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显苍白的手攥着一截破损的布料。 紧紧攥着。 或许因为大殿沁骨的寒凉, 也或许因为别的什么, 那双手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手的主人掩唇低咳,压抑而又撕心裂肺。 骄贵的少年少女暗暗皱眉, 心道这是哪来的痨病鬼。他们并未把这句话说出口。不管这人是不是蹭人请柬才赴宴来的,他能进入这里,便是孟公子的座上宾, 没必要平白把人得罪了。 陈姑娘徜徉在人群中逛吃逛玩, 发现此处聚了好多人, 挤进来,略一惊诧,俯身扶起同伴, 担忧问道:“怎么了?” 楼孤寒摆摆手, 正要说些话教她宽心, 身旁陡然炸开一声清喝:“原来你们两个认识?!” 陈渺转头一看, 出三千五百灵石抢她花灯的少女怒容满面,恨声道:“那日灵市,你们串通好的?” 陈渺张口,感觉这事没法解释, 白那人一眼,继续关心同伴:“是不是受了风寒?先回客栈歇歇?” “你们两个,骗了人还想走!” 陈渺白眼几乎翻上天:“这位姐妹, 没钱就别打肿脸充胖子好吧?明明是你自己瞎喊价, 愿买愿卖的事, 哪里骗你了?” “你!”骄贵少女怒火中烧。 什么叫打肿脸充胖子?!她有的是钱!不介意花出去多少灵石!她气的是这两人拿她当冤大头坑! 以及一些, 她自己都不想承认的小心思…… 她娇惯长大,从小金尊玉贵养着。在梁州,她处处高别人一头。原本仅只清秀的样貌,也堆砌出了几分雍容。而眼前这个女孩子,从头到脚虽无一件名贵佩饰,不知为何……总让她有种,相形见绌之感。 少女压下心头异样的忐忑,冷笑说道:“一盏花灯,骗了我三千五百灵石,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惯犯?曲水宴请柬说不定也是骗来的!” 三千多灵石不是一个小数目。 宾客口口声声说自己被骗了东西,轻涯城巡卫见势不好,便有人确认受邀名单去了。边忙边腹诽,这些京梁子弟就是麻烦。三千灵石一盏花灯,这骗局未免太糙了点。他们就是敲破脑壳,也上不了这种恶当啊。人傻钱多好骗果然是真理…… 巡卫一查,结果当然是,陈姑娘榜上无名,楼孤寒受邀的身份也很模糊。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楼孤寒虽然身份奇怪,但请柬毕竟是孟公子送的呀。他愿意带一个女孩子赴宴,也合规矩,总不能把人赶出去吧? 这年头深藏不露的修士遍地都是,巡卫看多了翻身打脸的戏码,哪肯随便轻辱人家? 他们身份卑微不敢说话,同样受邀而来的宾客就不一样了。 少女冷声道:“我就知道。以孟公子的眼光,哪会请一个不三不四的人赴宴?” 陈渺脸色怪异:“孟,公,子?……他确实不敢请我赴宴。” 她说的是“不敢”,而不是“不会”。 大殿声响嘈杂。在场的诸位,有的没听清她的用词,有的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陈家大小姐对孟氏子弟的轻蔑,并未深入众人心中。 少女忽然笑道:“我很佩服你,不仅脸皮够厚,而且,为了混进宴会,不惜与这样一个……呵。” 她并未把话说明,而是隐晦又嫌恶地瞪了楼孤寒一眼。言下之意,将陈渺贬成了攀附权贵不知自重的女子。 陈渺面色微沉:“你什么意思?” 陈姑娘有些生气。 她这个人素来没心没肺,这一刻不开心的事下一刻就忘了。眼前这人抢她看中的东西,她眼睛不眨就扮委屈坑人。旁人无端的恶意,她早已习惯且能乐在其中。 但是,眼前这个人,不仅在辱没她,而且轻贱了她的朋友。 陈渺没见到这人撕毁湘绫缎的一幕。她心性天真但不傻,看一看地上的布料,再看一看楼孤寒青白的脸色,便将事情原委猜到了八分。毁了无数人的心血不算,现在还要火上浇油,陈姑娘不禁怒从心头起。 腰侧悬挂的铃铛响了一声。 陈渺正欲发怒,楼孤寒拉住她的手臂,轻轻摇头:“算了。” 即便陈大小姐以势压人,为湘人出头,又能,如何呢? 这样的事情,每时每刻,中洲都有发生。 