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风雨

本书讲述了民国大学生曾伯坚的人生悲剧。他在军阀混战的城中被抓了壮丁,却阴差阳错成为了师长的书记官,在军阀部队里目睹了他们杀人、抢劫、强奸妇女的丑行,直至日军侵入城中,他逃离了一个魔窟又陷入了沦为汉奸的舆论,最终他离开家乡,组织了游击队同日军殊死搏斗。

第八回 战后寻欢儿女供鱼肉 醉中划策家乡付劫灰02
淑芬见他默然不语,就淡笑了一声,这一声淡笑,就把伯坚的话逼出来了。因道:“你这话问得有点奇怪,我想了许久想不出你的命意所在。”淑芬道:“依我看,你不是想不出,恐怕是答不出吧?我以为你绝对是和我合作的,所以我不愿到你家去,免得和淑珍妹妹见了面你有话不好说,既是你的心还在她身上,我不过是个平常的朋友,大家见面没有什么关系。那么,我们就同到安乐去就是了。”伯坚听了她这话并不抵抗,然而她的心里一定是愤恨极了的。因低着声音道:“你对于我不大谅解。你想,我是让人家抓夫抓了出来的,家里那个老娘一定是很着急的。现在我好容易摆脱了罗网,怎不要回去看一看老人家?”淑芬道:“我怎么不谅解呢?我不是赞成你回安乐去吗?是呀,母亲总是要紧的,当然要去看看。”伯坚分明觉得她话中有刺,然而由表面听去她是说得很有理的。便笑道:“你总像有点生气似的。好吧,我不拿主意出来,你说应当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淑芬觉得自己柔能克刚的政策,已经战胜了这个新式书呆子,很是得意。不过突然转圜过来也有些不好意思,便道:“今天晚上我们就是决定了到那里去,也找不出去路,我们先走一程子再说。”伯坚在“女将军”气头上也不敢多说什么,便答道:“对了,无论什么事我们总要从长计议,慢慢走吧。”淑芬心里也就想着,记得由省里到西平来是一条大路,现在顺着大路走,当然是到省里去的。于是将手电筒四周照了一照,觉得顺着方向一直前去的便是大道,那么就可顺着这大道走了。
她是靠着伯坚走的,用手微挽着他一只手道:“我们走吧。”无论什么英雄好汉,只要经了女子的手一拨弄,立刻会把心都软化过来。伯坚觉得自己的手腕被她碰着了,顺手倒过来一挽,反挽着她的手臂,淑芬一面走着一面笑道:“你觉得我们这样逃命是可喜的事呢?还是可悲的事呢?”伯坚道:“一个人逃命是可悲的事情,两个人逃命却是可喜的事情。”淑芬笑道:“那不见得。若说逃命果然是可喜的事情,我们就这样逃一辈子的命吧!”伯坚笑道:“我不算什么,可是让你老跟着逃命,那是何苦呢?”淑芬道:“这个你难道不懂?无非是为那个字……”她顿了顿又道:“我不必说,你当然也很明白。”伯坚紧紧地挽了她那只手臂,笑道:“我当然很明白。”她的步子比伯坚走得步子慢得多,于是她的身子常常靠在伯坚的怀里,伯坚不挽她的手臂了,却伸过手臂去挽了她的肩膀。淑芬就当是不知道一样,还是带笑带走。
