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风雨

本书讲述了民国大学生曾伯坚的人生悲剧。他在军阀混战的城中被抓了壮丁,却阴差阳错成为了师长的书记官,在军阀部队里目睹了他们杀人、抢劫、强奸妇女的丑行,直至日军侵入城中,他逃离了一个魔窟又陷入了沦为汉奸的舆论,最终他离开家乡,组织了游击队同日军殊死搏斗。

第四回 荡产倾家劫余纳重赋 轰雷掣电夜半迫孤城02
这里人一推定了,卫尚志就把外面率领包围军队的营长请了进来,告诉他预备六十名弟兄,每三个弟兄保护一位出门的会董,那营长笑着答应了。许多被推出去的会董陆陆续续地向外走,最后有个六十上下的老人,望了伯坚笑笑,低头走了。及至走过去几步,又回转头来向伯坚笑笑。伯坚看他很想招呼,似乎又现着冒昧的神情,便迎了上去道:“你这位老先生认识我吗?”他拱了拱手笑道:“我不认识阁下,不过今晚在这里会到之后我很仰慕,我想去拜访拜访。”伯坚一听他的话音就知道他的命意所在,因点点头道:“我很欢迎,明天上午会吧。”那老者拱了拱手,笑着连连点头走了。伯坚和神甫在这会场里是两个自由之神,可以随便行动,见会董们走了,也就跟着走出来。
伯坚回到了天主堂里,因和神甫表示本是要帮他的忙办一些事的,现在商会根本不能谈地方上的善后,希望神甫给他一点儿工作,免得吃闲饭。神甫道:“我想同盟军和联合军既然都纠缠到这里来了,恐怕要正式打几仗。我的意思想组织个红十字会救护队,正用得着你帮忙呢。”
伯坚听他说有这个机会,心里倒是一喜,既可以实行到前线去,又不冒着什么危险,是最合适的事了,于是又坦然地住下来。
就是这天晚上,神甫请去谈话,走到神甫的会客室里,却见商会里那个打招呼的老人已经先行在座了。他一见伯坚进来,连忙站了起来和他作了两个揖,笑道:“连夜吵闹先生,真对不住。但是兄弟也实在是不得已,请先生原谅。”伯坚道:“这不要紧,我也是在这里客居吵闹着神甫呢。你有什么事找我,请你直说。”那老人道:“兄弟叫申春甫,是这茶香镇的旅店行商董,自己也开了一家平安旅店,在往常本镇丝茶买卖好,自然也有些生意。现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年月,哪里有什么旅客!
不但是兄弟,就是我这一行没有一家可以能混的。现在卫参谋要我和同行捐一千,又要我自己捐五百,同行有十几家,凑凑也许够了,我一个人要叫我捐五百块钱,哪有这种力量?我想曾先生和卫参谋既然是老朋友,大小总可讲个情,求求他把兄弟这笔捐款免了,不知道行不行?”说着苦笑出嘿嘿两声,望着伯坚道:“就是不能全免,总也望他减掉一半。”说毕露出苦脸子,只是抱了拳头举上举下地作揖。伯坚道:“申老板这样重托我,我说是可以说的,恐怕不能生效力。今晚你在商会里认了捐没有呢?”申春甫踌躇,将袖子揩着头上的汗强笑道:“当时我原不愿写,但是我看全场的人没有一个敢推诿的,派了多少就写多少。我看见那个卫兵只管拿手枪对了我,我不敢不写。”伯坚道:“这就不好说话了。你想,你自己都愿意出钱写了亲笔字据,我们事外人去说情那岂不是笑话吗?我看申老板还是回家去预备钱,明天我去见卫参谋,探探他的口气怎样?你可千万不要做指望,我能尽一分力就尽一分力。”申春甫揣情度理,也知道这事是不好办的。伯坚既是说明了,也就不敢强求,自起身告辞,约了明天来听回信。他出得天主堂来,两个在门外监视着的兵士都不愿意,一个喝道:“呔!老头子,这样夜深你还累我们跑什么?赶快回家让我们睡觉吧,你再乱跑莫怪老子不讲理!”申春甫拱着手道:“老总,我也不愿意跑,但是你们贵上催饷催得厉害,地方上找钱又不易,我不跑怎么办?”一个兵道:“我管你怎样办!我们白天打仗,晚上还来伺候你这老狗,我们当兵吃了你的?你跟我滚回去!”他说着话时,已是把手上拿的枪在地上蹾了两蹾,蹾得笃笃响。申春甫拱了拱手道:“老总,老总,我回去,我回去。”大兵喝道:“要走就快走!我面前容不得你做大老板!”申春甫本来也是要回去,被两个兵催不过,把要回家的路走错了,越走越远。他一时走不到家,那两个兵催得更厉害,一路走着一路骂着。先还叫起老总来哀告,后来接着骂也不敢言语,只是低了头走。好容易走到了家,一拍门里面来开门的人就骂上了,他道:“老子早就要睡觉,等你不回来,等到现在。”原来监视申春甫的兵,两名跟了他走,一名在他家里守着。这个守家的兵,听了同营一路骂着来了,所以他就迎上前来开门。申春甫一进门就连作了两个揖道:“老总,真是对不住。明天早上请你喝两盅。”那个兵听到说请他喝酒,才压下去了一点儿怒气,便笑道:“他妈的,我们不贪你这两盅,只要你早一点拿钱出来,让我们早一点销差就行了。”申春甫连说:“是,是。”申春甫先忙着将三位老总安顿好了,然后才到铺房后去和他妻陈氏商量着钱。
