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知礼维持着越加敷衍的笑容, 正要宣布“猎妖”开始, 溪地那边猛然冲过来一名少年:“等等!” 孟公子当下便有些不喜,今日赴宴的人怎么一个赛一个没规矩。 他定睛一看, 这少年有点眼熟。 孟公子交际广阔,阅人无数, 对仅有一面之缘的楼孤寒印象不深,冷淡说道:“怎么, 你也想参与狩猎?” 楼孤寒道:“你们搞错了,里面有两个人, 不懂猎妖的!” 说着,他瞥了宁远一眼, 眼神隐有威胁之意。 宁远本是陪客,只管活跃气氛,捧孟公子开心。乍一见温颜和杨屹之,他也是惊了一惊,心中飞快盘算起来。 若是这两人出了事, 温城主杨司军岂会善罢甘休?孟知礼远在京梁,温城主多半奈何不了他,而宁家扎根苍岚郡,今日他见难不救,无异于引火烧身。 温城主犯起轴来, 可不管你是不是苍岚郡世家之首。 楼孤寒以眼神威胁, 就是这个意思。 宁远想通这一节, 便不能干坐着, 凑到孟公子耳边,将温杨二人身份说予对方知晓。 孟知礼一听“绍安城”几字,皱起眉,若有所思看向楼孤寒。 法器当中,妖兽禁制已除,潜入深林寻觅食物。 温颜引气入体不久,杨屹之完全无法与妖族对战,万一被妖兽盯上,他俩哪有活路? 楼孤寒心下焦急,孟知礼看了他半天,忽然笑道:“原来是你啊。” 与观星阁拍卖会那日一样,孟知礼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上身微微前倾,语气颇为畅快:“担心他们?” 楼孤寒也笑了笑,不落下风对视回去,漫不经心道:“我跟他们又不熟,有什么好担心的。” 宁远道:“我和他们也不熟,只是……同为湘人,他们又是温城主与杨司军之子,难免担心。” 孟公子道:“这有什么的。都说虎父无犬子,杨司军镇守湘南十二年,儿子想必也不是孬种。” 可是你爹名气那么大,也没生出天才儿子啊…… 宴会众人不禁腹诽,默默饮了一口灵酒。 孟公子继续说道:“另外那个,年纪是小了些……听说湘州妖兽遍地,他既然是温城主的儿子,怎么可能不敢猎妖呢?” 宁远暗暗叹息。 果然,孟知礼并不忌惮温杨二人身份,今日之事,估计没法善了。 宁远递出一个“无能为力”的眼神,与宾客一同饮酒。 楼孤寒安静站在一旁。 古亭附近设有水镜,映出法器内部景象。杨屹之牵着温颜,行走在草木花石之间,神情有些茫然。而另一边,百余只妖兽,离人族修士已经不远。 楼孤寒忽道:“孟公子方才说的话,算不算数?” 孟知礼道:“当然。你现在进入法器,还不算晚。” 入内猎妖的修士,只要猎杀十只妖兽,不拘身份,都有一份大礼。 楼孤寒望着水镜,握住袖袋藏着的短刀。 论猎杀妖兽,他还没怕过谁。 · 法阵开启,楼孤寒凭空出现在一堆荒岩之上。 这空间法器看着不过一人掌心大小,内部场地抵得上四五个孤岛。 他举目四望,凭借水镜留下的印象,寻找杨屹之他们的踪影。这附近妖兽众多,他不确定杨屹之那边情况怎么样,为了节省体力,他在身上拍了一张匿息符,准备先躲过妖兽,找到杨屹之他们再说。 数十里之外,杨屹之拉着温颜,在树荫底下停住了脚步。 他们头顶交接的树冠遮天蔽日,仔细看去,其实是一棵大榕树,盘根错节,一木成林。 杨屹之此时表情很茫然,心情更茫然。 