凡是单人走路,除了走不知其他,分明走得很快,还是觉着走得很慢;若是两个人以上走路,说着笑着忘了走路,其实走得很慢,不知不觉地就会到了目的地;至于一对情人走路,不但觉路走得快,而且有时还嫌路近,不够走的。这时淑芬心里已忘了在走路,伯坚为了她紧紧相依有说有笑,也不容他记着在走路。所以脚下不分高低,挨着挤着地走,旷野无人,由他们说些什么情话也不要紧。上半夜和白天在炮火恐慌之下的情形,似乎已隔了几百年,他二人都让爱情麻醉了,二人也不知经过了多少路,费了多少时间,那面前黑漆漆的路现在却有点混白色,道路以外的田地树木也有影子露了出来。这是不知不觉地走了来,天快亮了。伯坚道:“我们糊里糊涂地走,似乎路已不少,应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淑芬道:“我早就累了,可是不便约你休息。你想,我们孤男寡女,半夜里同在荒野里休息着,那成什么话!”伯坚道:“这话又不是那样说了。乱离年间第一是顾全自己的人格,第二就是顾全自己的性命,然而这两点很有连带的关系……”淑芬也不等他说完,就一手捂住了伯坚的嘴,笑道:“这又不是在演讲台上,要你演讲一篇大道理,怎么抬出这样大的题目来。”伯坚将她的手拿下依然握着,可就笑道:“并不是我抬出大题目来,因为你有点避嫌疑的意思,我就要把我们现在环境、应取的态度,来解释一番。”淑芬道:“我是和你说着笑话呢!在我们这种情形之下,还谈什么嫌疑?就是要避嫌疑也不可能。譬如你现在掐住了我的手,照着男女授受不亲的话讲来,你是应当不应当呢?”伯坚听说,连忙笑着放了手。淑芬见他如此,却又抢着握住了他的手,笑道:“若是这样,你倒真有心了,那又何必呢?”伯坚听她说过来说过去,也不知道应当对她持何种态度才好,只是笑嘻嘻地陪着她走路。
又走一里多路,只见前面烟树溟蒙之中,已隐隐地发现了人家的屋脊。看看脚底下的大路,正是直通那里的。伯坚道:“走了半夜,总算摸到了个村子。这个时候村子里的人还没有起来,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片刻,等到太阳出来时我们就到村子上去问路,你看好不好?”说话时身边正有一个牛车棚子,淑芬向棚子里一指道:“那地上有一堆稻草,倒正好睡觉,我就在那里躺一会子。”说着,弯了腰捏着拳头去捶自己的膝盖。伯坚笑道:“我看你这样子实在是受累了,你休息一会子也好。
你只管躺下,我可以坐在外面给你守卫。”淑芬笑道:“守卫是不敢当,不过我们两个人,在这样一点儿遮拦没有的地方,只能睡下一个。哟,我还是说错了,就是有遮拦又怎看着!”伯坚倒并不留意她这些话,所以没有答言。她将话说完了,人向牛棚子里一钻,用手拨了一拨稻草,身子向下一蹲,这种舒服,简直非言语所能形容,将身后的稻草堆得高高的,人就向后一倒,倒在稻草上,她闭着眼笑道:“有人出来了,你就叫我一声,我是不会睡着的。”伯坚随口答应着,就牛棚外靠了一根木柱子坐下,两只手就拔了两根草,用手来撅着消遣。将两根草撅完,耳里早听到鼾呼之声大作。回头看时,淑芬半弯曲着身体,已是在稻草堆里睡着了。只见她脸上红红的,眼睛合成一条缝簇拥着一线长睫毛在外,竟是睡得很熟。伯坚心里可就想着:“有这样一个内助当然也可以满意,只是她有她的长处,淑珍也有淑珍的长处,把淑珍丢了,专门凑合着她。
只是一点儿缘由没有,这话如何可以开口?”伯坚心里想着,眼睛就不住地在她浑身上下打量,看到她憨态可掬,于是自己将半截身子伸进牛棚子里去,将手轻轻地在她那又圆又白的手臂上,轻轻地抚摸了几下。
