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粟第一次见到叶见春,就在一个这样的小庭院中。只不过那时他叫江练,她叫江懿臻。那是初三开学前几天。江一峰出门钓鱼,他在家狂补作业。理科的早就写完了,就剩下他最不想写的语文作业,还有他生平最厌恶的几篇作文。八月末的天气,暑气未消,他心烦气躁,写得满身汗,正准备去冲个凉,院外有人敲门,喊着江老师。他打开院门,外面站着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慈眉善目的矮胖身材,乍一看他没认出来是谁,倒是对方哎呦一声,把他的名字给叫出来了,“你是江练吧?都长得这么高了!”江练一听她的声音想起来了,是隔壁的刘婶。她丈夫去世后一直在A市给人当保姆,有时候过年也不回来,隔壁的宅子一直空着没人住。十五岁的江练用他姥爷的话来说,外表文质彬彬,内在不是个省油的灯,打架、逃学、撒谎,都干过,但是他特有礼貌,认出来刘锦绣就立刻问好。刘锦绣一边朝着院子里看,一边问他:“你姥爷在吗?我想请他看看是不是保险丝烧了,家里没电。”“我姥爷钓鱼去了,我给你看看。”刘锦绣连连摆手,“你一个小孩儿不行,别触电了。”江练已经长到了一米八二,听见小孩儿几个字,心里一阵不爽,忍着脾气说:“放心吧,我都会。”刘锦绣追问:“你真会?”江练压着不耐烦,说:“物理课都学过,我物理全校考第一。”“那你小心点,我先去把电闸关了。”江练不是个热心快肠的人,今天发善心要帮忙,是因为刘锦绣的侄子刘进是七中的副校长,那次他在学校和章晓阳打架,差点被开除,都是刘进帮忙说好话,才逃过一劫。江练回屋子里拿了他姥爷的工具箱,去了隔壁。进了院子,他发现这次回来的除了刘婶,还有个陌生女孩儿,低头坐在一张废旧的椅子上,虽然天气很热,她却穿着一件长袖的连衣裙,裙边几乎拖到地上,露出纤细伶仃的一截脚腕。江练匆匆扫了一眼,没看清楚她长什么样,径直去看电表箱。电表箱就在堂屋外面的屋檐下,透过窗户,他看见刘婶和那个女孩儿说话。“哎呦这椅子没擦,别把裙子坐脏了。”女孩没反应,无动于衷地低着头。刘婶问她热不热。她摇摇头。刘婶又问她渴不渴。她还是摇摇头,动作轻飘飘的,没一点声音。刘婶问她是住一楼还是二楼,她指了指楼上。是个哑巴?在就在她指二楼的时候,头微微抬起,江练终于看清了她的脸。五官很秀气,肤色是一种少见的白,仿佛许久都没有见过太阳,透着一股不食人间火味儿的冷寂。他修好了保险丝,从她身边走过,她跟没看见他似的,头都没抬。从头到尾,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他好心帮忙修好了电,就算是聋哑人,至少也会微笑一下?江练心里冷哼了一声没礼貌。傍晚时分,江一峰钓鱼回来,推开院门,看见他趴在方桌上写作业,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叹,“哎呦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小子居然在写作业!”江练嫌客厅里闷,喜欢在院子里待着,身后放着一个大电风扇,一只脚翘在凳子上,从笔尖下流淌出来的字,像是贴纸刮过的一阵阵妖风。开学第一天交暑假作业,没写的肯定要叫家长。江练也是看在老头的份上,今天良心发现要赶一下作业。他一副卖好的语气,“我还不是为了你。”江一峰不领情,乐呵呵挥手,“大可不必啊。我早习惯三天两头去学校见你们老师了,要是隔一段时间不去,我还怪想他们的。”江练撇嘴,“口是心非吧你。一把年纪了还不诚实。”“没大没小。”江一峰照着他后肩膀拍了一巴掌。