好在他家是开旅馆的,这三个兵士却也睡得舒服,不来惊扰了。
陈氏先问申春甫托人的事怎么样了?他说是并无多大希望。陈氏才皱了眉道:“我刚才仔细算了一算,除了家里还有三四十块钱存款而外,拿着我们的房契可以去押个二三百块钱。无论怎样,五百块钱的数目总是凑不上。”申春甫道:“你还有百十块钱的首饰……”陈氏原是捧了一管水烟袋坐在一张椅子上呼噜呼噜地抽着,听了这句话将纸煤儿半悬空半搭在桌沿上,咚的一声将烟袋压住了纸煤儿,突然站起来挺着胸脯子问道:“我还有什么值钱的没有?还有个十三岁的儿子,也把他卖了吧!”申春甫现出一种难为情的样子,皱了眉道:“并不是我看中了你那一点首饰,实在因为人家催捐催得厉害。设若不拿出钱来,把我老命送了,恐怕大家都活不成,不但是这一点儿首饰保不住吧?”陈氏气得没有话说,又拿起水烟袋来吸着。申春甫将两手背在身后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家里一切的声音都停止了,倒是前面客房里三个大兵呼噜呼噜的鼾呼声,穿过许多屋子直送到耳里来。申春甫左手托了右手的拳头颤了几颤,一人自言自语地道:“幸而这同盟军多少讲点面子,若是像昨天那班强盗一样,我们家里睡了三个大兵不让人担心吗?说不得了,只有把乡下茶田的契纸拿去押一押,出到加一的利,总能借几百块钱。”陈氏道:“那倒好!街上的房契押了,乡下的地契也押了,这一次捐把产业都捐空了,以后还过日子不过日子?”申春甫道:“不拿出钱来怎么?家里这三个债主怎样打发他们走哩?”夫妻二人生了一顿子闷气。他一个十六岁的女儿月英,由堆干柴的屋子里悄悄走了出来,问道:“还没有……”申春甫抢了上前,将她乱推着到屋子里去,连连低声道:“你胡闹!你胡闹!
怎么走出来了?”月英一句话不能说,就被轰走了。陈氏面前吹了满地的烟灰,却也愁起眉来道:“家里这几个瘟神实在也要把他们送走才好。”
她说话的时候是刚放下烟袋,说完了话又抽起烟来了。夫妻二人商量了一晚,依然未得什么办法。
次日天色一亮,三个大兵就起来了,要这样,要那样,毫不客气。
申春甫家里用的两个店伙,早已辞退了,只剩一个打杂带做厨子的老工人照应门面。那工人做事慢一点儿,昨天已经让大兵打了好几回,今天他缩在厨房里,再也不肯出来。申春甫只好自己出来,打洗脸水,泡茶,最后就忙了做饭给他们吃。三个大兵也不等饭做好,一齐拥到厨房里来,一个兵拿了切菜刀,啪的一声,向砧板上砍进去一寸多深,手捏了刀柄向申春甫瞪着眼道:“你说给我们酒喝的,怎样荤菜也不预备一样?我看这桌上摆的碗全是素菜!”申春甫赔着笑道:“街上买不到荤菜,家里两只鸡昨天已经做给老总吃了。”那兵在砧板上拔出刀来指着窗子外一只小猪道:“那个就不能让老子下酒吗?”申春甫道:“那只小乳猪不过八九斤重,刚刚上食料,怎样能宰?”那兵道:“怎么不能宰?弄出来比一只鸡总大些吧!呔,我们来!”他提了刀走出厨房,左手猛向地下一抓将小猪的身子抓住,那小乳猪猛然一惊四脚乱划地怪叫,那兵右手拿起刀不管三七二十一,向着猪的脖子一阵乱砍,砍了七八刀才砍下一条深口子,小猪呜呜呀呀发出那惨厉的声音。那兵骂道:“他妈的!邪气,我非把你的头砍下来不可!”接上又砍了上十刀,砍得血花四溅,才把一颗小猪头活活割了下来。那兵提了一只猪脚,向厨房里一丢,向申春甫道:“先割两个腿子做出来,我们下早饭。他妈的,溅我这一裤脚的血点!”
其余两个兵在一边看着哈哈大笑起来。申春甫当他杀猪的时候,吓得肌肉乱跳,哪敢作声?现在猪已杀了,只得把老工人从灶下拖出,先洗刷两只猪腿割了做起来。三个大兵在客房等着,得意之至。菜好了,申春甫烫了一大壶酒,供着他们吃喝。
三个兵正在痛快,大门外却当当一阵锣声敲着过去,锣敲过了,就听见有人喊着道:“各家纳捐的商民听着,夏师长有命令:捐的款子今天点灯以前一律交齐,若有差误的,军法从事!”说完这一套,当当又响下一遍锣。申春甫听一句心里跳一下,今天这一下子哪里去找几百块钱?