偏是事有凑巧,正在他这情不自禁的时候,耳边又听得踢踏踢踏之声,由远而近。回头看来,一个庄稼人肩上背了一把铁锄,顺着田边小路,已经走到身边。伯坚连忙站起来和那人一点头,看他有五十多岁年纪,嘴上已稍稍有些胡子,便叫了一声大叔。那人将他浑身看了看,又看看牛棚子里睡着个女子,眼睛不住打转,好像是很纳闷的样子。伯坚也看出来了,就对他拱拱手说:“我们是由城里逃出来的,城里已经由东洋兵占领了。请问大叔这条路是向哪里去的?”庄稼人道:“那睡着的是你什么人?”伯坚真不料他不答而反问,当然不便答是亲戚,就是说是兄妹,恐怕也会露出什么马脚来。心里尽管犹豫着,口里一下就说不出来,只笑了一笑。庄稼人道:“哦,你们是少年夫妻,家里老人家都没有逃出来吗?听你不是本县人说话。”伯坚道:“我是安乐人,在这里做生意。”庄稼人道:“那就是了,这一条路正是到安乐去的。”伯坚道:“这里到城里有多少路了?”庄稼人道:“只有十五里路,你们怎样走一夜的呢?”伯坚本要问他的话,不料他絮絮叨叨倒越问越多,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陪着他说。
先是这一个庄稼人说,后来在村子里出来的人,在面前经过也驻足而听。有了三四个人,老远地有人看到,都跑着来看一个究竟,伯坚面前圈了一圈子人。他因为淑芬一夜走倦了,好容易躺下了,本来要让她多睡一会子。现在围了这一大群人,她一人躺着,很有些不雅观。只得走向前将她摇撼了一阵子,大声喊叫着。淑芬先是将手拨了两拨,因为他叫唤得不曾停住,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揉着眼睛一看,见有许多人不由得哟了一声。那些庄稼人看到,有的就低声着说:“真是一对年少夫妻,你看这位大嫂多年轻。”说话的人看看淑芬,又看看伯坚。淑芬的脸色红将起来,站起身低头牵了牵衣服,伯坚在身上掏出一块干净的手绢,就交给她指着一丛杨柳树荫道:“那下面有一道清水河,你可以到那里洗一把冷水脸先醒一醒。”淑芬接着手绢,不作声地走去了。
她走下田岸去洗了一会儿,站起来远远地招着手道:“你把包袱带过来,我们就由这里走,我不回去了。”伯坚果然提了包袱跟将上去,因而问道:“你不在大路上走,为什么要绕上小道来?”淑芬瞅了他一眼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那些乡下人不知分寸,胡说八道,我有些不爱听。我睡着了的时候,你和他们说了些什么?”伯坚望着她笑了一笑。
淑芬噘了嘴,将身子一扭道:“我不来!将来一路走着你尽占我的便宜,我多么冤!”伯坚看她脸上并无怒色,分明其辞虽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便道:“我并没有说什么,不过乡下人胡猜。我因为我们晚上同道走路,不便怎样否认,只好含糊答应。你想这男女社交,在省城里多少还有问题,县城里更不必提,乡下人他会相信男女朋友可以同路走的吗?”淑芬微笑着,鼻子哼了一声道:“你看,这又变成了男女朋友了。”
