楼孤寒眼神亮了一下。 他预计的没错。穿上这样热烈的颜色,沈元“一举一动与天地相和”的气质便不明显了,此时他更像一个人间修士,而非出世仙君。 楼孤寒莫名有点开心,满口夸赞:“不错很适合你!” 沈元自己没什么感觉。 对方说适合,兴许确实适合吧。 夜色已深,早过了平日炼气的时辰。楼孤寒竟然一字未提修炼。沈元有些不解。面貌犹稚的少年笑道:“今天过年啊。容我偷一天懒嘛。” 说着便拉他去前山吃年夜饭,路上一直在说过年的风俗。 老刘叔准备好了年夜饭,前所未有的丰盛。 可惜,今夜人到场的反而不如平常齐整。 江随月心神疲累懒得跑;杨屹之受了惊需要休息;郑一伤筋动骨;郑二自然要陪伴哥哥;赵惟安流连字面意思的烟花之地,玩鞭玩炮入迷,不知什么时候记得回来。 来的人零零落落,几乎坐不满桌案。 慕夫人本来准备找楼孤寒谈谈心,一看见换了衣裳的沈元,慈爱的笑容止都止不住,拉住人嘘寒问暖。 慕夫人拉住这一个,温城主立刻接手了另一个。 楼孤寒与温城主说着话,心里有点虚。 他不知该怎么解释后山花妖的事。 郑一说的没错,他这样做,确实是在勾结妖族。 他忐忑不安,往日谈妖色变的温城主,好似忘了后山那一出,说的都是书院发展,御下心得。 楼孤寒试探道:“那些妖怪……” “妖怪……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温城主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型储物袋,“老杨让带给你的。” 储物袋里,少说有上百颗妖丹。 楼孤寒连忙接住,眼中一喜。沈元给他的那颗内丹妖气即将耗尽,他正愁从哪寻妖丹。杨司军一下子送来这么多,用到明年也够了。 虽然挺开心的吧,可他说的不是这个妖怪啊…… 温城主笑眯眯说:“后山那些妖精?你藏严实了呗。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辟谷草从哪来的?” 楼孤寒迟疑:“可是……” 苍岚山知晓花妖存在的还有鳢水村村民。虽然他们话少,嘴严,但也不能指望永远瞒住“花谷有妖精”的事。 “瞒不住就说实话。” 温城主不以为然道,“你这是在湘州待久了,太迂。改明儿叔带你去一趟京梁。那里的人……啧啧,莫说妖怪,妖王都敢请回家……说到底,妖怪和灵兽没差别。只要管得住,你就当养了一群不能结契的灵兽,放心驱使,不必考虑太多。” 楼孤寒万万想不到,向来以莽汉形象示人的温城主,竟开明至此。年年派府军四处宣讲,“妖怪没一个好东西,乡亲们见一个打死一个”的好像也是你吧…… “蠢小子。” 温城主恨铁不成钢捏他一把,“别说妖怪大多嗜血,就算只有十分之一吃人,这十分之一,百姓碰上了,断送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命。我可以教他们分辨妖兽的能力,但他们没有试错的资本。为了让更多人活下去,我不能让他们对妖怪抱有善意,你懂吗?” 楼孤寒揉了揉脸颊,轻轻点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什么乱七八糟,‘之’来‘之’去的。” 温城主方脸一皱,仿佛回到了他和杨姝羽以不念书为荣、凌天宁非在他们耳边叨叨叨的苦逼岁月。 大龄学渣一下子没了好脾气:“赶紧走,别在我眼前晃荡。” 楼孤寒笑了笑,心情格外轻松,收起妖丹就跑。 这边气氛融洽,沈元那边情况糟糕多了。关心人的情真意切嘘寒问暖,被关心的从头到脚满是抗拒。楼孤寒将人从慕姨手中拖出来的时候,几乎能从他眼中看出两行字,“这要不是你家长辈,我早把人打昏了”。 楼孤寒揶揄:“慕姨关心你嘛。” “……不需要。” 沈元想到慕夫人亲昵唤他“小元”的语气,用力擦了一下手。 “干什么呢!” 楼孤寒侧身挡住他,匆匆往慕夫人那边看了一眼,有些生气,“她是真心喜爱你,就算你不领情……” 话说一半,忍住。 理智占了上风。 楼孤寒告诉自己沈元就是这样的人,安安静静听慕姨说话已经很难得了,就算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也不应该计较。 可他还是有点生气。 他冷静思考了一下,认为自己这种心理不适合与沈元交流,认真说道:“我现在情绪很糟糕,会忍不住说过分的话,所以你不要理我。” 说着,努力维持冷静的状态,入席,等待年夜饭。 徐行环视一圈,叹道:“本来人就不多,怎么又少了一个?” 徐山长略感低落。 这是他来湘州的第一年,也是大家共度的第一年,他真切希望今天晚上能热闹一些,仿佛这样,他就有信心,展望以后许许多多的一年。 江随月睡眼惺忪自后山走来,远远看到一个红色的影子,近了之后,懒懒散散问道:“站外面做什么?” 