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一发之际, 楼孤寒只来得及弯起手臂, 右肘顺势下击。由于变招仓促,预料中的借力、卸力全出了偏差, 变成实实在在与妖兽正面对撞。妖兽皮壳坚硬,他手肘如击玄铁, 要命的是这玄铁全力轰击,摧枯拉朽扑杀而来, 仅一照面,就将他砸飞了出去。 巨大的冲击一连撞穿四棵树干。灵树倒斜, 遮天蔽日的树冠破开一个口子,空间法器虚幻的光芒映射下来, 照亮丛中生死不知的人影。 楼孤寒仰倒在灌木丛中,睁着眼睛,看着重影的天地、倾倒的灵树、苍穹撒落在他脸上的一线明光、狂风吹起的苍翠青叶。 他知道此时一动不动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但是他已经没有余力挪动手指。 震击超越了他能承受的极限,若非这几年他日日坚持炼体, 方才他便该心脉破碎而死。 温颜快妖兽一步扑到身前,掰开他的牙关。 丹药入口,药力化散,快速而猛烈地滋养肺腑。 先前那只狼妖缓过了劲,猛地扑向砸昏它的仇敌。 楼孤寒忍住胸肺撕心的咳嗽, 腰腹发力一跃而起, 一手将温颜揽到身后, 一手握住备用的匕首。 仅仅一瞬间。 匕首再次消失。 …… 孟, 知,礼。 楼孤寒面无表情,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他手里还有妖丹制成的炸·弹,碍于孟公子是武器就抢的土匪行径,现在指定不能拿出来了。 于是握掌成拳。 直接上手抡。 丢了趁手的兵器和备用的兵器,楼孤寒心里憋屈,一边嗑药,一边对准狼妖头骨下死手砸。 丹药只是将伤势压了一压,脏腑所受损伤并未痊愈,每动一次手,胸口便是一次撕心裂肺的震痛。 身体愈痛他下手愈狠,不一会就将狼妖揍得“嗷呜”惨叫,隐有退意。然而另两只妖兽也到了附近,一左一右,成夹攻之势。 “跑!” 楼孤寒头也不回道。 温颜眼中含泪,犹豫了一下,转身便跑。 他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既然不能帮忙,就一定不要拖后腿。 这方天地只余一人。 无论水镜外,还是法器内,在其他人眼中,都以为妖兽围攻的少年踏上了死路。 必死无疑。 识海中,系统飞速搜寻道具奖励,想临阵磨枪给宿主叠几层战斗buff。 “宿主不慌不慌没事的没事的……” “我没慌,你冷静点。” “好好好好,‘铜皮铁骨’需要吗?‘身轻如燕’呢?这个这个……” 神识交流只在瞬息之间。 妖兽发难。 楼孤寒眼前光芒一闪。 一名高大强健的黑衣青年飞掠而来,手握长刀,挡在了他身前。 长刀,巨刃,以及凌厉浓烈的血煞之气,令人望之生畏。 未开化的妖兽只凭本能行事,血腥气反而刺激了它们的凶性,凶光毕露爆射而来。 巨型刀刃直劈而下。一刀,剁碎狼妖头骨。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系统愣愣问道:“那个,宿主,buff还需要吗?” “……先等等。” 楼孤寒意外于突如其来的变故。 前不久楼孤寒还想着这人应该很强,希望他只杀妖怪别找麻烦。结果这人不仅没找麻烦,还突然跑出来救场是怎么回事…… 他们认识么? 楼孤寒戒备地观察黑衣人的背影,刚想让系统开个身份透视,略有些尖锐的声音响起:“吓着了吧?” 转头一看。 脑壳有疾贺少爷。 持刀那人,是他的仆役,执徐…… 实力竟然这么强…… 执徐干脆利落解决战斗,收刀,静立一旁,保护贺少爷。 主仆二人进入这里之后,贺扬帆急于猎杀三十只妖兽,催促仆从往危险的地方跑。连番缠斗之下,执徐实力虽强,不免受了些伤。贺扬帆全无体恤之心,甫一发现楼孤寒的踪迹,便勒令仆从用最短的时间斩杀妖兽。 三只未开化的妖兽,执徐全力应战,只受了点小伤。然而他练的是最刚猛的刀法,气劲由内而外,激战之时牵动旧伤,此刻状况便有些不好。 尽管受了内伤,执徐气息不见半点衰颓,姿态挺拔如松,刚劲而强直。右手半扶着刀柄,目光戒备警视八方,随时将要拔刀而战。 