伯坚道:“我觉得‘朋友’两个字比亲戚还亲密些,不知道你做何感想?”淑芬道:“不要说这些闲话了,现在也不是说闲话的时候。你问明了这条路是到省里去的吗?”伯坚指着她道:“嗐,你走错了!这是到安乐去的大路,而且离城还只有十几里路,并没有怎样走远哩。”淑芬听了这话,许久作声不得,只是望了他。伯坚明知道她十二分不高兴,然而这是她自找出来的一条大路,当然不能怪别人。便道:“这里离城太近,还不能算是十分安全地点。我们只有再走几里,到了一个镇市上先吃点东西,好好地休息,问明了路程,然后打起精神再走。天下没有走不通的路,这虽是到安乐去的,我们再弯上几里也就到了上省去的大路了。”
淑芬听他的口音,倒并不想回安乐去,心里自是宽慰一点儿。因点点头道:“路已走错,那也只好这样走着再说。”于是伯坚提了包裹在前引路,走上大道。
在村庄上经过,乡下人对他二人很是注意,伯坚很不好意思,不是将脸偏过去,便是低了头走。淑芬却坦然无事地紧紧跟随了伯坚走,走了七八里路,才到一个镇市上来,这里除了小油盐杂货店而外,也有两家小茶饭店。伯坚同着淑芬走进一家小饭店,只见各副座位上已经坐满了男女,都是蓬头散发,面色憔悴不堪。身边大一个箱子小一个包裹,有的还带了两三岁的小孩子,只是啼哭。这用不着怎样猜想,当然是逃难的人了。二人找到屋犄角边,才找着了一个座位。
一个店伙送了茶水过来,伯坚问道:“这些人好像是逃难的,是由哪里来的?”店伙道:“你老先生是由西平来的吗?”伯坚说:“是。”店伙道:“那么,你还有什么不明白?我们这里团防得了信,西平昨夜丢了。霍仁敏的军队,往省里逃跑,唐家镇连夜受了糟蹋,这都是那镇上来的人。”伯坚道:“那里是到省里去的大路吗?到这里有多远?”那店伙听说。向伯坚望望,又向淑芬望望,问道:“难道你二位还打算由这里上省去?你不看看人家是怎样逃到这里来的!”伯坚道:“除了唐家镇,就没有别条路上省去吗?”店伙道:“有是有,除非由安乐那边绕了过去。”伯坚再要问时,别副座位上有客人叫唤,他就走开了。
伯坚向着淑芬道:“你看这事应该怎样办?”说时,给淑芬面前杯子里斟了一杯茶,在自己面前也斟了一杯。搭讪着喝茶,口里沉吟着道:“哦,还要绕上这样一个大圈子,才能上省去。”口里说着,眼睛可就望了淑芬只管出神,脸上还带了一些微笑。淑芬明明听到店伙如此说着,又不是伯坚借题撒谎,脸色虽然是十分不好看,但是对于伯坚,决不能说出他什么错处来。因之也不作声,也不笑,很无聊的样子端起茶杯,在嘴上呷了一口。这一下,不过是杯子和嘴唇皮微微碰着,并不曾喝了多少茶到肚子里去,伯坚知道她在想心事。当她还未将话说出口的时候,自己说是到省里去,道路不能走,那是欺人之谈!若说不去,更非她所愿闻,当然是谈不得的了。因之默默地向她望着笑道:“依我说,我们不如走一节算一节,先不要太固定了。”淑芬又默然了一会,手上端了茶喝着,可就向了他问道:“你说走一节算一节,这是怎样的走法?又是怎样的算法?”伯坚听了,心中就在计划:“假是说由安乐道上绕过去,怕她有些不愿听。”因此勉强微笑道:“不知道你可能冒那个险?我们还是由唐家镇走了过去。”淑芬倒不料他会这样说出来,因道:“你若是有这个胆量走,我就陪着你走。”伯坚见她说话时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转,两条柳眉一扬,小腮帮子上两个小酒窝凹下去多深,那一种聪明样子甚是动人怜爱。自己心里恨不得要想许多话去安慰,才觉是对,怎样还忍心去违抗她?