潺潺的流水声连绵不绝,有一种空灵的静谧。 头痛欲裂,无数个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仿佛回到了家乡的黑森林,听风从树梢吹过,仰头能看到漫天飞舞的乌鸦。 阿娜达觉得口干舌燥,浑身无处不疼,仿佛每一块骨头都摔碎了。 她费力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浑身湿淋淋的,正匍伏在一处遍布鹅卵石的河滩上,浅浅的水流正在身下淌过。 她勉强抬起头,顿时抽紧了心脏: 就在距离她不远处,有一个男人的背影,砾石之中还斜插着那柄据说是野蛮人柯南的双手大剑。 她想爬起来,身体却动不了,于是挣扎着伸出手,想要就近摸索个什么当作武器,却碰到一块松动的鹅卵石,发出咔啦一声。 背影闻声转身。 情急之下,她晕了过去。 再睁眼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阿娜达发现自己躺在篝火旁边,身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皮毛。皮毛下面的自己是赤裸的,皮肤与皮毛直接接触着,痒痒的,那毛针的触感……不会错的,是短面熊的皮毛。 一团篝火哔啵作响,暖融融地烧着,映得周围红彤彤的。 火上架着一只陶罐,从罐里传来沸腾翻滚的声音,和无比诱人的香气。 她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了。 一只大手从她身旁伸向篝火,提起了陶罐,在她面前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 “喝吧,”一个耳熟的声音说。 阿娜达几乎是把碗抢到手里,狼吞虎咽,差点儿连盛汤的碗都塞进嘴。 一碗,又一碗。 连续四碗鱼汤下肚,她喘了几口气,这才有余力打量给她递汤的男人。 “是你……”她疑惑地说。 火光照映着一张古铜色的满面皱纹的脸。花白的头发,只有白眼球没有瞳孔的右眼。赫然是曾经见过一面的赶牛车的独眼老人。2 老人坐在火堆旁。依旧裹着那身黑袍,遮阳的宽檐大帽子放在身边。在他的脚边,趴着两团灰扑扑毛茸茸的影子,似乎是两只大狗。2 看阿娜达望着他,他对她咧嘴一笑。 阿娜达想要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却失败了。 她虚弱地问:“他呢?” 老人问:“谁?” 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双手大剑。 这里还是鹅卵石河滩,双手大剑依然斜插在原先的位置,剑刃伴随着流水,一同安静地倒映着跳跃的火光。 “被我赶走了,”老人轻描淡写说,“我拿回了我的剑。”4 阿娜达眨了眨眼,才理解了他的意思。 突然之间,绷紧的心弦陡然放松。她不由自主地长舒了一口气,眼皮打架,不到一秒钟就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她依稀见到篝火的周围,徘徊着许多山间的怪影。它们在火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嚎叫着,试探着,却又畏惧着。独眼的老人对它们视若无睹,只是慢条斯理地为篝火添加树枝,让篝火烧得更旺,放任火光去驱散它们。在篝火的上方,飞腾着许多细碎的火星。它们飞舞,又熄灭,就像无数火焰组成的乌鸦。1 阿娜达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又飞快地眯成两条线。她倦怠地从熊皮里伸出洁白如玉的臂膀,抬手遮住了双眼。 明亮的阳光照在脸上和手臂上,热呼呼的。 她在熊皮里坐起身子,感觉精力充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自从离开家乡,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了。 她环顾四周,看见老人和他的两只大狗正站在溪流中心叉鱼。而河岸不远处的地方,仍然插着那柄双手大剑。1 她裹着熊皮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双手大剑面前,伸出手,轻轻抚摸它的剑柄和剑身。 “你可以拔起它试试。” 她抬起头,看见老人提着鱼叉和四条鱼,慢慢悠悠走上了岸。而跟在他脚边的那两条大狗……那根本不是狗,而是两头灰狼。 她犹豫着,摇了摇头。 她问:“你是怎么遇到他的,还夺下了他的剑?” “我的剑,”独眼老人纠正她。1 “我就在这里遇到的你们。当时我在钓鱼。他扛着你,提着我的剑。他气色还不错,而你昏迷不醒。你俩衣衫褴褛,全身都是土,衣服被石头扯碎了,像是从山坡上滚下来似的。”2 老人就地给鱼挨个儿开膛破腹,挖出内脏,丢给那两头灰狼。 “他想吃我的库里奇和基里,就是这两只小可爱。我不让。于是我们就动了手。那小子稀松的很,我下了他的剑,又揍了他一顿。他扔下你就跑了。”3 她目瞪口呆。 “他摔下来一定伤得很重,”她自言自语。 “嗯,不好说。我看他跑得还挺快的,应该没什么事,”他突然变了脸色,“你质疑我的话?” 她耸了耸肩。“你在吹牛皮。” 老人在身上擦了擦鱼血,一言不发地在阿娜达面前站直了身子。 阿娜达发现,老人几乎和自己一样高大。 他虽然一脸皱纹,满头花白的乱发,仍然能看出年轻的时候是个相貌堂堂的英俊男子,此时发起怒来,独眼中目光如电,竟然别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 “那就打一场吧。” 老人把鱼叉抓在手里,“你可以用我的剑,就像那小子一样。至于我,我还用这个,我的冈格尼尔。别担心,我只用把手这头。”14 “别闹,”阿娜达烦躁地说,“你救了我,我可不想让你断胳膊断腿。” “啊哈?”老人睁大了独眼。 “你还是操心自己吧,小姑娘,”他恶狠狠地笑,“我年轻的时候啊,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但是你别看我现在老胳膊老腿的,揍哭个把小姑娘还是不成问题。” 阿娜达的眉毛竖起来了。 “挨了揍别喊疼,”她咬牙说,“爱吹牛皮的老人家。” 夜幕降临了。 鼻青脸肿的阿娜达裹着熊皮,老老实实坐在篝火旁。她一面吸着凉气,轻轻抚摸着额头的青紫,一面看独眼老人哼着小曲烤鱼。 简直就像是噩梦。神出鬼没的鱼叉木柄接二连三戳在脸上,挡不到也避不开。2 她连一剑都没递出去,稀里糊涂就败了。 阿娜达的性子倔犟,死不认输,于是接下来的整整一个下午和傍晚,都在反复挨揍中度过。 她忍不住问:“拥有这样的战斗技巧,你不可能是无名之辈,你究竟是谁?” 老人耸了耸肩,没有回答她。 阿娜达满怀希冀地问:“你能教我吗?你战斗的方法。” 如果自己能拥有这样奇妙的战斗技巧,马萨耶斯又算得了什么!想象着仇敌倒在剑下的情景……她只觉得热血沸腾,心头一团火热。 那种感觉,叫做希望—— “不能,”他一口回绝。 如同当头一盆冷水:“你学不会的。” 强烈的挫折感让她瞬间红了眼睛。 “我学东西很快的,”她大声辩解,“父亲曾经教我各种武器的用法,我一学就会!只要你愿意教,我不可能学不会!” 她怒视着他,但老人不为所动。 她凝视了几秒钟,点了点头,从篝火旁边站起身。 “我知道了,那是你最珍贵的东西,不可能白白传授给我。我用我最珍贵的东西和你换!” 老人不明所以地抬起眼,随即大吃一惊。 棕褐色的熊皮从她的肩头无声滑落。 火光照映下,一具赤裸的高挑身躯,将人体之美尽情展现在他面前。 健美的胴体,修长的双腿。 月中白雪的肤色反射火光,呈现出朦胧柔和的金红。 黄玉似的眼眸里充满了狂野的侵略感。 老人也为这无边艳光所摄,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已一无所有,唯一还属于我自己的,就是这天生地养的身子,”她的话语平静坚定,“我就用它和你换!”2 独眼老人回了神,轻轻吐气,似乎是在平缓心情。 他艰难地移开视线:“你……先裹好熊皮,然后听我跟你说。”5 “可是……” “你这个蠢货!”他大吼,“照我说的做!” 他听到了她的啜泣。 过了十来分钟,阿娜达重新坐下,裹在熊皮里,满脸的倔强,咬着嘴唇不言不语。 “失败让你迷茫,而迷茫又让你焦躁,”老人说,“不要在这种心情下胡乱拨动命运之线。别跟我说那只是交易,我知道什么是交易。我曾经付出右眼做代价,换取知识和力量……凭借我的经验,可以告诉你,你的诱人身体,可以与这世界上任何宝藏相媲美。