眼见得是要让人家军法从事的了。手里拿了酒壶给三个兵斟酒,酒壶由手上脱落下来打碎了桌上一只碗,把三个兵都吓了一大跳。一个兵道:“你斟酒的人会落了酒壶,你心到哪里去了。”申春甫道:“老总,并不是我故意这样。我听到说今天不缴款就要军法从事,我吓慌了。”那三个兵看看壶里也没有了酒就不再想喝,各人用菜碗盛着饭,连汤带菜一齐倾在碗里,稀里呼噜自吃起来。申春甫心里如火烧一般,哪里吃得下东西去?眼望着这班人如狼似虎地吃过,便拱拱手道:“哪两位老总跟我出去哩?我要去找钱了。”三个兵都怕累不肯去,申春甫道:“只有大半天的工夫了,三位老总若是不陪我去,我就一个人要出去了。”一个兵道:“那不行,你跑掉了,我们掏腰包给你垫出捐款来不成?”申春甫不能不走,又走不了,十分着急。还是昨晚那个守家的兵答应跟他出去一趟。申春甫得了这个应允,如遇着皇恩大赦一般,立刻搜罗了两张田房契揣在身上,当后同着这个兵一块儿走。
这镇上大劫之后,又遇着大抽军饷的事,无钱的人抢光了,有钱的人也不敢说是有钱。申春甫拿着两张房契东撞西撞,在这个时候哪敢把现洋拿出去换两张字纸进来?因之他跑了一个大半天还是没有钱。回家之后,见了他妻,将契纸向桌上一抛,两手一拍,坐在一张靠背椅上昂了头道:“事到于今,也只好不了了之,大不了是丢这条老命!我今天把契纸带在身上,到夏师长那里去把实话说了,听凭他办。”陈氏半晌作声不得,软了声音问道:“一个钱没有借到吗?”申春甫头放在椅靠上摇了两摇。陈氏道:“我那些首饰留着也是没有用,你也拿去抵抵数吧。
只要大家平安东西算什么?设若有个好歹……”她不曾说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申春甫想到今天一去,万一军法从事,真不料做一辈子好人倒会落这样一个结果。他数说了一阵,也哭起来了。
只在这个时候,外面又是一阵锣响,催着各纳捐的人马上到师部军需处去缴款。申春甫听了这话,脸上先变了色。那三个监视的兵跌跌撞撞抢了进来,拉着就走,申春甫道:“你不用拉,我也愿意早去早了事,你也等我和家里人说几句分别的话。”一个兵笑起来道:“你不要献丑,这不过是要你几个钱又不要你的命,你为什么做出这种样子来?我们在你家里等了两天两夜,也就够了。”他们说着话,军装已是齐备了,手上拿了枪在地上先蹾了一蹾。申春甫已经领教过枪把多次,总怕一不顺心又要挨上两下,只得忍着心跟了三个大兵一路走出门去。当他走出门的时候,已是听到家里妇人哇的一声哭了。
跟着兵到了师部里军需处,许多人手捧着大包的洋钱向公事桌上放,拿不出钱来的倒也有几个,立刻解到军法处。申春甫问明了谁是军需处长,先放着苦脸子,走上前待说一说苦情。那处长是个肉胖子,脸腮上两块肥肉突然向下一落,自然地就凶狠起来,他抖颤着那肥嘴唇皮子道:“不行,那不行!你到军法处去说,我这里只收钱不讲理。我知道你是交不出钱来要和我讲情,我是个恶人,不会讲理的。”申春甫见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了,心一横想着:“既是拼了死来的,这也就不必惧怕。”退着到缴款的人后面去,看他们怎样办。
不多大一会儿的工夫,有两个挂了手枪的兵将他的袖子一牵,瞪着眼道:“你是没有钱缴款的吗?跟我到军法处去。”这军法处跟着师长转移,也设在银行楼上,究竟占了一个“法”字,场面森严得多。在一座大楼厅内,正中摆下一张大餐桌,处长穿了军服端端正正地坐着,由桌子边一直排到楼窗边,有十几个挂了手枪的兵站着,靠了桌子腿直搁着两根大军棍。在楼窗下一个屋角上,堆了许多脚镣手铐。不用多看,只凭这两点,已觉毛骨悚然。
当申春甫向里走的时候,正有一个未曾缴款的人钉了手镣脚铐,由两个挂盒子炮的人押着走了出来,接着便有兵向申春甫喝道:“你是欠款的吗?过去说话!”说着拉了他一只手,就向楼面中间一扯。申春甫本已心慌意乱了,不留意人家这样一拉,向前一蹿便趴伏在楼板上,两只膝盖被这硬地板一碰,简直砸麻木过去了,两手撑着楼板勉强站立起来,腰还不曾伸直,又有一人大喝道:“你装糊涂!朝着哪里说话呢!”申春甫这才明白过来,脸是误朝着楼窗将背对了军法处长了,赶快掉转身。
那处长将警木在桌上啪啪敲了几下,喝道:“你姓什么?差多少款没有缴?”申春甫朝上先鞠了一个躬,又作了一个揖,才慢慢地把情形说明了。