因之把刚才口与心违的一句话倒不免认实来做,就点点头道:“这无所谓有胆量无胆量。”说着就低了声音道:“你想,这条路上逃走的军队正是我们自己人,我就算多带一个你,把话说明了,也没有什么关系。”淑芬将牙齿咬了下嘴唇,向伯坚只管微笑,伯坚以为她讥笑自己说假话,因道:“你还不相信我能到省里去吗?”淑芬还是微笑摇着头,因道:“并不是这个意思,我以为你说话好笑,怎么说是‘带一个我’?我成了一样物件了。而且你还打算和人家‘说明’呢,请问,你又说明些什么?”伯坚因她说话的姿势大有芳情荡漾不能自支的样子,便道:“你是明知故问吧?据你说,我又该向人说明些什么呢?当然……”
淑芬脸上红着,接着又向别个座位上努一努嘴,那意思就是说:“注意旁座的人,别让人家听去。”伯坚看她这情形,分明她已承认了自己不肯说明的一切,就笑着向她瞟了一眼,淑芬道:“我看这地方倒很太平的样子,你一夜未睡又走了这些路,也应当休息一下。看看这小饭店里有空房间没有?若是有地方,你可以先休息半天,到了下午再做打算。”店伙正过来张罗,立刻就答道:“有空房,有空房,就是这后面院子里北上房,又干净又凉爽,好不好?”说着将手向后面一指道:“二位既是要歇店,何不搬到房间里去坐?”伯坚也觉精神有些支持不住了,就依了店伙的话,让他引道搬到那房间里去。
那里开着两扇活页窗,屋子里却也凉爽。窗户外有一个大倭瓜架子,旁边还有一棵垂杨柳,屋子里绿荫荫的。院子外是矮墙,墙顶上露着一排远山头,在树丛子里闪烁着。
伯坚在当窗桌子边一把椅子上坐了,窗户外的凉风迎面吹来,叫了两声“好风”,接连又打了两个哈欠。淑芬将茶杯斟了一满茶杯,放到他面前笑道:“你来喝一杯,我给你去收拾床铺。”伯坚接过茶杯,回头看时,见屋子里,只上面有一副床铺板,板上面盖了一条席子。淑芬将包袱打开,展得长长的,铺在席子上,又拿了自己一件长衫卷了一个包裹,给伯坚做枕头,用手将包裹拍了两下道:“委屈点,就是这样子睡下吧。
这饭店里的床铺什么人也睡过,只好马虎一点,不能细想的。”伯坚笑着说:“有劳了。”心里可就想着:“只有一个包袱皮,你垫给我睡了你自己睡什么?再说这屋子里也只有一个床铺,你又到哪里去睡?”心里如此想着,眼睛自不免久望着床铺。
淑芬站在一边,斜侧了身子向他笑道:“你大概是替我为难,我自有办法,你就不必管了。”伯坚道:“一路之上,应该我照应你,这倒让你照应我。”淑芬笑道:“这都无所谓,你只管休息你的吧。”伯坚站着还未曾动,淑芬就拉了他一只手向铺面前拖去。伯坚含着笑,只得倒下身子睡了。他不睡下,还不怎样想睡,自头枕着包裹之后觉得周身舒适,立刻沉睡去了。
待他醒过来时,却见床面前横摆了一张藤椅子,淑芬微侧着身体在椅子上睡得极是香甜。自己坐起来向窗子外看看,那太阳光已是变了红色落在倭瓜架底下,这分明是大半下午了。只因贪睡把整天的工夫都已耽误,今天想走当然是不能够。看淑芬两腮上的红晕之外,微微有些汗珠子,睡得更酣,自己怎好把她叫醒?于是走出房去,叫店伙送了茶水来,自己先洗把脸,然后对窗户喝茶、乘凉。
