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后的地下室是艾会的所有机密文件。

    包括人员名单，人员分布地图，最新技术备案，财政数据册。

    当然，最重要的作战计划，只存在于林师的脑袋里。

    林师神色平淡地看着人员分布地图，双手背在身后。

    她一向只在头脑之中分派人员，而从未看过这样直观的全图。前两天她又一直忙于处理“假被俘”以及媒体操纵，艾伦也前两天才到总部，她一直没有时间看看这间地下室。

    说来也挺搞笑，身为艾会的会长，总部建成这么久，她竟然是第一次来。

    艾伦也停下了脚步，看着那张地图，沉默了片刻，说：“利兹你真的很厉害。”

    “我也这么觉得。”林师毫不谦虚地说着，坐在了木桌边，“我他妈真是神。”

    艾伦看了她一眼，再次沉默了片刻，才道：“所以他们都叫你人类神祗。”

    虽然神大概没这么粗俗。

    “啧，”她咂了一下舌，“别这么恭维我。好好努力，争取赶上我的一星半点。”

    艾伦没有再说话。

    “行了，坐吧，给你补补课，”林师拍了拍旁边的桌面，看着艾伦，说，“之前没研究过我的记忆就现在研究，有什么问题立刻问我。”

    这间密室，除了“会长”、柯尔特以及安东尼奥，没有人能够进入。

    纵使是安东尼奥，在艾伦和林师于密室内时，也不可能私自进入。

    开启通道需要太多的精力，足以让林师开完就头痛，“线下交流”是最佳选择。

    艾伦沉默片刻，拉开椅子在林师旁边坐下。

    “从我建成艾会的时候开始想，捋清楚我做的一切。”林师平静地从口袋里抽出了两根烟草塞进嘴里，双腿百无聊赖地轻轻晃动。

    艾伦看向了一旁坐在桌上的林师。

    林师看了他一眼。

    “干什么，要我引导一下你？”林师面无表情地挑起右眉，“那我大概会晕死在这里。”

    她已经没有精力去帮艾伦连接灵魂过一遍记忆了。

    “而且，我还要处理点事情。不过你有什么问题可以立刻问我，不要拖。”她说着，闭上了眼睛，连接了前往国外的会员。

    艾伦看着林师的侧颜，微微张口。

    女子的容颜和他在通道内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加苍白瘦削了一些，脖颈上多出了红色的纹路。

    她……确实很好看。那是不同于希丝托莉亚和三笠的美感。

    永远平静的面容仿佛置身事外的神祗，室内白炽灯的光芒在她本就苍白的肌肤上打上淡淡的白色光晕。

    柔顺的墨色长发在脑后随意地束成一簇，垂在她的背后，几乎垂到她的腰间。碎发自脸颊两侧垂下，与她同样墨色的睫羽相应。

    纵使是眼下因为长期疲惫而导致的青黑和脖颈上仿佛缓缓流下的岩浆一般的血红色树状纹，也没有削减这份宁静与安定，而仿佛是被扯下圣坛的神明那显出的一丝恶魔化征兆的黑暗。

    又或者，是自恶魔的泥沼挣扎而出的神明。

    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指尖微动，轻轻擦过桌面。

    他也闭上了眼睛。

    不属于他的记忆被他回想起来。

    庞大的记忆量让他近乎头痛，繁杂的数据、事件、对话涌入他的意识。

    他不禁扶住了自己的头，眉间紧蹙。

    跳跃的人选连接，纠缠如网的人员链条，一件件大大小小的事件，一次次困局、阻挠……

    无一不被她以最利落果决的手段解决。

    死的人，活的人，救的人，弃的人……

    一切仿佛只是她手中的棋子，被她毫无感情而游刃有余地使用。

    失此救彼，调敌离营，困此援他，出其不意，联手合作……

    她总能以最快的速度，想到他根本短时间内看不懂的解决办法。

    艾会的人，大概就是这样一步步对她信服，将她奉为神明的吧。

    如此，在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负责了其中一个模块的时候，事情就已经解决了。

    他们根本不需要想明白她的目的，只需要听从。

    只要听从，事情就可以解决。

    他再次微微握紧了双拳，心中的情绪控制不住地纠缠他的胸腔，压得他难以喘息。

    可是……

    他们看不到。

    他们看不到她在战场上一次次被敌军的炮'弹炸去腿脚，一次次被子'弹刺穿身体，一次次从巨人化抽出脊髓液后的在所有人面前支撑起虚弱的身体还要继续处理各项事务，一次次面对塔伊巴家族的人做着她最厌恶的伪装时仍然解决着突然出现的麻烦……