那军法处长是一张雷公脸,白中透青,养了两撇尖角胡子,两只吊角眼青光闪闪,一张口露出左右嘴角两粒金牙,他冷笑一声道:“你倒是个硬汉,一毛也不拔!我要把你毙了,我看你是要钱还是要命!”申春甫听了他的话看了他的颜色,早是一股寒风入骨,气向下一落。那军法处长见他不作声,威风稍微减少一点儿,就平着声音道:“你不作声,这事就算过去了吗?”申春甫道:“处长,我并不是狡赖,实在这个日子有产业也变动不出钱来。我拿了自己房田两张契纸到处借钱,都没有借到。无奈这限期太急了,若是限期宽一点儿,我下乡去也许可以把田典五六百块钱来缴捐的。处长若以为我是说假话,我契纸带在身上,请处长收下,我等得了款子再来取回去。”说着把一包契纸由身上掏了出来,颤颤巍巍地呈到桌子上让处长去看。那处长望了契纸,用手拧着胡子尖角只管出神,过了一会便问道:“你说你的田可以押五六百块钱,那么你的房屋、茶田一齐合计起来,能值多少钱呢?”申春甫道:“若在太平时候,单是我的茶田就可以值两千多块钱,连房屋一齐算总在三千以上。
现在就不能这样说,只要能押出五百块钱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军法处长将田契纸翻了一翻又用手拧了一拧胡子尖角,点了点头道:“既是这样,那就有办法。契纸算是我收了,暂不难为你,你可以回去了。两天之内,我可以通知你哪个是受主,以后你有钱,就到那人手上去还债赎契。”申春甫听了这句话,算干了一身汗,才转身告谢,退出了这临时的阎罗宝殿。
只一出这楼门,就遇到了伯坚便拱拱手说:“曾先生,你也赶来了?”伯坚道:“我为了阁下的事,一早就找了卫参谋,偏是他有事,直到现在才找着了。他已经写了一封信给军需处了。”申春甫作揖道:“多谢曾先生给我帮忙,不过现在用不着了。”说了这话,他的双眉毛已经皱成了一条直线,也不再说什么,叹了一口长气,低了头竟自走了。伯坚看他那情形,虽不见怪,却也不怎样欢喜。这是自己没有帮忙的缘故,心里很过不去,大概这老头子已经将五百块钱捐款都交出来了。
自己无精打采地下楼就去告诉卫尚志,了结这一桩公案。倒是卫尚志知道得更清楚,笑道:“你的人情算是落空了,他自己已经把田、房契交到军法处做了押品。”伯坚道:“你们要这东西做什么用?”卫尚志笑道:“我们自然还是靠了这个到本镇上去借钱。”伯坚摇了一摇头道:“你们自负是仁义之师,都还如此,足见打仗总不是一件好事。”
卫尚志笑道:“你不要说打仗不是好事,你还非加入我们的团体不可。你不是想回家吗?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一两天之内我们就要去攻西平,攻下西平之后抄上了安乐的后路,敌人不攻自退,你可以太太平平回家了。”伯坚本坐着的,突然站起来道:“你这话是真的?设若联合军不退呢?”卫尚志微笑道:“那有什么疑问,我们自然是和他打上一仗。”
伯坚道:“那糟了!别的罢了,我的老母六十多岁了,若在炮火围城中过起日子来,岂不把她吓坏了!”卫尚志道:“但是在军事方而观测,设若我们的军队占了西平,联合军决不能守安乐。你不放心,你何妨跟着我们军队一路去看看?我们师长还差两名秘书,我一引荐准保成功。你跟着师长,在前线最后的地方,那是很安全的。”
伯坚笑道:“我现在只有一条性命,什么东西都没有,跟你到星球里也可以。不过,不能不让我想看老母。”卫尚志笑道:“这年头还有谈孝道的,很难得。但不知道府上除了令堂而外,还有别人可挂念的没有?”伯坚道:“有个叔叔。老实说我不十分惦记;有个兄弟,也足以自立。”卫尚志道:“还有爱妻呢?”伯坚道:“我还没有结婚。”卫尚志笑道:“没有结婚,至少还有个爱人。若不是有个爱人,你不会如此挂念家里的。”伯坚微微地一笑,看到桌上放有卷烟,取了一根在手。四周乱寻了一阵火柴。好容易在窗子缝里找着一根,在桌面上擦着点了烟,也只抽得一口,又将烟头在桌上涂熄了。
卫尚志斜坐着,用右手一个食指擦摩着上嘴唇的短胡子,噗嗤一声笑道:“这次到西平去,我二十四分赞成,我也有个爱人在那里呢。”伯坚道:“你的爱人怎么会在西平?”卫尚志道:“我在省城念书的时候就认得她,她是师范学校的高才生呢!后来我投了军,她也毕业回家了。
我们在前几个月还通着信,到了西平我引着你见一见,你一定也会赞成的。”伯坚看了他只管嘻嘻地笑将起来。卫尚志依然用个指头擦着胡楂子,笑道:“谈到了爱人两个字你就笑了。”伯坚道:“你误会了,我不是笑这个,我想你前晚在商会里和人家勒捐的时候,就是那样强硬,真个一笑黄河清。现在你谈到女人,就是乐不可支的样子,岂不是和平常人一样。”卫尚志笑道:“谈到女人不笑的,那恐怕是个大傻瓜。我真欢迎你加入我们这个团体,无论谈什么,甚至于谈女人,都可以找一个同调了。现在师长正问着,我给你先进去介绍介绍。”说着,他留了伯坚在屋子里,先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他笑着走了来,一伸手拍着伯坚的肩膀道:“我知道一说就成,师长就请你进去谈谈。”伯坚做梦不会想到当了师长的秘书。