家里养着一只白白胖胖的波斯猫,名叫靓仔,闻见鱼腥气,喵喵地围了上来,绕着江一峰的腿弯打转儿,作势往他身上扑,江一峰笑眯眯地把钓鱼桶提起来,“急什么,有你吃的,到厨房来,别打扰你哥写作业。”江练撇着嘴切了一声,谁是它哥。江一峰在厨房里忙叨了一会儿,一股诱人的鱼香气从厨房飘了出来。江练鬼画符一样写完最后一项作业,把桌上的本子呼呼啦啦地扫到书包里,就蹿进了厨房。江一峰这几年回到简城,也没别的事,一门心思侍候外孙的生活起居,没事就琢磨着给江练改善伙食,做好吃的。灶台上左边锅里炖着鲜鱼汤,右边锅里炸着小酥肉。江练拿起盘子里一块炸肉塞到嘴里,满口溢香,先夸了一下姥爷的手艺,接着忍不住嘚瑟,“隔壁那个刘婶回来了,我去给她换的保险丝。”江一峰一听愣了下,喊了声你先别吃,把围裙一扯,就去了隔壁,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兴冲冲说:“把桌子收拾一下,多摆两份碗筷,一会儿刘婶和优优过来吃饭。”优优?那个哑巴女孩儿?心里这么猜着,江练还是装模作样地问优优是谁。江一峰一边切菜,一边说:“以前同事的闺女,就是刘婶带的那个小姑娘,小时候跟着我学钢琴,特有天赋,比你强一万倍。”一万倍?江练不服气地“切”了一声,“我又没有天天练,再说我是我妈教的,我妈那水准和你能比吗?我能弹成现在这样,那都是天赋异禀,根骨清奇。”江一峰一听这小子把武侠书里的词都给拽出来,顺势道:“那要这么算起来,你可得叫优优师叔啊。”得,把自己绕进去了。江练见势不妙,赶紧话头一转,“她是不是不会说话?”江一峰瞪了他一眼,“胡扯,小姑娘说话可好听呢。”江练哦了一声。心说,会说话怎么不吭声,哑巴似的。过了小半个小时,刘锦绣带着优优来了。江一峰不仅做了一大桌子菜,还拿出来一瓶干红要招待刘锦绣。刘锦绣不好意思地笑:“江老师,你可太客气了,等明天家里收拾好了,我好好做一桌菜,回请你们。”“都是邻居客气什么,你刚回来家里也没啥东西,就在我家里随便吃点吧。来,优优还没吃过我做过的饭吧。来尝尝看。”“谢谢江老师。”女孩儿低柔婉转的声音,细细脆脆的仿若风吹过来的一缕琴音,是挺好听的。江练瞅了一眼那个单薄的身影,再看了看脸,估计和他同龄,明明是正青春年少的年纪,却没精气神,一副很丧的厌世表情。突然他脑子里一抽,生出个念头,她是不是来这儿养病的?不然这马上要开学了,为啥突然跑来简城,她又不是刘婶的亲戚,只是她雇主的女儿。我去,别不是什么传染病吧?姥爷也真是的,也不问问底细就请到家里吃饭,这不成,一会儿得把碗筷全都煮一遍消毒。他心里越琢磨越膈应,坐在江懿臻对面,就忍不住偷看她吃东西的样子,这一看就越发觉得是个病号。江一峰这两年的做饭手艺炉火纯青,都快赶上饭店大厨了,但是这女孩儿一副味同嚼蜡的样子,吃得比靓仔也多不了多少,悄不做声的,像只猫。江一峰也发现了,关切地问:“优优怎么吃的这么少,是不是我做的不好吃?”江懿臻抬起头,笑着摇头,“不是,很好吃的。”江练感觉她脸上笑容绽开的速度,都比正常人缓慢,笑容也是无精打采的,不甜。刘锦绣说:“她最近一直这样,吃的少。”江一峰慈爱地摸摸她头发,“长身体呢,多吃点,学习也累,得多补充营养,才有力气打仗。”江懿臻听话地点头:“嗯嗯。”一边嗯着,一边还是放下了筷子,说自己吃饱了。江练吃得快,风卷残云地吃了半盘子肉,放下筷子准备上楼。江一峰喊住他,“你陪着优优玩会儿。”江练不耐烦地皱皱眉头,我和她有什么可玩的。我和她又不熟。好在这女孩儿也没有和他玩的意思,走到沙发边和靓仔说话。“你叫什么名字啊?”江练走到楼梯边,顺口答了句:“它叫靓仔。”“哦,靓仔。”女孩儿抬头瞟了他一眼,就没再看他第二眼,专心地和靓仔玩儿。