他们听山长说了好久的故事,好不容易磨到山长放行,在街头打听一番,来到轻涯城最繁华的摘星坊。 哪知摘星坊今日闭市,他们准备逛别的地方,守卫看见他们身上湘人的印记,问他们愿不愿意参加宴会。 杨屹之以为是蹭酒席,心想那有什么不愿意的,干脆应好。 守卫带他们进入一座金碧辉煌的高楼,开启法阵。 然后,就到了这么一个鬼地方。 说好的宴会呢? 难道让他们喝树汁吗? 温颜问道:“榕树汁好喝吗?” “好喝,你快喝两口。”杨屹之心不在焉说。 四周都是茂密的草丛,有风声,无虫鸣,他感觉很不对劲,心里有点发慌。 幸亏有久居湘南的经验,即便陷入莽莽草木,他也不像无头苍蝇,而是蹲下·身子,仔细观察地面各种微小的痕迹。 脚下这块黑泥凹下了一条印子。 像有什么动物爬过。 是蛇么? 那堆树叶,怎么形状有点奇怪…… 杨屹之心有疑惑,拨开一片落叶。地面暗紫色黏液凝结成块,他盯着那摊东西,瞳孔骤然一缩! 他嗅到了黏液腥浓的臭味,心跳开始加速,眼前闪过无数白茫茫的光点。手指最先冰凉,血液集中到小腿,催促他快些逃跑,随后四肢都冷了下来,引诱他像以前那样昏厥过去。 杨屹之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放空的大脑努力拼凑起意识,告诉自己不能昏过去,不能昏过去。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视野还是有点模糊,但是能看清轮廓了,他回头找温颜,粗蛮地拽了一把,手掌捂住对方的询问。 “妖兽。”他轻声说道。 年仅十一的孩童躯体瞬间僵硬。 杨屹之放开手,咬紧牙关,努力吞咽逼近喉咙的酸水。 温颜瞪大眼睛左右张望,想要搜寻妖兽的踪迹。可是他不会这个,他什么忙都帮不上。他找到一处干净的地方,拉杨屹之坐下,学着娘亲的动作,轻轻拍打后背。 然后他想起随月师姐说,呕吐时拍背没有用处。 他还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杨屹之一手抓紧衣领,一手摆了摆,示意自己没事。 他榨出全身的力气,强忍着没有昏过去。喘·息许久,打开储物袋,翻了一会,找到一根勉强算得上武器的短棍。 握紧武器,等待不知何时发现他们的妖兽。 “那是血蚰蜒的体·液。血蚰蜒很好对付,弱点在额头中央,敲一棍就死。那一个应该是红银蛇的痕迹,蛇妖死穴在七寸……” 杨屹之颠来倒去地说。他心脏在发抖,手心在发抖,明明害怕得要死,还说这些大言不惭的话,好像血蚰蜒出现,他真的敢敲上去似的…… 说着说着,杨屹之精神有些恍惚。 这几年他连妖兽两个字都不敢想,他以为这些东西他早就忘了……原来没有,他还记得很清楚。他记得妖兽的习性、死穴,更记得红银蛇缠住腰腹,一点点绞碎脊椎的感觉。 他胸口闷痛,忍不住一次一次扯散衣领,神经质地抚摸胸肋。 没有流血,骨头也没有断,他还好好的,还好好的…… “屹之哥哥,我有点冷……” 温颜挨他更近了些。 杨屹之浑身冰凉,腾出一只手揽着小孩儿的肩膀,扯开笑容说:“别怕啊,没什么好怕的……” 没什么好怕的。 没什么,好怕的。 · 雪青色的身影在榕树林间穿行,两旁景物飞速后掠。中途楼孤寒停下几回,观看路面打斗的痕迹。从痕迹来看,林间爆发过几场小型战斗,与妖兽对战那人用刀,应该不是杨屹之。 