多少人富贵起来,都是走军队求出身的,自己有了这个机会,不求富贵则已,若要求富贵,当然比平常的人乱钻乱碰好得多。听说师长请,自是一喜,而况这位夏师长已经见过一回,究竟认识几个字,和那些目不识丁的武夫总好一点儿,当时很高兴地由卫尚志引去见了夏云峰。夏云峰也说了几句冠冕话,什么为国家出力、为人民奋斗,都是很受听的字眼。自这日起,伯坚就留在这师部里供职。因为得了神甫的保护,不能不辞而别,就特意去谢谢他。神甫听说他做了师长的秘书,学着中国人连连作揖,恭喜了一阵。伯坚想起前两天和他所说厌恶战事的话,倒有些难为情,自己也无甚可说,约了后会而别。又过了一天,夏师长在本镇搜罗的二十万款子已得有十八九万,这里也不必留恋了,当日就下了命令准备开拔。他们沿途拉的民伕已经不少,在茶香镇大劫之后又搜刮了这些银钱,也就不再拉夫了,少了一道拉夫的手续,开拔起来比较是爽快。
次日天色未明伯坚让军号声催醒,屋子里也并没有灯,只是隔了窗户,看见屋角上一丛黑树影子,露出灰色的天幕。伯坚就住在夏云峰的隔壁屋子里,同屋子有个秘书舒伟成,他先起床了,笑道:“曾秘书,我们马上就要开拔了,你有什么东西,应当收拾收拾。”伯坚笑道:“我一床军毯和一身制服还是卫参谋代办的,有什么可收拾的!”舒伟成笑道:“老兄是个新从军的,我所知道的不能不告诉你。我们这回去攻西平,有一百二十里路旱道,而且要穿过安乐县境的一角,是很危险的。
夏师长刚才已接得总司令的命令,限今天下午九点钟以前赶到西平城外,立刻施行包围。这一开拔,路上连大小解的工夫都没有,最好是动身以前把自身上的事都办完了。”伯坚道:“紧急行军也不过日走八十里,现在走一百二十里还要打仗,弟兄们消受得了吗?”舒伟成笑道:“你这是军事教科书上的话,哪里能算事!这次我们打到茶香镇来,不就是突然跑过百多里,出于联合军意料之外的吗?设若按着军事教科书向前打,恐怕我们还没有到这里,他们已迎上前去打我们了。”伯坚道:“若是走一百二十里,那会要了我半条命。”舒伟成道:“这个你倒不必发愁,我们都有马可骑。只是骑一百多里路的马也不容易,下得地来,恐怕你会走不动路。”正说到这里,又听到吹第二遍号,已经是吃早饭的军号了。
伯坚和舒伟成马上一同下楼,就和师长左右的人同在一处吃饭。他们所用的碗筷甚至于厨子都是银行里原来的,饭菜自然是好。这时天色还没有十分大亮,鱼肚色的天幕发出模糊的光亮由纸窗里穿进来,桌上的碗碟也不过刚看清楚。举起筷子,同桌的人已是如雨点一般向碗里落将下去;自己也不过扒了三四口饭,同桌的人已是抢着盛饭,吃完了一碗时,满桌子人都放下碗筷了。伯坚先跟着联合军走两天,逐次吃着咸菜黑馒头行军的时候,一面走还可以一面吃,倒也无所谓。现在到了同盟军,吃起饭来每餐是跟不上,不曾吃过一餐饱饭,只得饭后另找补一些的充饥。今天这一餐饭尤其是快,伯坚虽也是赶着吃,但是满桌的人前后只有一分钟之差,将筷子一放,齐齐地比着放在面前,大家突然向上一站。伯坚连筷子也不曾比齐,就站起来了。后来听舒伟成说,师长若在面前,吃饭只许十分钟的工夫,到了前线就更紧。筷子不比齐站起来,就要打五十军棍,伯坚听了这话倒捏了一把汗。
当时大家吃完了饭,接着便听到了召集的号令。这军号也是一种神秘的东西,不懂的人不觉什么,军人一听这种号自己会催促自己把动作赶快做完。伯坚听了这号,自也有点心慌,好在有个舒伟成同路,随时随地可以请他做指导。
大家忙乱了一阵,师部附近的卫队业已出发。这个时候,伯坚已不能再和夏云峰讲平等了,早早地随着舒伟成同了干部人员在楼梯下一所过道间两旁分班站立。位置高一点儿的,比较自由,还可以伸出一只右脚斜站着,其余的人都直着脖子,挺着胸脯,两手下垂,连咳嗽一声都得极力忍耐着,万一忍耐不住才回转头去偷着咳一下。位置高的人也是不大说话,偶然有事也同在病人房里一般轻轻地说着。一会儿工夫,夏师长下楼了,大家一齐立正,伯坚一人未便独异,也是立正。但是他心里想着:“出世以来,除了被人拉夫去受了压迫而外,自动地低首下决心要以当秘书开始了。做官,对了老百姓是一种得意,对了上司可就是一种侮辱。”因之每次见了夏云峰,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羞惭,这一次又是更甚的了。夏师长在人巷里走出了大门,做人巷的人也就立刻活动随着出来,走路的走路,骑马的骑马,向前进发。伯坚也骑了一匹马随在师长之后,在马上听到远远的军鼓军号声,一条大直街上,一条蠕蠕而动的人影与面前的队伍联成一气那步伐声哗喳哗喳地响着,反映着街两边的老百姓,鸦雀无声地呆着站在那里看。有些胆小的,好像军队经过,他们带有杀气触人,不知不觉各退上几步。伯坚坐在马上,虽不至于顾盼自雄,可是感到一种威严的趣味,怪不得带过了兵的人,无论如何也抛不开兵权了。
他坐在马上随着大军向前进发,每走十里休息五分钟,走二十里休息十分钟。在这个十分钟,大小解、水壶上水、整理背囊,都抢着去做。
