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玛的头发卷好了,她便打发走了女仆,坐下来思索发生的事,心里苦不堪言。现在的情况简直是糟糕透顶。她的如意算盘到头来落得了一场空!事态竟然朝着她最难以接受的方向发展了!对哈丽特来说,真是一个打击!这才是最糟糕的。爱玛是觉得痛苦和屈辱,可要是与哈丽特的不幸相比,就不算什么了。假使她犯的错误只影响她一个人,那即使她犯的错再严重,因为判断失误而丢人现眼,她也会欣然接受。“如果我没有说服哈丽特喜欢上那个男人,我什么都甘愿忍受。他就算对我再放肆,我也不在乎……可怜的哈丽特!”她怎么会被骗得这么惨!埃尔顿先生竟然声称从来没有喜欢过哈丽特……从来没有过!爱玛仔细回想过去的种种情形,只可惜思绪如同一团乱麻。她觉得是她先认为这两个人般配,然后尽力撮合他们。然而,埃尔顿先生的态度是模棱两可的,若不是他犹豫迟疑,她也不会有所误解。那幅肖像画!他对那幅画表现出了那么大的热情!还有那条字谜!类似的情况还有许多。这一切都表明他钟情于哈丽特。那首字谜里分明写到了“才智过人”和“温柔的眼眸”,其实这两种描述都不恰当,既没有品位,也不符合现实,根本就是胡乱写成的。谁能猜得出这种愚蠢的废话呢?爱玛确实常常觉得他对待自己的态度未免太过殷勤,最近这种感觉尤为明显。但她以为埃尔顿先生为人就是这样,是他在判断、知识和品位上存在着缺陷,证明了他并不是一直生活在上流社会中。他说起话来倒是温和有礼,可是有时候确实缺少真正的优雅风度。但是,直到今天以前,她都认为埃尔顿先生之所以感激和尊重她,完全是看在她是哈丽特的朋友的分上。这事多亏了约翰·奈特利先生,不然她也不会留意,更不会想到这种可能性。不可否认,奈特利两兄弟对人和事都看得很清楚。还记得奈特利先生有一次和她说起过埃尔顿先生,说他相信埃尔顿先生绝不会随便娶妻,让她务必要多多注意。她一想到别人都看得出埃尔顿先生是何性格,自己却不甚明了,就不由得羞红了脸。这可真是奇耻大辱,事实证明,在许多方面,埃尔顿先生都与她所以为和相信的样子完全相反。他骄傲、自以为是,是个顶顶自负的人,他只顾自己的好处,很少关心别人的感受。埃尔顿先生向爱玛表露衷肠,反而失去了她的好感,这实在有些异乎寻常。他的一番表白和求婚没有取得半点儿成效。爱玛并不在意他的真心,反倒因为他的种种希望而自觉受辱。埃尔顿先生一心想结一门好亲事,却忘乎所以,选中了爱玛,还自称爱上了爱玛,不过有一点倒叫她觉得安慰,埃尔顿先生并没有大失所望,不需要别人的安慰。他的言辞或举止当中并没有蕴含着真情实感。埃尔顿先生的确接连哀叹,口吐甜言蜜语,可是她很难想象出有哪个表情、哪种声调,会像他的那样,如此缺乏真正的爱意。她不必耗费心神去怜悯他。他不过是妄图提高自己的地位,变得更加富有。伍德豪斯小姐是哈特菲尔德的女继承人,拥有三万镑的身家,若是她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容易追到手,他很快就会转移目标,去追求有两万或一万英镑的小姐。可是,他竟然说爱玛鼓励她,还认为爱玛早已明了他的心意,认可他的目的,总之就是愿意下嫁于他!他竟然自认为与爱玛门当户对,在聪明才智方面也与她不相上下!他瞧不起她的朋友,只知道有人地位不如他,却无视自己的地位也比别人低,竟起了高攀之心,向她求爱!这是最令人恼火的。也许指望埃尔顿先生能感到自己在才华和精神方面都及不上她,是很不公平的。正是因为存在着这种差距,他才意识不到。不过他必须清楚一点,论起地位和财富,她都比他优越得多。他定然心里明白,伍德豪斯是一个古老的家族,在哈特菲尔德居住了好几代,埃尔顿家族却籍籍无名。哈特菲尔德的占地当然不算大,只是唐维尔庄园的一个角落,而海伯里其余所有的地产都归唐维尔庄园所有。但他们有别的财富来源,在其他方面并不亚于唐维尔庄园。伍德豪斯家族在这一带早就享有极高的地位,埃尔顿先生不过是两年前才来的,他一门心思想挤入上流社会,除了职业上的交往之外,他没有任何走得近的人,除了因为身为牧师而彬彬有礼之外,他没有任何值得推崇的地方。然而,埃尔顿先生竟然以为她爱上了他,显然还深信不疑。在爱玛看来,埃尔顿先生表面上温文尔雅,内心里却自命不凡,她激愤地念叨了几句,却不得不停下,诚实地承认:面对埃尔顿先生的时候,她的确表现得顺从而亲切,礼貌而周到,像埃尔顿先生这种观察力平平、不怎么敏锐的人,自然意识不到她真正的意图,反而以为得到了她的爱。