只有略为灰败的脸色,暴露了他体内积压的伤势。 若是有心观察,这伤瞒不了人。但贺少爷哪顾得上奴仆有没有伤,他心思全在楼孤寒身上,柔声道:“你也来参加猎妖?” 脸上堆满自以为深情实则令人作呕的笑容。心中大呼暴殄天物:这般羸弱纤细的少年,应该柔风甘雨养着,怎么能掺合猎妖这种危险无聊的事。 瞧吧,这么一会儿,就受了伤了。 贺少爷自动给人加了十级柔弱光环,楼孤寒冷漠一瞥,在他眼中变成了“受惊过度双眸失神”,随手抹一把嘴角咳出的血,成了“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后肩破开一个大口子,鲜血淋漓,成了…… 沃日!好多的血!! 贺扬帆大惊失色,痛心问道:“怎么伤成这样?疼不疼?”问话出口觉得自己太蠢,神情懊恼,“一定很疼。” 贺少爷自顾自脑补了一场苦情戏。楼孤寒没工夫理他,嗑了两粒补血补气的丸子,熟练地撕下衣角包扎伤口——这衣服还是沈元回的礼,没穿几天就坏了……唉,要不说越值钱的布料越不顶用呢。他“土气”地想。 后肩不太好弄,楼孤寒回首道:“阿颜,没事了。” 温颜兔子一样蹿过来,认真将他按地上坐好,在杨屹之的指点下,处理伤口。 贺扬帆凑近,心疼说道:“我在家念过几天医书。不如我来?” 楼孤寒不信纨绔子弟自卖自夸,瞥向挺拔如松的执徐,说道:“他也受伤了。” 贺少爷没空搭理仆役:“没事,他死不了。” 楼孤寒时间很短地皱了一下眉。 这句话令久居湘南的少年感到些许不适。 他不理解贺扬帆此时的态度。既然选择戮力猎妖,那他们就是战友,能把后背交托给彼此的关系。这样理所当然的冷漠,委实令人寒心。 楼孤寒道:“他是为了保护你受伤的。” 贺扬帆漠然说道:“我家的奴仆,护主是本分,连这点都做不到,那是他该死。” 楼孤寒忍不住向旁边看了一眼。 执徐还是那样站着,眼中没有任何情绪。 这人挥刀时霸道凌厉,一往无前。展露出的刀法和战斗意识,放在中洲修行界,也算得上一方高手。 可在自家少爷眼中,他就像一件随手可弃的器具。 而他本人,似乎也习惯了上位者的轻贱。 有点可怜。 楼孤寒压下不适的情绪。 可怜不可怜都是各人的事。既然他自己习惯,旁人也不好说什么。 叮嘱了温杨几句,楼孤寒闭目调息,加紧恢复体力。 贺扬帆如烦人苍蝇一样嗡嗡嗡:“这伤药品质不太行吧?我这里有一盒治外伤的药膏,你要不要试试?……好像还在渗血,疼不疼?看着好疼……” 楼孤寒睁眼:“不要,不疼,滚。” 贺扬帆道:“你家少爷不在?” 楼孤寒没理他。 贺扬帆热心说道:“这儿妖兽众多,危机四伏,你没个人护着怎么行?” 温颜杨屹之听完都惊住了。 这傻大款说啥胡话呢?阿寒一只手能打你四个你信不信? 楼孤寒抬了抬眼帘,打量死物般瞥了他一眼。 贺少爷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察觉不出其中蕴含的危险,只觉这少年像一只受了伤又着了恼的小兽,鳞爪还未长全,没有力度的示威也很是可爱。 他心中热切,语气仍很温和,邪念不知不觉从眼神中流露出来:“不如你跟着我,我护你周全,好不好?” 话音未落,他眼中稚嫩柔弱毫无威胁的少年轻轻握起了拳头。 执徐对杀意的敏锐程度比自家少爷强不止一点半点,未等对方出手,长刀开山断水般横劈而来! 楼孤寒手无寸铁,不预正面相抗,躲过凌厉无匹的攻势,矮身扑到执徐身后,掌风狂莽凶蛮,直取他积了内伤的要害。 楼孤寒原本没想在这动手,但是,如沈元所说,那眼神,太恶心了。 谁能忍? 巨刃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隐隐作痛。 一如预料,还未交上手就很难缠。 “执!徐!” 变了声调的暴喝,定住了凌厉的刀风。 “住!手!” 余劲未消,执徐硬生生收刀,脚步踉跄了一下。还未站稳,又被身后那人踢的一个趔趄。 “谁让你动他的?啊?!造反啊!” 贺扬帆暴怒已极,踢打毫不留情,“听不懂人话的狗东西!” 