3 “所以如果你能学会我的矛术,我肯定毫不犹豫地交易你的身体,但是你真的学不会。” 阿娜达在熊皮下攥紧了拳头。 他说:“因为这本来就不是能依靠‘学习’学到的知识。” “我不懂。” “听我说完你就懂了。” 老人说:“你的母亲给了你一副绝佳的身体,别误会,我说的是适用于战斗。你的臂长,力量,反应速度和灵活柔韧,可以说达到了绝妙的均衡。 “你的父亲也把你教导的很好。几乎所有武器的用法你都精通。这代表你既可以使用所有武器,又有办法面对手持各种武器的敌人。毕竟应对武器的最好办法,就是掌握武器。你擅于学习,说明你有灵活的头脑。这都很好。 “可是仅仅是这样就够了吗?你觉得战斗的胜负取决于什么?我只要做到,力气比你大,速度比你快,胆量比你大,武器用的比你熟练,就能赢你吗? “错了,这是普通人的逻辑。对普通人来说,就是那样,因为那就是普通人和战士的差距。一个战士可以轻松杀掉成打的普通人,因为他比普通人力气大,速度快,心态沉稳,精通武器。 “但是换成真正的战士对真正的战士呢?谁不是力量十足,速度飞快,心智坚韧,武器精熟?某方面即便有差距也微小的很。在这种情况下,你怎么赢?”1 他抬手,轻轻在阿娜达青紫的额头上一点。 阿娜达痛叫了一声。 “这里,”他说,“最后决定胜利的,是你的头脑。 “我的矛百发百中,你躲不开,也挡不住,所以你觉得我的矛术高明。但是你想过没有,并不是因为我的矛术有多么高明,而是我一看就知道你会怎么躲,知道你会怎么挡,那我刺你,自然就不会让你躲,也不会让你挡。4 “高明的,不是我的矛,而是我的头脑。你能怎么学?”2 阿娜达低下了头。 “这就是‘直觉预判’,”老人解释说,“你了解敌人的身体,了解敌人的武器,通过思考,你对敌人的行动就有了一个基本的预判。但是不够。不应该让它止步于思考。因为一思考,就会分神。分神,你的反应就慢了。只有无数次和强敌的生死搏杀,千锤百炼,才能把预判磨练成直觉。没有任何取巧的办法。它来源于战斗,你只能通过战斗去体会,然后让它自然而然的萌生。 “现在你明白,你输在哪里了吗?你的身体素质很好,打的底子也很好,也很聪明,就是太稚嫩了,还是一个没打过仗的雏儿。” 阿娜达不服气:“谁说我没打过仗?我们和其他部落战斗,我们和巨魔战斗,我们和亚述人战斗,我总共杀过四十六个对手!” 他淡淡地问:“那么马萨耶斯杀死过多少个?” 她不说话了。 老人却不肯放过她:“他可能杀死过一百个敌人,二百,五百,甚至是一千个?他经历过无数腥风血雨,你所谓的‘战斗’,在他眼里恐怕就跟吃饱了饭出门散个步一样。 “仔细想一想,你输给了马萨耶斯,刚才又输给了我,是输在身体素质和武艺精熟上了吗? “你和马萨耶斯交手的时候,他根本不用思考,自然而然就知道你会做什么,而你却做不到。战斗的生死决断,往往只瞬间,你还要去想,身体就慢了。慢了,就会输,就会死。3 “不过你也不用沮丧。像马萨耶斯那个水平的强大战士,战场上杀人无数,直觉预判就像呼吸一样从容。我管他们叫‘冠军战士’。古往今来也不超过十五个人。活着的就更少,恐怕就剩下他一个了。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还会增加一个人……3 “你不用交换任何东西,小姑娘,你很有天赋。你想要的技术,其实你已经具备了。你该做的,是投身战斗的熔炉,不断用流血和死亡磨砺你自己的思想和技艺,使它们融练为一,锻造成你最锋利的武器。那,才是钢铁的奥秘。” 阿娜达入神地听着,问:“那你呢?” 老人摸着胡子笑了笑。 “我只能向你保证,马萨耶斯跟我交手的时候,他的感觉不会比你跟他交手时候好多少。”4 阿娜达怔怔地问:“你到底是谁?” “我说过,四海漂泊,我早已经忘记了名字,”独眼的老人悠然说,“我是摇曳的木,我是吹拂的风,我是战争的狂暴意志,我是——”4 他顿了顿,忽然将目光投向远处。 “啊哈,你的小女朋友来了。”6 阿娜达闻言转头,忽然捂住了嘴,热泪夺眶而出。 她看见,一个气喘吁吁的人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溪流向她跑过来。 那赫然是卢修斯。2 篝火的暖光照映下,亚述少女那精致的小脸,正从卢修斯的肩膀露出了头。伊列拉提哭得稀里哗啦的,正对着她拼命地挥舞手臂。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