如果连她都错误地估计了埃尔顿先生的感情,那他因为自私而变得盲目,误会了她的心思,也就不足为奇了。最先犯错的人是她,错得最离谱的人也是她。她如此积极地撮合别人,实在愚蠢,简直大错特错。把本该很严肃的事看得无足轻重,将本来简单的事情看成了诡计,确实太冒险,太自以为是了。她很担心,也很羞愧,决定再也不做这种事了。“都是在我的劝诱下,可怜的哈丽特才深深地爱上了埃尔顿先生。”她想,“要不是因为我,她是不会考虑他的,若不是我向她保证埃尔顿先生喜欢她,她绝对不会带着希望,将一颗心托付给他,毕竟她是一个那么谦逊的人,就跟埃尔顿先生以前给我的印象一样。唉,要是我只说服她拒绝马丁就好了!在这件事上,我做得很对。我这么做是做对了,但我要是就此打住该有多好,就应该将剩下的事交给时间和际遇。我将哈丽特介绍给上等人,让她有机会吸引一个值得拥有的人,此外,我就不该再做什么了。但是现在,有那么一段时间,那个可怜的姑娘都要遭受心灵的煎熬了。我对她来说真是个不合格的朋友。即便她不会太过失望,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人适合她。威廉·柯克斯?不行,我可受不了威廉·柯克斯,他虽是个律师,却太年轻冒失了。”她不再想下去,脸色微微发红,笑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然后又陷入了更为严肃、更令人沮丧的思考中,想着已经发生过的、可能发生的和必然发生的事。虽然痛苦,但她还是要向哈丽特解释这件事,届时可怜的哈丽特一定伤心死了,今后他们两个见面时必定免不了一番尴尬。她思忖着埃尔顿先生和哈丽特还会不会往来,两人必定要克制情感、隐藏怨恨,还要尽量避免正面撞见,而这些事儿都很难。她又想了一会儿,只觉得心烦意乱,但终于还是上床去了,除了确定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她什么都没想明白。爱玛青春少艾,性格又是那么开朗,虽然夜晚心情郁郁,但那只是一时的,白天一到,她的精神马上振作了起来。清晨是一天的开始,洋溢着欢快的气氛,与爱玛十分相像,都充满了强大的行动力。只要没有痛苦到无法合眼的地步,等到睡醒睁开眼,痛苦一定会减轻,希望也会变得更为光明。第二天早上起床,爱玛感觉比上床睡觉时放松了一些。她更愿意相信眼前的麻烦事将向好的方面发展,并且相信自己一定能从中摆脱出来。有几点让她倍感欣慰:第一,埃尔顿先生并非真心实意爱着她,对她也没有十分亲切,拒绝了他,他也不至于万分失望;第二,哈丽特也不是个出众的人,感情不算敏锐,不会一直对某件事念念不忘;第三,除了他们三个当事人,没有必要将此事告知他人,尤其是无须让她父亲为了这件事有一时半刻的担忧。爱玛想着想着,只觉得心神振奋。看到地上落着厚厚的积雪,她更觉得心情舒畅,不管什么情况,只要能使他们三个人眼下不必见面,她都乐得接受。天气对爱玛最有利。今天是圣诞节,她却不能去教堂。伍德豪斯先生若是知道她想去教堂,一定很难过,她现在很安全,既不会产生不愉快和不适宜的想法,也不会勾起别人的这种想法。白雪覆盖着路面,冰雪时而上冻,时而消融,是最不适宜社交的天气了。每天早晨不是下雨就是下雪,到了晚上就开始结冰,一连许多天,她都乐得困在家里。爱玛与哈丽特只是写写信,互通往来,礼拜日与圣诞节一样,她也没去教堂,还不需要找借口解释为什么埃尔顿先生不露面了。赶上这种天气,每个人都只能老实待在家里。爱玛相信父亲能从与亲朋好友的相聚中获得安慰,但看到父亲独自在家心满意足,很明智地足不出户,她也非常高兴。无论天气如何,奈特利先生总会来做客。她很开心听到父亲对奈特利先生这么说:“奈特利先生,你为什么不像可怜的埃尔顿先生那样,也待在家里呢?”这几天在家,若不是心神烦乱,爱玛本可以过得十分愉快,这种不与外人往来的日子极为适合她的姐夫,而他情绪如何,对他们一家人影响很大。他在兰德尔斯的坏脾气全都烟消云散了,在此后住在哈特菲尔德期间,他一直表现得客客气气。他总是亲切热情,不管说到谁总是夸个不停。可是,尽管怀着愉快的希望,眼下也可以一拖再拖,但爱玛始终要同哈丽特解释这件事,这件事犹如一团阴云笼罩着她,使她无法彻底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