执徐沉默站在原地,还是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自己身为一方高手,被一个草包少爷迁怒、羞辱,也并没有屈辱愤怒一类的情绪。 连最不懂人情世故的温颜也觉得,这位霸气凌厉的刀客,有些可怜。 “怎么这样……”温颜碎碎念。 即便那人是仆从,也是舍身护你的仆从啊。 即便没有情分,也该有一份恩义吧。 杨屹之忍不住说道:“这要是在湘南……”贺少爷窝里横的狗脾气,绝对没人乐意搭理他。 楼孤寒语气复杂说道:“谁让这里不是湘南。” 长养在湘州的少年们,无法理解京梁权贵高高在上、不把人当人的姿态。 一身黑衣的青年沉默站在那里,手臂伤口绽裂开来,血水汨汨而下,在他脚下汇成一小块水洼。 楼孤寒不忍心再看,给温颜杨屹之各拍了一张匿息符,转身道:“走了。” 有孟知礼暗中作梗,楼孤寒是不准备继续猎妖了,找个地方捱到这一轮结束吧。其他人见妖兽就跑,也能求个安稳,他们总不至于比那些人也不如。 三名少年躲躲藏藏,“猎妖”终于在两刻钟后结束。 他们从三楼一间布置了阵法的暗室走出来,为免又碰上贺少爷,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四楼。 宴会已近尾声。 楼孤寒担心孟知礼为难,让温颜杨屹之在溪边候着,自己一人去往古亭:“孟公子。” 孟知礼眯着眼睛抿一口酒,目光随意扫向一旁,懒洋洋道:“哟,是你啊。说要猎妖,结果没杀一只妖兽,你莫不是消遣我来的?” 楼孤寒放低姿态,低声说道:“请您把刀还我。” “刀,什么刀?” 孟知礼微讶,左右问道,“你们见过什么刀么?” 其余人纷纷否认,装傻的装傻,拍马的拍马。他们都是孟公子请来的宾客,孟公子睁眼说瞎话,他们还能打主家脸不成。 楼孤寒道:“红色刀身那把,寻常刀兵而已,不是什么珍贵法器,孟公子……” 孟知礼冷声说:“你的意思是,我会贪你一把刀?” “不,不是……”楼孤寒忽然语塞。眼前这人对他满怀恶意,哪怕他好言好语相求,也未必会放过他。 如果是别的东西,丢就丢了。可那把刀是娘亲留给他的…… 妖兽围攻而面不改色的少年,站在京梁最有权势的孟氏子弟面前,有点无助,有点孤单。 宁远心情有些复杂,移开目光,小口小口抿着酒水。 酒席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孤单的少年站在阶下,沉默而卑微。 不知过去多久,孟公子拨冗瞧他一眼,微醺说道:“噢,我想起来了,那把刀啊,在……” 楼孤寒急声问道:“在哪?” 孟知礼随手指了指溪地:“掉水里了,你自己找。” 楼孤寒顺他指的方向看去,快步跑向溪畔。 这条空间法器幻化而成的清澈溪流,忽然间起了一层白雾。雾气渐浓渐厚,河底卵石从一开始的分明可见,变得若隐若现,最后只余满眼的乳白色泽。 小溪一丈来宽,楼孤寒跪在岸边找了一会,寻不见短刀所在,干脆褪了鞋袜下水摸索。 温颜杨屹之见状,跑过来想要帮忙。楼孤寒道:“这里水冰,你们有伤,别下来。” 温颜脚步顿了一下。 可是…… 受伤最重的,明明是你呀。 杨屹之没什么多余的话,扎起裤脚跳入水中:“嗷!真他……咳,真冷。” “该。让你别下来,瞎掺合什么。” “怎么还有鱼哇……”温颜声音打颤。 “阿寒扶我一把!” “噗!” “……你就是来添乱的吧!滚滚滚!” 三名少年涉水而行,不一会儿嘴唇四肢冻得一片青紫。 氤氲的水雾弥散开来,掩映着亭台楼阁、碧草琼花,仙人隐于其间,执杯饮酒、载笑载言。 所谓人间仙境,不外如是。 溪畔呼喊声传来,宁远不由得侧目而望。 孟知礼冷笑:“怎么,可怜他们?” “怎会。” 宁远勾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可笑罢了。” 多可笑啊。 湘州意气风发的少年,在京梁权贵面前,也不过是一条落水的狗。 与他们方才可怜的奴仆有什么差别? …… 宁远轻轻搁下酒杯,些许水渍洇开衣裳精美的绣纹。 他捏紧腰间名贵无价的宝器,不解地想:何必呢。 何必这样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