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阿娜达早早就在熊皮里睁开了眼睛，额头满是冷汗。

    她昨夜做了个噩梦。

    如今梦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无法回想了，但是那种压抑和疯狂，仍然残留在她的身体里，徘徊不去。

    怀里传来伊列拉提娇痴的呓语：“妈妈……姐姐……不要塞，我吃不下了……”1

    阿娜达宠溺地笑了笑，对犹在酣睡的少女额上轻轻一吻。

    这几天她俩每夜枕臂叠股，抱团取暖。此时此刻，感受着亚述少女一如既往的温热，她的心情平静了些。

    母狮子轻轻解开缠在自己身上的手臂和大腿，提着王者之剑，钻出了熊皮，来到宿营地旁边的空地上站好。

    她轻轻重复着父亲的话语：

    “记住，孩子，这世上没什么能依靠的。男人，女人，金钱，权势，神明，全都别指望。”3

    这句话父亲说过无数遍。每次教导她战斗时，他都要对她重复一遍。

    “面对命运，你最终能依仗的，只有你自己。你的这里，这里，还有这个。”

    每次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都会先指她的心，然后指她的头，最后说“还有这个”，他就举起他那柄黑黝黝的战斧给她看。2

    阿娜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先是尝试着挥了两下剑，找了找剑的重心，而后转向东方，对着天边那一抹亮色，抱剑在胸，而后用双手和单手轮换着持握大剑，按照自己最舒服的方式使了一趟又一趟。1

    卢修斯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钻出熊皮，正看到这一幕。

    他瞪圆了眼睛，不由自主屏住了气息：

    只见足有人高的王者之剑被操纵着，在空中盘旋往复，璀璨夺目，仿佛漫天的日光都落在剑刃上。

    剑势如霹雳震荡，势不可挡。

    激荡的剑风中央，矗立着一个高大雪白的身影。她沐浴晨曦，遍体金光，进退如风，矫健如豹。

    而所有这一切，转瞬烟消云散：如梦似幻的剑光，撕碎狂风的剑啸，遽然消逝在安静而微明的黑石旷野之中。

    阿娜达提剑站立，微微喘息，大汗淋漓。

    她感觉身体手脚都活动开了，就罢了手。

    昂起头，闭了眼，感受着洒在脸上的微曦，内心一片平静，所有负面的东西已不翼而飞。1

    就在这时，天上传来一声鹰唳。

    卢修斯趴在熊皮下面，呆呆地望着不远处的阿娜达，然后默默地躺回去，挨着贪睡的小驴子睡下。

    他心脏砰砰直跳，在熊皮里大睁着双眼，怎么也合不上。

    他知道，自己无论再过多久，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也永远都不会忘怀银白色的母狮子挥动王者之剑时剑光纵横的情景。

    那种已臻化境的武力之美，几乎达到了力量与技巧的极致。

    他在熊皮下抬手盖住双眼，无声哽咽。

    那是如他这样毫无天赋之人，根本无法触及的世界。

    然而就在黯然神伤的时候，盖住头的熊皮突然被从外面掀开了。

    卢修斯怔怔地看见，就在自己头上不到一尺的地方，悬停着那双黄里透红的眸子。

    她正很认真地望着他。

    “起来，”她急促说，“我有发现了。”

    卢修斯站在篝火旁边，手搭凉棚，举头眺望。

    “你是说那只鹰？”他抬头抬得脖子都酸了。

    “对，”阿娜达说，“我就老觉得不对头，原来是因为它。昨天中午的时候就很清楚看到过它一次，老在咱们头顶转。”

    “确实有问题，”卢修斯喃喃说。

    黑石戈壁滩上没食物没水，这只鹰在戈壁上面转有什么用？

    总不至于说，这只鹰一直在天上跟着他们，就为了等他们在戈壁上渴死，然后飞下来吃尸体吧？1

    卢修斯赶紧停止想下去，他被自己这个念头搞得毛骨悚然。

    他叹气：“看来是有人追来了。”

    母狮子问：“怎么办？”

    卢修斯诧异地望了她一眼，发现她眼神清澈，是真心实意征求自己的意见。

    他不知不觉挺直了脊梁。

    卢修斯沉思说：“如果是追兵，那他们的人数应该会很多，可能还很强……比较棘手。”

    阿娜达问：“为什么这么说？”

    “别忘了，你可是连马萨耶斯都挫败了。如果追兵不够多也不够强，他们敢追吗？追过来干什么，给你送人头吗？”

    卢修斯下了决断：“叫醒伊列拉提，我们立刻转移。追兵恐怕还准备了骆驼和水，比咱们要走得快。”

    阿娜达点头称是，转身走向熊皮。

    留下卢修斯一个人，抬头对盘旋的鹰眯起了眼睛。1

    苍鹰轻巧地落在一只皮手套上，柔和地鸣叫。

    皮手套的主人望着苍鹰的眼睛，一边轻声细语，一边点头，然后给它喂了一小条鲜肉。

    “他们开始行动了，”他说，“三个人，速度还不慢。”1

    操纵苍鹰的人正骑在一头骆驼背上。他身穿褐色学者长袍，腰挎战剑，看上去三四十岁，留着一脸浓密的胡须，戴着鲜艳的红色头巾。在他旁边，另外还有三个和他装束一模一样的骆驼骑士。

    阿南迪耶布也换乘了骆驼，与操纵苍鹰的人并肩而行，恭敬地问操纵苍鹰的人：“伊术大人，您看咱们该怎么办？”

    伊术大人一脸无所谓的模样。

    “你才是指挥官，”他说，“我专程从阿舒尔之城的战神神庙来协助你，只负责探路和杀人。但是记住，恩利尔大人想要的东西。”

    阿南迪耶布点头哈腰地拨转骆驼，离开这四个神庙剑巫，回头巡视他的部队。

    这是一支六十人的驼队。

    每个骑士除了自己骑的骆驼，另外还牵了一头。空余的骆驼背着满满当当的行囊，都是横穿戈壁所必须的辎重。1

    这六十个骆驼骑士里，只有五个看装束是阿卡德游骑兵。

    其他人的肤色五颜六色。

    有肤色像黑炭一样的南方部落人，有赤红肤色的挂着战斧的北方人，有棕黄皮肤的提着长矛的喜克索斯人，也有背负镰状战剑，古铜肤色的开姆人和闪族人。

    他们每一个人都一脸凶悍，全是杀人如麻的凶徒和身经百战的角斗冠军。

    另外还有两个人缀在队尾，浑身都裹在又破又脏的黑布之中，看不见头脸。

    其他人都离他俩远远的。

    这两个人握住骆驼缰绳的四只手上，布满了土黄色和灰褐色的鳞片。2

    “这是一场狩猎游戏，”阿南迪耶布哈哈大笑着说，“从现在起，我们不分昼夜追击他们，给他们放血。让他们白天烦躁不安，夜里担惊受怕。

    “除了那个亚述的小丫头，必须等她抵达神庙以后才能对她下手。其他人随便你们处置，杀人，肢解，强奸，甚至吃他们的肉，无所谓！你们尽情折腾！4

    “记住，我们是为神国的主宰阿舒尔效力。无论是钱，女人，酒肉，权势，甚至自由！你们想要的，应有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