    她甚至已经两个月没有睡过觉，唯一的休息只有闭眼假寐。

    还有贾斯汀·塔伊巴……

    那个一直待在她身边试图攻克她内心的男人，失败了。

    他看到那个男人拥有和她曾经的朋友一样的发色和瞳色。

    甚至，拥有近似的性格。

    但是她似乎完全没有感觉。

    就如她所说的那样，她已经几乎失去了情绪，对这样的人甚至都能够做到完全理智，毫无怜悯。

    她通过报纸媒体一步步向艾尔迪亚人慢慢传递先进的思想，又通过各方的手段将一个个艾尔迪亚人送出了收容所，让他们自由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仿佛艾尔迪亚人的神明，眷顾着自己的信徒。

    她在拯救所有人。

    她在燃烧她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

    那个残破不堪的灵魂，无力地悬浮在一片虚空之中，唯有胸口处挣扎出一团火焰。

    而那本就残破的灵魂，还在被她毫不犹豫地分出去。

    她最冷血，又最悲悯。

    她……仿佛特地降临人世，停留片刻救赎他们的神。

    艾伦缓缓睁开双眼，翡翠般的翠绿色双眸泛着淡淡的滢光。

    他抬眼，看向了旁边仍然闭着双眼的女子。

    她平静地坐在他旁边，抬手按着眉间。眉间聚起的样子，肃然而透着疲惫。

    「救救我……」

    “想完了？”

    神明冷淡的声音传来。

    「谁来救救我……」

    艾伦的瞳孔猛然一缩。

    “艾伦？”

    神明原本皱起的眉头再次皱紧。

    「我受够了……」

    “喂，你发什么呆呢？”

    神明抬手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

    「让我去死吧。」

    一瞬间，他回过神。

    对上了那双淡漠的淡黄色双眼，目光微微颤动。

    “没什么，”他嗓音低沉地回答，“就是有的……看不懂。”

    “看不懂就问啊，刚刚不是说了吗。”林师平静地看着他，说。

    艾伦沉默了片刻，说：“没事了，我想明白了。”

    “哦，那最好……果然你还是没那么蠢。”林师抬手以指关节按了按眉端的穴位，痛感传至周边，让她让神经稍稍松弛。

    艾伦静静地看着她，片刻，才语调压抑地说：“利兹，你可以多把这些事情分给我做……我会尽力做到最好。”

    林师抬眼，有些意外地看向了他。

    “看来你也不是没想通，”她面色平淡地说，“那你顺便多想想我所记得的各种历史、政治知识，学以致用。我把东部和南部全部交给你，你以后就一直待在总部……哦对了，我把阿明叫过来……”

    她说着，停顿片刻，又改口道：“算了，让他们全部都远离这里吧。他们参与得多了，反而显得有点刻意。”

    艾伦的思绪微微一滞。

    很快，他的目光再次平静。

    就是这样。

    纵使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说，但……他知道她说的一定是对的。

    不仅仅是他，所有人都会有与他一样的感觉。

    “以后别突然发呆，年纪轻轻的哪来那么多头脑迟钝的时候，”她语调冷淡平静地说，“浪费一刻，很可能造成一场巨大的悲剧。”

    清冷微哑的嗓音轻缓宁静，却在艾伦的胸口猛然一击。

    他看着林师，唇瓣微动。

    最终，他还是垂下眼，嗓音低沉地说：“利兹……”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却带着苦涩和沉重。

    “停，你干什么呢？”林师正色看着他说，“准备给我哭丧？我还没死呢。”

    艾伦抬眸看向那双冷漠的淡黄色眼睛。

    「救救我……」

    他的心猛然一收。

    利兹……

    翠绿色的双眸之中，泛着淡淡的光芒，润上一层湿润。

    却终究没有凝成水珠。

    他没有说话，面色凝重而低沉，手控制不住地微颤。

    林师看着他强忍住情绪的模样，目光扫过他微微颤动的手。

    啧。

    她是不是对这家伙要求太高了？

    差点忘了他也就刚成年。

    她放下了指着艾伦的手，沉默了片刻，说：“算了，你要哭就哭吧，哭完记得收拾好情绪好好干活。是我对你要求太高了，你毕竟也才刚成年……”

    “不用了。”艾伦闭了闭眼，嗓音喑哑，道，“我可以……”

    他睁开双眼，目光沉静地看着林师，说：“别小看我了。”

    “哟，还真行。”林师面无表情地说。

    艾伦看着那双淡漠的淡黄色眼睛，再次沉默了片刻。

    “利兹……”

    他微微抿了一下干涩的唇瓣。

    “我能……抱一下你吗？”

    林师微微一愣：“你找咬？你还有这爱好？”

    艾伦：“……”

    这人什么时候能不破坏气氛？

    “开个玩笑。”

    林师张开双臂，说：“来，爸爸的胸膛随时为你敞开。”

    艾伦看着她面无表情的面容，起身，说：“去你的。”

