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入符文之后, 守卫拦了徐行一下, 暗示交过路费。这条不是皇朝的规矩,憨憨山长不懂这个, 没啥表示。几人大眼瞪小眼,气氛很是尴尬。 因着曲水宴请柬, 面相有些凶戾的守卫并未过多为难他们,口中嘀咕两句“乡巴佬”“南蛮子”, 懒懒散散开启了关口。 法阵设于群山之间,关口之外还是大山。 徐行领人来到空敞些的山坳, 招呼大家上代步灵器。 仍是那件颠簸程度塞驴车的破烂灵器。 这次众人都有了准备,温颜拿出慕夫人准备好的斗笠, 给大家分一分,挡风。 灵器飞出山口,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占地广阔的雄伟城池,坐落于洛水、清河交汇之处。 滔滔江水汹涌奔流,轻涯城横跨两岸, 数不清的亭台楼阁、道观庙宇,向四面八方铺陈开去。 杨屹之瞪大眼睛望着那座城池,不由自主朝那边伸长脖颈,难掩震惊之情。 他本以为,轻涯城不过是几倍大的绍安城。绍安城有四个城口, 轻涯城可能有十六个, 绍安城万户人家, 轻涯城再怎么繁华, 也不过十万之数吧…… 眼前这座巨城,没有城墙。 湘州难得一见的高楼,轻涯城遍地皆是。最高的那座不下百层,怎么也不像是人族工匠能建造出来的。那无数的高楼,与绍安城写作“朴素”读作“丑”的风格截然不同。细节精致风雅,结构壮阔难言。其中几座楼宇,顶层悬梯飞跨,隐约可见行人正横渡离地百丈的高桥…… 杨屹之震惊说道:“桥搭成那样,不会塌?” “不会,那是机关术。” 徐行说道,“轻涯城由皇朝巨门部督造,城内建筑已有三百年历史。” 杨屹之啧啧称奇。 灵器颠颠簸簸往前。离城池边缘约二十里,四周压来一股无形的蛮力,徐行不得不将灵器落下。 “再里面就是护城阵的范围了。未经允许不准驭器飞行。” 温颜杨屹之两个没见过世面也没心机城府的小少年,震惊到快要麻木。等他们看见官道排出半里的长队,杨屹之道:“不是没城墙么,出入还要审查?” 徐行耐心解释:“不设城墙是因为城内有大能修士坐镇,妖兽匪徒不敢大肆来犯。往来审查,是为了防止匪人装作百姓混入其中。毕竟轻涯城这样大,大能前辈又不会随时监察城内每一处地方。” 除了规规矩矩排队入城的百姓,城外还有身份显赫的达官贵人和高阶修士。踏足清洲便有了允准,或乘车或御剑,撇开队伍堂而皇之往内城而去。 一道道华光扯碎层云烈风,每每出现都会引得凡人抬头观望。 楼孤寒仰着头道:“看来这次曲水宴,还真挺热闹的。” 他们提前了好几天启程。才二月底,赴会的人便络绎不绝了。 轻涯城也很重视此次宴会。出入审查十分严苛,有些卫兵甚至会盘问行人祖上三代才肯放行。 凭借请柬,一行六人顺利入城。 身处其中,楼孤寒更能感受到这座巨城的庞大和压迫感。 琼阁高楼拔地参天,有的精致美观,有的气派恢弘,都与湘州的粗野乡蛮大不相同。 众人赶了一天的路,此时华灯已上,轻涯街头却行人如织,完全不似夜近将眠的绍安州城。 温颜吃了两顿干粮,嘴巴馋得不得了,左顾右盼寻觅饭馆。然而络绎进城的修士权贵实在太多,酒舍茶馆一一客满,他们混在人群中走了几家,大堂雅间都没有空余的位置。 楼孤寒嗅到一丝绵柔悠长的甜香,想带温颜去看看。徐行连忙扯他袖子:“那边是酒肆。小孩子不能进。” “酒?!” 杨屹之偷偷朝酒肆张望,目光灼灼,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杨屹之看什么都新鲜,哪儿热闹往哪儿凑。几人不知不觉随人群来到一座灯火通明的楼宇门前。 “那边是……小孩子不能看!”徐行赶紧捂住温颜的眼睛。 楼孤寒轻声念道:“倚翠楼?” 徐行凶巴巴吼道:“看什么看!赶快找地方落脚!” 夜色深沉,满街灯火将长街照得宛如白昼。饶是各类商铺鳞次栉比,人潮涌动,那名为“倚翠”的风雅小楼,仍透出几分不一般的热烈。 杨屹之很想进去看看,可惜山长不让。 徐行扯走几个小少年,提防他们胡瞄乱看,内心前所未有的疲累。 轻涯城这般繁华,走两步就是酒馆青楼,太容易带坏孩子了…… 杨屹之扭头悄悄问:“倚翠楼干啥的,你看清了没?” 楼孤寒悄悄回:“山长动作快,没看清。” 