伯坚是骑在马上的,这还不感到什么痛苦。却是走到六十里打过中尖之后,忽然天上乌云四合,望着西南角,在乌云团的下面露出一线青天,在那里放出向西微偏的日光来,日光反映着,只见天上一片青黑色的烟雾,向下直垂,又仿佛是万道黑线织成微细的丝幕在那里挂着一般。这是行旷野的人所常看到的景致,乃是远处的雨脚,不是那地方下着大雨,不会有这种现象的。心里便想着:“这若是下起雨来怎样办?要走,没有雨伞,要住下,平常的小村庄里,也绝不能立刻招待六七千来宾。”如此一想,心里就不住地踌躇着,不知道夏师长对于此事是怎样办?随在他的马后,偷看他的神气,似乎毫不介意,不时地见他抬起一只手来去拧胡子,这更表示着他是欢喜之极了。看看军队,犹如一条极大的长蛇,在莽莽平芜的旷野之中蜿蜒着前进,并不知道前面在下大雨。大家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天色也越走越黑,那黑云缝里露出的日光已失所在,大家仿佛走入黑云罩下了。
不多一会儿,迎面呼噜噜一片响声,由远而近迎将上来,所有眼面前的田禾、树木,一齐纷纷摇倒,人行道上的尘土冒着黑雾飞上半天,天空里来不及飞回巢的燕子都倒飞了去,原来是一阵很大的西南风刮将来了。伯坚坐在马上,让迎面的大风一刮,已是支持不了,加之那风刮起的灰尘向人身上脸上乱扑,眼睛都睁不开来,如何能向前走?但是一行队伍,大家都依然走着,不动声色,自己一个人又能有什么表示?只得闭一会眼,睁一会眼,极力地镇定着。
坐在马上这样挣死命地走着,人都有些昏迷了,也不知经过了多少路,只觉哗啦啦一阵响声由远而近,睁眼看时,乃是比垂穗子还密的雨突然地逼到了面前,最前面的队伍已经走进雨林里了。心里想着:“原来是冒着雨走的,这苦可吃大了。”也只刚刚转了这个念头,雨林子已迎上前来将人马完全罩住。看看夏师长,坐在马上动也不曾一动,也只好像天晴的一般走,由雨去打。不到五分钟的工夫,由头至脚连一根干的纱也没有,外面的军服湿透了,里面的衫衣将身体裹得铁紧,帽子上水积多了,只管向脸上流,先还用手到脸上去摸摸,后来摸不胜摸,也就随它去了。在大雨里面足足走有两小时,雨是大一阵小一阵地向下落,身上湿着已不管它了,只是那一阵冷气,只管由脊梁胸脯两方面向着身子里夹攻,不必说什么痛苦,便觉吸呼不痛快,喘起气来。
好容易过了这两小时,雨已住了,身上虽不见得好受,心里仿佛安静一点儿。然而下面又发生起问题来,所经过的道路全成了泥沟,人一脚踹下去泥总盖过脚背,有些地方还留着大一片小一洼的水,走到里面水过膝盖。伯坚在马上看着走路的人如此,骑在马上的人虽不吃这个苦,当那马蹄子拔着泥浆啷喳作响的时候更是担心,一个不稳,自然连人和马一齐滚到泥浆里去。
这时夏云峰好像想到一件什么心事,在马上告诉了马前的传令兵几句话,那传令兵在马上加了一鞭踏着泥浆乱飞,跑到前面去对两个旅长传话。不多大的工夫两个旅长骑着马到夏师长面前来了,他们三人三匹马,川字形儿走着,一路商量着什么事情似的。约有十分钟的工夫,这两个旅长飞马上前,立刻便见这些军士们走得更起劲,原来走十里路的一段休息现在也免了,只是拖泥带水向前挨着走。
伯坚在学校里向来是个喜欢运动的人,出门也爱骑牲口,所以初骑在马上还不觉怎样的累人,这时可不然了,脚不敢松镫,手不敢松缰,瞻前顾后,总怕摔下来。摔下马来,跌一身泥浆那都是小事,让大家看到那岂不是一件笑话?因之心里受累比身上受累,又加进一层。在大雨之后,只走十几里路,人已周身无力,骑的马也不住点着头拔它的腿,疲倦也就可想而知了。约莫又走了五六里路,经过一个市镇,这才得着一点儿休息的时间。
原来他们早派了一队骑兵抢先跑到了这镇上,通知这里的商民:军队经过,并不驻扎,限两小时以内预备下一百桶开水,三万个馒头,此外随便预备些咸菜白糖。这里的商民听说军队经过不驻扎,这一点儿小小的破费哪敢怠慢?只一条大街上就抢着办了,免得分头知会来不及。
大批队伍到了时已是三小时以后,因之商民为讨好起见,将街上所有的猪肉、鸡蛋、豆腐干都做好了,用大木盆盛着等候。军队到了这镇上,虽然休息并不散队,架了枪,就在沿街人家屋檐下或坐或站,商民也就沿着屋檐放下吃喝东西,军士们自有领袖督率着取食。
伯坚跟了师长总算特别有好处,下得马来同走进一家饭店店堂里来。这两只大腿,真合了舒伟成的话,又疲又痛,似乎这两条腿分开着竟有些合不拢来了。先前见同事们站着,自己也只好站着,后来夏云峰点了头吩咐大家可以随便休息,这才远远地找了一副座位坐下。