再往前,可以看到妖兽零落的尸体。 那人很强。 这念头一浮现便抛之脑后。 现在重要的是寻人,管那个人强不强,对方只打妖兽别找他麻烦就行了。 寻寻觅觅,终于找见一块熟悉的巨大岩石。 楼孤寒仔细看了会,确定这是水镜里看到的那块,辨认了一下方向,向东而去。 一具两丈长的蚰蜒尸体横于眼前。 楼孤寒愣了愣,顾不得可能引来妖兽,喊道:“阿颜?杨屹之?” 不远处茂密的灌木丛抖了一下。 杨屹之慢慢站起来,双目无神看向这边,片刻后,摇摇晃晃走来。 他前襟沾了血,衣摆被劲风割破,手臂好像受了伤。 浑浑噩噩走了两步,他一脚踩空,楼孤寒急忙扶住他。仿佛这才相信出现的人不是幻觉,杨屹之一下子脱了力,腿脚瘫软再也站不起来。他喃喃说道:“没事,阿颜。” 温颜也自己慢慢走出来了,右手捂着后脑勺,笑容有点傻:“楼哥哥,杀妖怪,我有帮忙!” 血腥的气味太冲了。人血和妖兽血的味道不同,杨屹之伤势很轻,出血的不是他。楼孤寒赶紧摁着温颜,拨开披散的发,找寻伤口。 “这是磕哪儿了?!” “没磕……” “……”瞪。 “树下面,石头……”温颜小小声。 楼孤寒皱着眉,沿伤口分开头发,拿细绳扎起来,然后用灵泉水消消毒……虽然灵泉水没这个功效,冲干净泥灰,聊胜于无吧。最后敷药,撕碎布条绕脑袋缠了一圈。 杨屹之瘫在地上,脸颊煞白地笑:“可惜了……” 楼孤寒分心问:“什么?” “阿颜这样子,可惜温叔没看见。” 否则以温城主心疼儿子的劲儿,温颜伤成这样,保证要啥有啥。 楼孤寒:“……”瞪! 伤员杨屹之特别得瑟,笃定他不忍心骂自己似的,“嘿嘿嘿”,没心没肺笑。他手臂还在抖,不知因为脱力还是害怕。尽管手心发着抖,却也一直没有放开短棍。 生了会气,楼孤寒无奈地笑了笑。 这俩傻孩子。 …… 给俩熊孩子处理好了伤口,楼孤寒问:“能走吗?” 这地方见了血,妖兽肯定要闻着味来了。 温颜脑袋疼,不敢点头,僵着脖子哼哼。杨屹之挣巴两下,从地上爬起来。两人互相搀着,慢慢跟在楼孤寒身后。 妖兽动作比他想象的快一点。 听声音,一、二、三只。 “躲好了。” 楼孤寒叮嘱一声,短刀入手,手臂和小腿肌肉微微紧绷,脚尖扎进湿软的泥土,随时准备发力跃入半空。 三只妖兽速度不一,狼妖最快逼入视野。 右脚重重一踏,一瞬间爆发的力度仿佛压塌了土地。躯体借由反震纵身飞掠,他没有用刀,而是掠至妖兽身侧,一脚踹了过去。 杨屹之靠在温颜身上,絮絮叨叨说:“对付狼妖最好用长·枪长棍,铜头铁骨豆腐腰,对准腰眼,一扫一个准……阿寒这个不能学,他用啥都行……” 巨大的力道将狼妖砸向地面。妖兽明显被巨力砸得有点傻了,半晌没动弹。 第二只妖兽映入眼帘。 脚尖踩上榕树树干,调成一个刁钻的角度,后腰险险避过卷袭而来的气刃。时间仿佛无限拉长,楼孤寒冷静望着那不断逼的血盆大口,腰腹发力,劈出手中…… 等等! 他的刀呢? 楼孤寒整个人懵了一下。 战斗的本能足以令他对付绝大多数意外情况,但目前并不包括,手中武器突然消失这一种。 而身体强大的惯性还在把他往妖兽嘴里送。 …… “你有什么值得人家偷的?琢磨出‘拿绝世灵器卖灵泉水’这等‘天才’主意的小脑瓜?” …… 山长你个乌鸦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