楼孤寒道:“别动气。清心铃响了。” 说着,他忽然想起沈元生气的样子,沉静平淡,与朝气蓬勃的陈姑娘截然不同。 楼孤寒惨笑了一下。 还好沈元不在这里。 陈渺担心地看他一眼,按捺住怒火,轻声道:“你气色好差。咱们去二楼歇歇?等谢停……” “骗了我的东西,你想走便走么?”骄贵少女咄咄逼人。 巡卫首领打圆场:“这位姑娘,曲水宴不管打官司。你若是受了骗,请去太守府……” 少女不耐烦地说:“好笑。修士之间的事,姓段的管得了么?” “……”首领闭上嘴。 得,您是尊贵无匹的仙人,咱们太守府配不上您。 自嘲之余,他心中不由叹息。整天被仙家修士为难嫌弃,我们段大人真是可怜…… 那少女自诩高贵,不会在乎一个小小巡卫的想法,只想着怎么让这讨人厌的女子出个大丑。 眼角余光瞄见一人,她绽开笑容:“孟公子!” 众人闻言纷纷回首,自觉让开一条道路,等宴会主人解决这点小冲突。 孟知礼今日打扮华贵而不失大气,与猎妖那日又有不同。在“同类”面前,他很好地维持着悠然自若的风度:“这是怎么了?” 少女指向陈渺:“这人骗了我三千灵石,拒不认账。” 孟知礼顺她目光望去,一眼看见了楼孤寒,不由轻笑一声。 想不到,猎妖那日几番折辱,他今日竟还是来了。难道心中全无“尊严”两个字么? 仔细看去,这少年没了当时的不卑不亢,手中紧紧攥着一截碎布,眼神茫然而不甘,显得颇为受挫。 孟知礼淡淡说道:“是你啊。你那两位朋友没来?” “他朋友在这儿呢!” 形容稚嫩的十五岁少女探出半张脸颊,歪了歪头,明媚一笑,“孟,公,子。” 孟知礼脸庞微僵,小时候被陈渺暴锤无数次的脑壳疯狂抽痛。从小养成的习惯让他只想昏过去躲过一顿毒打。他大脑一片空白,都不知道嗓子怎么发出的声音:“陈……陈,姑娘。”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曲水宴请柬根本没送上陈府,堂堂大行令独女、元隐真人爱徒,为什么要蹭人请柬来参加宴会?!不觉得丢面子吗?!! …… 不,她不会。 孟知礼艰难地咽了一口涎水。 陈渺就是哪有热闹往哪凑,见他必然一顿揍的可怕脾性…… 就好像中洲真正修行的那一群人,自身实力放在这里,想要面子自己就能挣。旁人给面子?他们不在乎的。 只有摸到一点修行界边边的人,看到了仙家风光、同时不得其门而入的人,才会想方设法宣示与众不同、高人一等。 “孟公子。” 孟知礼眼中的陈家魔头笑出八颗牙,轻轻柔柔道,“我守你的规矩,随朋友一起赴宴。这姑娘一口咬定我没资格进门,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啊!问我干什么! 只要显露身份,这一楼的人都要抱你大腿!你这是何必呢!扮猪吃老虎有意思吗! 孟知礼有点绝望。 陈姑娘神情天真,仿佛在说: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孟知礼挤出一抹笑容,清清嗓子:“是在下失察,让陈姑娘受了委屈。这位……”绝望的目光转向挑事的少女,有点空洞,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看不清,“冒犯了贵客,不必在白楼待下去了。” 陈渺皱起眉,好像在认真思考什么,片刻后摇摇头说:“她以权势压人,我若用同样的手段欺辱回去,岂不是显得跟她一样?” 孟知礼:“……” 你明明心里有想法了,还让我说话干什么! 孟知礼僵笑说道:“那依你的意思……” 陈渺俯身捡起一块湘绫缎。 从近处看,雪白的绸缎印满了精致华美的暗纹。这是云纹,“符”的一种,通常用于炼器。押入法器需层层叠加,繁复无比。有眼力的人,凭借这一块布料的纹路,便能猜出法宝的炼器师是谁。 陈渺瞥一眼便说:“从符文风格来看,这件法袍应当出自贺明大师三弟子、许敬文先生之手。如果我没有记错,许先生以湘绫缎炼制的法器,统共只有三件。三件法袍,一件送入禄存部;一件是谢氏请大师炼制;还有一件,经我母亲之手,赠予了蛮国。” 她抬起头,看了不远处的少女一眼。 那少女早没了跋扈之态。