她意识有点迷糊,以为是搞花头的山长,乍一见正脸,心头微惊,倦怠的精神彻底清醒。 惊诧过后,便是一赞。 她亲手炼制的法袍品质真不错。 江随月心情愉悦问道:“阿寒呢?没跟你在一块?” 沈元摇摇头,转身欲走。 江随月道:“还不进去?今儿年三十,待会还要守岁……”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任谁都看不出这是她第一次过年。 沈元不禁想起,方才有人说与他的,湘州琐碎有趣的风俗。 走神的瞬间,江随月招了招手:“走啊。” 于是鬼使神差跟她走了。 今夜人实在是少,坐不满徐山长特意订制的两张八仙桌。江随月就近挑个位子坐。沈元抬眸扫一眼,来到无人的一侧。 慕夫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楼孤寒,因两人忽然的生疏有些奇怪。 温颜有吃万事足,对饭桌气氛迟钝得很。碗里鱼肉双全,还想吃另一桌的焖面,端着海碗占了沈元邻座。温颜吃饭的时候不多话,动作却狂放,夹菜可不管身边有没有人。 沈元显然不太适应眼前扫来扫去的衣袖,稍稍侧过身,红光染映的眉目有些冷。 楼孤寒犹豫了一会:“阿颜,跟我换换。” “可我想吃……” 温颜咽下焖面,依依不舍目视蒸羊羔蒸鹿尾烧鸡烧鸭…… 楼孤寒露了一手精湛技艺,竹筷如风,每样热菜都夹了一块:“够不够?” 够了! 温颜心满意足捧碗而走。 楼孤寒轻吸一口气,来到他让出的位置。 沈元侧对他说:“好了?” 楼孤寒认真体会片刻,冷静答道:“还没有。” 沈元便不再理他,轻轻戳碗里冷透的饺子。 年夜饭安静而漫长。 随后的守夜同样平淡。 慕夫人塞给楼孤寒两个红包,悄声打探:“小元是不是生气了?” 楼孤寒笑道:“没有啊。” 随后用轻快的语气说,“慕姨,他不习惯旁人亲近,下次有什么话,你直接跟我说,我帮你转告他。” 走到没人的地方,楼孤寒挺拔的肩背不由自主垮了一下,心说今年除夕真是糟糕。 他掂了掂两个红纸包,感觉心里没办法控制的情绪平复得差不多了。举目去寻,沈元却不见踪影。 · 这是一块赤玉。 剔透的赤色,在红烛的照耀下光晕很是柔和。 指节轻轻敲打着玉石边沿。 一,二,三…… …… 七十五,七十六,七十七…… 赤色光晕闪烁。 “小元?” 玉石那头传来一道低沉圣洁的人声,音调契合之时带出几分远离尘世的奇异韵律。 沈元平静唤道:“仙主。” 一,二…… “你在何处?”那人声又起。 沈元轻轻叩起指节,暗暗比对两次传音花费的时间。 与上一次相比…… “他”又衰弱了。 沈元道:“湘州。” “镇魔剑?” “没有。” “谢氏?” “没有。” “殷皎?” “没有。” “……” 人声沉寂,随后又道:“若有必要,可与帝都和解。” “明白。” “有什么值得告诉我的?” “没有。” 那人似是叹了一声,圣洁而死寂的声音幽幽地道:“我是你神魂的父亲,不必与我这样生疏。” 沈元平静说道:“明白。” 死寂人声中违和的情绪消失不见,漠然说道:“别忘了你的身份,小元。” “明白。” 异光渐暗。 沈元抓住流散的一缕光。烛光与仙气勾连交缠,费了些心思剔除干净。 然后他转身,看向阴影里站着的少年。 那人向前一步。 星光烛光和赤光照入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漆黑的眼瞳光彩灼灼,似乎掺杂着很多难以理解的情绪。 沈元平静看着他。 “原来……” 楼孤寒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尽量以一种若无其事的语气,小心翼翼说道,“谢皇会叫你小元?” 沈元:“……” 不久前才与谢渊渟神魂联系,沈元紧绷的心神尚未松弛下来,本来做好了对方诘问的准备—— 这块玉是什么,为什么偷偷摸摸联系仙人,来湘州到底有什么目的…… 没想到对方开口就问谢渊渟怎么称呼他。 重点是这个吗…… 沈元想笑,又因为神魂的疲惫,笑不出来。 楼孤寒顾自说道:“我跟慕姨说过了,她不会再那样叫你了。唉,你不喜欢怎么不告诉我呢?你不说……我其实……挺不会猜你在想什么的……” 沈元沉默。 “下次遇到这种事,你要告诉我呀,我们是朋友嘛……你不会没把我当朋友吧?” “……” “你真不把我当朋友?!” 楼孤寒厉声诘问,眼神阴测。 沈元无奈说道:“是,朋友。” “那说定了,你不开心了要告诉我。” 自说自话的少年一下子笑起来,不知不觉靠近,语调有些黏糊,“好吧?元儿?” 沈元:“……” 沈元:“不好。” 楼孤寒大吃一惊,吃惊的表情很假,促狭的语气很真。 “为什么?元元?” 沈元:“……” 沈元:“你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