杨屹之颇感遗憾:“那么多好玩的地方……” 徐行好不容易把他们拉到冷清点的地界,兜兜转转,在城东背阴的犄角处找到一家无人光顾的小饭馆。 馆子铺面小,就两张方桌。一名慈眉善目的中年人坐在一边条凳上,像是老板。 见有客来,中年人连忙起身,目光扫过他们手背显眼的印纹,原本笑呵呵的脸,瞬间冷淡下来。 “对不住,时辰太晚,小店打烊了。” 杨屹之一听这话,又想往热闹的地方跑。徐行手忙脚乱去追。温颜留在店里,歪头往后厨瞟,说道:“里面不正煮着汤么?” 中年人微微皱着眉头,冷淡说道:“这是炖了自家喝的。” 温颜急着吃饭,没看清老板的眼色。第一次离湘的温小少爷眨了眨眼睛,略略有些迷茫。 老板态度骤变,楼孤寒看得分明,轻声道:“走吧。” 老鸭汤醇厚的香气若有似无飘荡。温颜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楼孤寒道:“我带了辟谷丹。” 温颜乖乖点头,恋恋不舍跟着走了。 楼孤寒这一天情绪都不算太好,经历刚才一遭,心情更加沉郁。 沈元道:“要喝汤么?” 他手上没有湘人标识,那老板只对他态度和善。 楼孤寒沉默片刻,说道:“不了。” 不远处,徐行揪着杨屹之的手腕子,严厉说道:“乱跑什么!万一碰上巡卫,他们心情不好,都不用说话,就能押你入狱!” 杨屹之不服:“凭什么……” “因为你是湘人。” 徐行回头看了看温颜和楼孤寒,略一犹豫,沉声说,“皇朝的规矩。戌时以后,湘人不得犯夜。” 杨屹之皱眉道:“凭什么有这种规矩!” 徐行缓和语气说道:“因为清湘两州设立关口以前,常有湘人北上逃难,京梁因此乱过一段日子,所以……” 楼孤寒平静说道:“所以现在湘州有了锁妖阵。” 将人猪羊一般圈养起来。不会再有难民北上入城,湘人低贱的说法,却早已深入人心。 徐行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 楼孤寒道:“快戌时了。” 徐行叮嘱大家不要走散,四处寻找落脚的地方。 酒楼爆满,客栈也没好到哪里去。几人从城东再踱回城中,无论门脸阔气的还是隐蔽寒酸的客栈兼酒楼,都没有了空房。 天不遂人愿。 不仅没找着宿处,夜里还下起了蒙蒙细雨。 挡风的斗笠有了新用处。温颜积极给众人分了分,笨手笨脚系上自己这顶的带子。 一片精美雅致的油纸伞之间,竹篾编织的斗笠,显得很是土气。 往来行人偶尔朝他们投去一瞥,看见几人手背印刻的符文,眼中露出嫌恶之色,匆匆加快脚步,生怕沾上不干净的东西似的。 徐行抹了抹下巴沾湿的雨水,宽慰道:“前面还有几家客栈……” “徐兄在找客栈?” 街边响起一道温和笑声。 楼孤寒侧目看去,宁远执一柄素白油纸伞,着一件对襟鹤氅,笑容温雅怡人,俨然一位清贵雍容的世家公子。 杨屹之心情正糟糕,一眼扫过去,冷笑说道:“哟,宁少爷做小伏低那么多年,没讨好了孟公子,把戳您身上的章子洗了?” 宁远似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润了春雨的灯火清净地照着他半边身子,映亮执伞的手背一块符文,不知是否刻意露出来的。 “你我都是湘人。” 宁远低声说道,语调承转之间有种奇异的感染力,“他乡遇故知,何必这样生分?” “你还知道自己是湘人?” 杨屹之简直被他理直气壮的厚脸皮惊到了。 徐行心神疲累,懒得跟这人打嘴仗,催促道:“走了。” 宁远道:“我在前面的客栈订了几间空房,徐兄若有需要,不如我让给你?” 雨夜中略显狼狈的一行人,听不见他说话般径自离去。 宁远站在原地,半晌,敛去唇边温雅的笑。 换了一只手撑伞,视线触及左手手背丑陋的纹路。 “呵……牙尖嘴利。” 轻轻攥起拳头,苍岚郡人人追捧的宁家少爷垂低眼眸,藏在伞后的脸庞有些阴郁。 轻涯城热闹如常。 春雨无声潜入屋舍。 满街灯火清亮而宁静。 这里是清洲,古来即为陆海天国。仅轻涯一座州城,便是数不尽的富庶繁华,贵气风流。 宁远紧了紧身上的鹤氅,重新勾起清贵的笑。 可惜,不管再如何伪装,他也不可能融入这座雄伟壮阔的巨城。 因为他是,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