孟知礼唤陈渺时,她心中便是一慌,再也压抑不住心底忐忑。待陈渺说话,她更是慌乱无措。 能从一块破布看出背后的炼器师,这女子眼力毒辣到了何种地步?……提起各位大师炼制的法宝,如数家珍,说明那群眼高于顶的炼器师与她关系匪浅……还有,她母亲,赠予蛮国…… 她!她竟是神朝大行令独女,元隐真人最为宠爱最为出众的魂修弟子,陈渺! 少女震惊的不是陈渺的身份。她家父亲也是梁州举足轻重的人物,她平日见的仙家人物又哪里少了?世家子弟,父母再尊贵,也不过裹上一层漂亮衣装而已…… 她震惊的是……那些流传于京梁、陈家大小姐如何惊才绝艳的故事…… 陈家大小姐,与他们这些依凭父母的子弟,是不同的。 孟知礼身份何其尊贵,多年以前还不是被陈渺追着打?神皇劝都不管用! 陈渺自己就是自己的靠山,哪用得着旁人为她出头?她的实力就是最好的凭恃,哪里需要灵石请柬作为依傍? 十几年来,活在京梁同伴的羡慕里,少女几乎以为,自己真的、高其他人一等。 而这一刻,陈渺出现,毫不留情地,打碎了她虚假的骄傲。 踩着旁人的尊严,堆砌起来的骄傲。 陈渺不知匆匆一眼,这少女便脑补出了这么多戏,犹自说道:“蛮国那一件,应当追不回来,除非有人为了一件法袍,不惜挑起大荒战乱……谢氏那一件,我前些天见谢五穿过,他已有道侣,应当不会脱下来送给你……那么这个,想必是禄存部留着的那一件了。这位姑娘,禄存部赐下的法宝,你一言不合撕成这样,难道不怕神皇动怒么?即便神皇不动怒,若是许先生知晓得意之作遭此厄运,也会气闷于胸呀。” “我……”少女全没了嚣张气焰,嗫嚅说道,“我知错了。” 陈渺平静说道:“你哪里知道错了呢。你只是碍于我的‘势’,不甘不愿低头罢了。往昔你以势压人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为‘势’所压迫的感觉?” 少女难堪地闭上眼:“没有。” 陈渺道:“我这位朋友说过一句话,‘自己的命自己挣’,我觉得很有道理。” 人群中响起一声轻笑:“我也觉得有理。” 陈渺转头,朝那处笑了笑,回首说道:“这世上不只有修行一条路。世家子弟,也不是只能依托家族庇护而活。我从小被赞天资聪颖,见到黄越先生,是有底气说他资质平庸的。可是,我不敢因此轻视于他,你道为何?” 少女只知黄越先生为一代宗师,并不晓得他资质不如中人这回事,不知不觉听进了陈渺的话:“为何?” 陈渺道:“黄越先生初入京梁学宫,年年考试都居末位,人人道他前途无光,他偏生走出自己的路来。符阵同修,以阵入道。在他之前,符修与阵修,在中洲很教人瞧不起的。他以一己之力为同道开路,创立诸多阵法平定中洲,我怎么敢因为道修说他‘资质平庸’,便轻视于他?” 少女低声道:“那也是因为,他于符阵之道……”也是天才。 陈渺摇摇头说:“你见了他和弟子,便不会这样说了。黄越先生桃李满天下,弟子天资各个强于他。他钻研符法阵法,都是用最蛮野最粗笨的法子。他强过别人的,只有一口不信自己不如人的意气、一股不登绝顶不罢休的韧劲罢了。他的命是自己挣来的,你呢?” 少女似有些触动,有些茫然:“可是,我怎能如黄越先生那般……” 陈渺道:“你年纪尚轻,还有大把好时光,足够你走一条自己的路。难道你非要认定,除了这身衣服,自己便一无是处么?” 少女垂首不语。 倘若今日,她遇上一个身份背景强过她的厉害人物,她大概会自认倒霉,回到京梁后,继续做自己的大小姐。 可陈渺却告诉她,她信奉的一套规则,是没有意义的。 而她,兴许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进入那个信奉另一套规则的世界。 她真的,可以么? …… 沉默片刻后,她说:“那盏花灯,你为什么要卖我三千五百灵石?” 说话间少了戾气,只余单纯的疑惑。 陈渺道:“因为值得。” 人群中又传来笑:“哪位大家雕刻的花灯?值三千多灵石?” 陈渺招手道:“谢九你来。我这位朋友,于符法一道浸淫颇深。你来看看,他改进的符文,到底值不值三千灵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