蹲在那儿,肩胛骨都凸出来,天哪,真是瘦得辣眼睛。江练皱着眉头上了楼,打开电脑玩游戏。打完一局,他走到阳台上准备抽根烟。江一峰自己烟瘾很大,却坚决反对他抽烟,要是看见了便是一顿爆吵。江练把烟和打火机藏在阳台的花盆里。两座宅子挨得近,就隔着一堵院墙,站在二楼的阳台,看隔壁家院子就是一目了然,没什么隐私可言。他摸出烟和打火机,正准备悄悄点一根,突然听见隔壁院子里传来江一峰和刘锦绣的谈话声。“唉,我心疼得不行,都怕他们把优优给逼死了。”听见优优的名字,江练愣了一下,好奇心和八卦心,勾住了他的步子,他矮下身子,悄悄走到墙边,听得更清楚些。“我说这孩子怎么瘦成这样。”江一峰语气很难受,“以前这孩子可不是这样的,又活泼又可爱,学琴学得特别快,练琴也不怕吃苦。”“小学还好,上了初中,就一年比一年差。医生建议休学一年,可是他们非要把孩子送过来继续上学。说这样正好,反正她学习差,肯定考不上高中,就在学校办了个休学手续,来简城这边继续上,等于复读一年。”“怎么能这么当父母,健康才是第一位的!”“这些话我悄悄给你说的,你别去问优优,这孩子很敏感,你就当不知道她家里的事儿。对了,江练在哪个班啊?”“二班。”“优优人生地不熟的,要不然也去二班吧,江练可以照应一下。”“行啊,我回去给江练交代一声。”江练心里一紧,心说,她果然是有病。然后再一想,我去,她吃过饭的碗筷没烫呢。游戏也顾不上打了,立刻下楼,去厨房。路过客厅,他看见那女孩儿竟然还在和靓仔说话。和一只猫说话,我去,别不是精神病吧。江练心里毛毛地进了厨房。江一峰把所有的碗筷都放在了水池里,这会儿也分不清谁是谁的碗筷,江练气鼓鼓把碗筷都刷了,然后搁到一个大锅里,开始烧开水。突然,客厅里响起钢琴声。江练猝不及防,手里的一个碗差点吓到地上。他小时候也学过钢琴,没耐心,也不喜欢,被他妈强迫着断断续续学了七八年,那个水平在江一峰眼中,简直不值一提。他水平不行,但不代表他没有鉴赏能力。客厅里的琴声,几乎是瞬间就攥住了他。他转身走到厨房门口,看着弹琴的那个单薄的身影。纤细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舞,他惊讶于那样纤细的手腕和手指,是如何爆发出那样的力度。雷霆万钧。那是江练唯一能想到的一个词。她看上去那么单薄,孱弱,死气沉沉的像是一颗被拍扁的蒜。对,他形容词很匮乏,语文是他最差的学科,作文更是极度垃圾。暴风雨一般席卷而来的琴声中,他不知怎么的就想到春雨中发芽的一颗种子,那颗种子是被人脚踩过的,扁扁的没有一点生机的,突然下了一场雨,那颗种子活了过来,发芽,生长,以不可抵挡的力量,奋力地冲出了土壤。他思维停滞,陷在琴声里,脑子里只有一场暴风雨。是的,旷野之中的暴风雨。酣畅淋漓,雷霆万钧。时间飞逝,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闻见一股糊味儿才惊醒过来,锅里的水烧干了。他手忙脚乱地去关火,然后不小心把锅盖掉到了地上,发出了一声煞风景的响动。客厅的琴声戛然而止。暴风雨停了。他站起身,视线和江懿臻撞到一起。那一刻,江懿臻的五官是模糊的,他只看得见一双眼睛,眼中仿佛有烧起来的火苗。没有一眼万年,更不是一见钟情。他只是突然间,生出一个念头,想要去认识这个人,了解这个人,做这个人的朋友。过了很多年,他都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也许有一些人,天生就是一类人,从眼神里就可以找到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