    “好的不学坏的学得挺快啊艾伦·耶格尔。”林师面不改色道。

    艾伦伸手环住了林师的身子，感受到她也抱住了自己，神色微微一暗。

    他将面前的女子环抱，下颌靠在她单薄的肩上，脸侧感受到墨发轻柔摩挲而过。

    她真的……好冷。

    纵使隔着衣物，他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冷。

    他的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颤。

    “利兹……”他的嗓音压抑而沉重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林师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只是缓缓拍了拍他的背。

    他闻到她身上的烟味，混着冰冷的非人的气息。

    “别跟我整这些，”女子平淡的声音传来，“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别给自己加戏。”

    她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在他脑海中沉淀。

    艾伦的目光更加低沉，嗓音微颤：“我……”

    “艾伦，你听着，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你的选择没有错。如果你非要难过的话，那我只能说，战争总是要死人的。”

    她冷淡的声音，平静得仿佛坐看世间喧嚣而置身事外的神明之语。

    艾伦心中一跳。

    果然……她又看出来了。

    她总是知道他在想什么。

    从利威尔班时开始……又或许更早。

    他的手微微收紧，眼底情绪克制不住地翻涌。

    “曾经死的是我的朋友，死的是你的父母，死的是埃尔文团长，今天死的是我们的会员，死的是各国的士兵，死的是被送去乐园的艾尔迪亚人……每天都在死人，只是不久之后死的换成了你我。你可以悲伤，但不要纠结，不要自责，这只会拖延你前进的脚步，减慢你出刀的速度。”

    艾伦的手微微一颤，目光低沉地没有说话。

    “如果实在想不明白这一点，你也可以想想……我死了，你也活不久，只是晚我一步去和埃尔文团长，和佩托拉、艾鲁多、君达、欧鲁会面而已。”

    “今天过后，你要把这一切的悲哀、痛苦、纠结、自责全部抛到脑后，想起我们的理想，想起我们的初衷。这种私人情绪放在我们的亲人面前，放在整个世界面前完全不足一提，你明白这一点。你只是比我稍微笨一点，但还没笨到那种程度，我相信你的能力，正如你信任我。”

    艾伦的神色微微一颤。

    他紧紧咬住牙关，眸中的湿润再次泛起。

    “总之你懂我的意思……还有你最好现在松开我，我有点控制不住，你的脖子对我来说就像红烧猪颈肉。”

    艾伦：“……”

    艾伦松开了林师，微微泛红的双眼看着她。

    她苍白的脸上已经爬起了黑色的纹路，眼白也漫上了淡淡的灰。

    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缓缓呼了一口气，说：“再退远点，你的温度也会引诱我。”

    艾伦沉默着，再次后退了两步。

    “行了。”

    她缓缓做了一个深呼吸，说：“你比贾斯汀·塔伊巴那家伙上道，小伙子不错。”

    艾伦一瞬间想起了她在马莱最开始的两年里发生的事情。

    “你对他……真的没有任何感情吗？”

    他嗓音低沉地问。

    “你不是知道我对谁都没感情？”林师看着他，说，“刚刚说那么多只是想赶紧解决你的心态问题。良好的心态是积极工作的基础，积极的情绪是高效工作的保障。”

    艾伦：“……”

    “看来我演技真的不错，就算看了我那么多记忆都把你骗到了。”林师两手撑住桌边，说，“好好学，争取赶上我的一星半点。”

    艾伦：“……别小看……”

    “没小看你，我特别实事求是，你就是只能赶上我的一星半点。”林师一本正经道。

    艾伦：“……”

    他也真是没话说了。

    “不过，我说的没有半句假的，都是心里话。”她耸了耸肩，说，“你放心，就算我死了也会在天上盯着你的。”

    “我也希望以后有一天，你能站在这个世界最高的地方，看着这个世界说，我们做到了，你做到了。”

    她看着艾伦，双眸一片平静。

    “你要相信我能听见。”

    艾伦听到自己心猛然一跳的声音。

    他近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脑海之中，记忆击打着他的胸腔。

    他垂眼，掩去了自己的情绪。

    对不起。

    “我……会的。”

    他声音艰涩地说着，压着近乎冲破喉腔的痛楚。

    对不起，利兹。

    「救救我……」

    都是他……太弱了。

    「让我去死。」

    「终于回到了人类社会吗……真好。」

    「我都快忘了有队友比没有要强这个道理了。」

    「离我远点。」

    久远的，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他脑海之中回响。

    他看着面前这个平静得双眸的女子。

    那双淡黄色的眼睛，仿佛脱落枝干的落叶。

    了无生机，宁静地任由自己坠入土壤，埋入地底。

    她不是神。

    她只是……

    已经麻木而无情的，靠着一个执念存活的躯壳。

    而那个执念……来自一份在千刀万剐后残存的情绪。

    她是个傻子。

    翠绿色的双眸之中，平静的阴霾之下，翻滚着沉痛的浪涛。

    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傻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