究竟这师长的地位与旁人不同,那些商民知道在这里休息,另外预备了几碗鱼肉送了过来,还有几个人穿了长袍马褂到饭店里来请见。夏云峰见着他们也敷衍了几句,但是跟着师长的人,为了观瞻所系,大家不能不站起来排班,伯坚在许多人里头当然是一样。他不坐倒也罢了,他坐着休息了这一会儿,两条腿简直站立不起来,勉强地用手撑了桌子靠住站定,所幸那几个人民代表真有点怕师长,说了几句就走了。
伯坚重坐下来,已经有随从兵将馒头开水一齐搬来桌上,大家吃起来。伯坚受了教训,拿着馒头连嚼带咽,一秒钟不敢停留。也不知是何缘故,一连吃了五个馒头还像不曾进了食物一般,比平常的日子已经是过分了。只吃了一个八成饱,夏师长已经站起身来,大家虽不同一张桌子,远远见他站起也都站起来了。伯坚这时候心里什么名利都不想,倘若给他换上一套干衣,再给他一个高枕头、一床被褥让他去睡觉,就是明天要处分他的死刑,他都愿意。考量一下何去何从,万不得已,就是让他在这饭店店堂里再坐个一二小时,任什么不做,也觉比做了大官快活,然而已是不能了。外面归队的号吹将起来,大家纷纷地走出店去,伯坚顿了一顿,咬着牙拔了腿走出门来。
一看这大街上,黑泥淘洗得更深更烂,兵士们都如醉人一般在泥里走了过去,各人的马也都由马夫上了饱食,牵来在店门口等候着了。夏师长首先上马踏进泥浆来,大家也就跟着出了这个镇市。
军队有点变动:有一旅人抄着小路分出去,没有分出去的,有一部分继续地赶着走,一部分走一程,休息一程,也分成了两队。听说是离西平城只五十里,这是要充分地警戒,预备随时发生战事了。伯坚心想:“这时正成了鼓儿词上的那句话,已是人困马乏,哪里还有一点儿力气。
别人不知道,就以自己而论,跳下马来,有敌人追杀,那只好受死。”心里如此想着,只觉倦得厉害,糊里糊涂地只管跟着大众的军伍向前走。
这天色忽然又变了,满天的乌云一齐涌到东北角,西南角上现出一大块蔚蓝色的天,在中间泛着一些青色和白色的云彩。太阳向下沉到一层如堆棉絮的云层上去,阳光射到大地上,更作金黄色,而同时映着东北角的天气也就格外沉郁了。这种的景致,看去固然是很好,但是在伯坚心里却有这样一个感想:“明天还看得到看不到这太阳呢?这太阳的颜色多么惨淡可怕呀。”在这样凄凉惶恐的情景里,不多一会儿天色便黑了,越走越黑,最后仅仅只可以看到身前一点树丛土堆的黑影,以外便毫无所见。
在刚黑的时候,官佐以至兵士们,大家都在帽子上加了一个白布罩,队伍里面也挑出许多小白旗。伯坚原先不知是何用意,现在于黑洞洞的空中隐约可以看到白点,知道自己队伍在前面,或左、或右,这才明白了,原是自己人的标帜。不过这晚上走这生疏的道路,愈现着困难了,白点儿摇摇动动走得极慢,黑暗中也不知道走有多少路,也不知经过有多少时候。在一片犬吠声中,走到了一个大村庄上,夏云峰下令露营。大家如得着了皇恩大赦一般,下马的下马,架枪的架枪,都在黑暗中摸索地方去休息。所有队伍依然不准亮火,只有夏云峰身边护兵带了几个手电灯,四周一照,大树林下有一所破小庙,夏云峰带着随从一路进破庙去。
进了庙才点上两个灯笼,一照,庙里只正中一个破神龛,此外并无所有。他坐在石香炉上,大家却在石阶上坐着。这时他手下的孔旅长进来报告,这里到西平城下,只有七里了,先开的一团也在前村露营,早将这里平安占据。夏云峰在身上掏出一卷地图,放在土堆的佛案上,护兵伸着灯笼过来,他看了一阵便问孔旅长道:“一路得的报告,城里敌人有没有动作?”孔旅长道:“据侦探刚刚报告,东门外驻有敌人一团,他们有相当的戒备,我们地理不熟,就是这一点可注意,得先把他扑灭。”正说着护兵引了一个满身泥浆的兵士进来,他立正一举手道:“报告,我第二旅先头部队已平安占据西门外十里平头村!”夏云峰听说,又在身上掏出了地图在灯笼下照了一照,笑对孔旅长道:“现在是时候了,派第七团去冲散东门外那一团敌人,第八团攻城。现在天上阴云满布,一会儿还有雨来,趁着风暴攻了上去,准可以成功。敌人做梦不料到我们会抄到西平来,若是有风暴,他们也绝不会像在前线那样警戒的,我们正可以得手。”孔旅长举着手退出去了。
果然合了夏云峰的话,立刻希沙希沙落下一阵大雨,这庙前后本有一片树林,雨点打在上面,加之大风将枝叶卷着一吹,那声音犹如江海里面波涛汹涌。天上的电光一下闪过来,一下闪过去,雷声哗啦哗啦直在前后震动。当那一片紫色电光向眼前一闪的时候,可以看到屋檐下的檐溜如牵绳子一般成排地向下落,这雨自然是大极了。同时这电光照着破庙墙上左右许多窟窿,上面一个半歪的神龛坐着一个断手脚的蓝脸神像,神龛下的蛛丝网抖颤不已。在这种风雨雷电之下,真有些毛骨悚然。
但是夏云峰坐在石香炉上吸着烟,只是静静地出神,好像听什么。也不过半小时之久,突然一阵机关枪声和排枪声,夹在雨声里出现,夏云峰跳了起来,就向庙外走。所有随从他的人见他向外走,自然也跟了出去。
夏云峰回头喝了一声:“熄灯!”已是跑入了雨林子里站在一个土堆上去瞭望,这里灯笼一灭,大家全跑出庙来。
朝前面远望正是平原,火光就地成团地开着火,向黑暗的空中飞了去,有的射出极长的流星,射到半天,忽然散成许多火光,向下再落。
在这洞黑的夜色里,若不知道这是战场,那就极是好看。这些火光一个一个继续着向上冒,只有当是天空里许多星爆炸了还可相拟得像一点儿。
若向地上看,便是许多火团连成了一道光带,这光带在大雨里头罩着一层蒙蒙的水雾,真是奇观。那种靠地的火光,正是枪口里打出去的子弹。
那战事的紧迫自是可想而知。同时这种枪炮声也就夹着雷声、雨声乱轰,比茶香镇所听的战声却又不同,这就只有奇诡,可不见得上次那样的恐怖。
只是人站立在雨里头,被冷水淋得无处不到,又洗了个冷水澡,重复难过起来。这时虽然还是夏天,大雨只管淋着,没有一个擦干的机会,冷气就不住地向身体里面打了进去。也不知是何缘故,两只腿仿佛有些抖颤,接着这抖颤由下向上直逼到嘴唇上来,连自己的牙齿也一齐抖颤着。正自这样苦恼,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之间觉得面前一种异常的震动,一个很大的响声打得地上的泥点溅人一身,伯坚站在这雨中间,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好在这种时间是非常短促,一下就过去了。待伯坚清醒过来睁眼一看,见在场的人除了自己都是由泥浆里站将起来,这才醒悟了刚才是身边落了一个炮弹,他们都卧倒的,自己不知道,几乎成了肉酱了。这一知道,虽然已是事后,也让自己身上出了一阵痛快的热汗。
夏云峰站在雨中,先骂了一声“妈的!”接着道:“这样的混蛋也出来打仗!敌人快冲到身边了还朝着这样远的地方开炮。哈哈,行了,你们来看,这一支火光冲上来,岂不是我们二旅已冲到了西门放火了?
我们上!”说着话,卫队长在黑雨里奉着命令督率了有百名卫队前进,大家都不骑马了,紧随在卫队之后,拖泥带水地向前走。
伯坚虽然在雨里走了一天,可是都骑在马上并不知道泥地里是什么情形。现在到泥地里一走,快了怕滑,缓了又拔不动脚,实在难受。天上的雷声仍然跟着电光一声一响,直在人头上来去,那前面的火光,这时也更为光耀,一片都是噗噗唰唰的枪声,差不多到短兵相接着的时候,用不着各种大小炮了。夏云峰一声不响,依然一步一步在黑暗里向前走着,他手下的卫兵已是派出去好几批通知孔旅长,师长已经亲自前来督战。
大家也不过走了二里路,大路边有几户人家,有两处大门大开,门里亮着灯火,却是一点儿人声没有,大概屋主人逃难走了。门既是开的,夏云峰站在门外,让几个兵士先进去搜索了一遍,里面果然无人,大家就向屋里一拥。伯坚看这人家,一切都如平常,只是没有主人,堂屋里一个小摇篮,里面有一个小孩睡得正甜。这逃难的真是去得慌迫,连小孩都不曾带去。
夏云峰见正中桌上有盏煤油灯,展开地图便伏在桌上看,他将一个食指在地图上乱画了一阵。随从都在堂屋子里站着,他突然向上一站,在衣袋里掏出一沓纸条和铅笔,用铅笔连书带草地写了几行字,写完了对一个卫队排长一望道:“带四个弟兄,把这道命令传给孔旅长。”排长行个军礼,接着命令去了。伯坚看那神气也知道这命令的重要,这战事一定是更为激烈的。这道命令传出去以后,夏云峰似乎也感到一种不安宁,在堂屋里踱来踱去。恰好摇篮里那个小婴孩让天上一个大雷炸醒了,哇的一声哭起来,夏云峰不耐听,便走出屋来。他一走大家自然也跟着走,伯坚虽想到那个小孩可怜,也不敢过去看看。
走出屋来,远些地方又是轰然枪炮声同起,和这近处的枪声互相呼应,在那黑雨中,只见一片火光由下向上,大半边天都是红的,仿佛是城上的守军也和攻城的军队开上了火了。伯坚这时已不知道害怕,倒想看一看前面阵线究竟是怎么个样子?突然间前方一阵呐喊的人声:“杀呀杀呀!”近处那紧密激烈的枪声也随着杀声不松,在这种凶恶凄惨的声音里,四面八方都是那急促的号声,催着军队冲锋。这种喊声、号声也不过闹到半小时,突然一齐停止,这显然是表示着这一战已是告了结束了,至于是胜是败却还不得而知。
夏云峰本人已紧张起来,爬上人家的一堵矮墙向前面望着呆立不动。不过未久的时候,早有一个骑兵飞跑过来一跳下马,听说师长站在墙上,就大声报告:“已占领东门外敌人阵地,敌人全部溃退,我军正在追击!”夏云峰听了这个报告,由墙上向地下一跳,笑起来道:“好了,西平拿到手了,明天我们在西平城里吃早饭吧。”正这样说着,第二报告又到,都是获胜的消息,夏云峰如释重负一般,带着笑容又回了那敞开大门的民家。接连着下了好几道命令,这命令下去不久,那围攻西平的枪炮又如潮涌放起,要知同盟军能攻下西平也无,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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