看看太阳沉过了屋顶,淑芬在藤椅上将身子转动着,因为不大舒适如意,便醒过来了。两手揉着眼坐起了向伯坚微笑道:“你醒了,怎么也不叫我一声?”淑芬说着,抬起头来理她的鬓发,露出她手臂之下压在藤椅子上印出槟榔眼的花纹,伯坚笑说:“这藤椅子上睡,不大舒服吧?”淑芬两手抬着伸了个懒腰,笑道:“虽是不舒服,也睡了大半天了。现在什么时候?”伯坚在衣袋里摸出闷壳子表来看看,笑着摇头道:“我们都睡得可以的,已经是六点钟了。”淑芬见桌上放着一脸盆水不曾倒去,就伸了手到脸盆里去搓洗。明明这水是伯坚洗过一道的,她并不嫌脏,就坦然无事地洗着。伯坚道:“你何必替饭店里省这一盆水?不会叫伙计再倒一盆水来?”淑芬笑道:“是别人洗的嫌脏,你洗的我嫌什么脏!”这话并不怎样的温柔,可是伯坚听了这话心中好像喝酒喝醉了,让人周身的肌肉都微微震动着。待要说句什么,却说不出来,只管向淑芬微笑着。淑芬洗过了手脸,将水送到外面去泼了,看到伯坚面前还有大半杯凉茶,向他笑道:“我不客气。”接过茶杯来将茶喝干了。这还不算,又将杯子放下,提着茶壶斟了一茶杯,放到伯坚面前笑道:“喝了你半杯,还你一大杯,你看我这人公道不公道?”伯坚笑道:“公道得很,只是我不公道是了。”淑芬道:“你为什么不公道?我倒不明白。”
伯坚笑道:“这有什么不明白!无论到哪里去说,我们总是平等的。为什么我睡在床上让你躺在椅子上呢?”淑芬斜着眼珠望了他,依然没有减了她的微笑,点点头道:“这也很容易平等的,今天晚上你请到藤椅上来,让我睡在床上,我们这就很平等的了。”她这样一句话,分明是说今天晚上彼此还可以同室而居。在她很坦然地说出这样一句话,然而在伯坚心里想着:“和一个女子同睡一室,生平还不曾有过一次,却不知今天晚上是一种什么意味?”他如此想着,心里不由得噗通跳上一阵。偷眼看淑芬时,她丝毫也不在乎,很自在的当了窗户口坐着在那里纳晚凉。
伯坚一时不曾说什么,她也不说什么,彼此很寂然地坐着,听到倭瓜棚上的倭瓜叶子在晚风里摇得瑟瑟作响。
彼此静坐了许久,还是淑芬先开口向伯坚道:“晚上吃什么东西?
要先告诉饭店里吧。”伯坚道:“我跟着军队跑过两个月,苦吃够了,什么东西也可以吃一饱。但不知道你要吃些什么?”淑芬道:“我更好说话,你吃什么我就跟着你吃什么!”伯坚原坐着的,不由得拍手笑着站了起来,淑芬笑问道:“你笑些什么?”伯坚道:“我觉得我们谦逊得都有些不在道理上。我不说吃什么,你也不说吃什么,那就可以不必吃什么了,但是事实上却又不成。这倒让我想起初见面的那次,你做那种特别大菜我吃,很是有趣。那个日子,你倒并不问我吃不吃,硬做主地就请我吃了。”淑芬笑道:“当我们初见面的时候,你心里一定说‘这位姑娘,怎么这样不怕人!’”伯坚笑着说:“没有这事!”淑芬又望了他,许久不作声,然后摇摇头道:“你这不是心眼里的话。不过我那时高兴极了,我自己虽觉得太率直了,也忍耐不住,非那样欢迎不可。”伯坚道:“为什么那样欢迎我呢?”淑芬笑道:“你又不明白吗?这无非为了我在西平很寂寞的,有你到了,多一个亲戚。”伯坚很随便地点了个头道:“原来如此。”说毕又微笑了一笑。淑芬笑道:“你不相信我这话吗,你就该明白。既明白,根本上就不该问我。”伯坚微笑道:“明白什么呢?”
淑芬皱了皱眉毛道:“我最恨这类装聋作哑之人!”伯坚笑着只管耸动肩膀望了她道:“你先不要怪我装聋作哑!你自己说话,就是半吞半吐,让人家听了不大明白。假使你明明白白地问我,我自然会明明白白地答复你。”淑芬偏了头向窗子外望着道:“我没有什么可问的。”伯坚笑道:“那么我也就没有什么可答的了。”淑芬并不望着他,却是伏在窗户台上笑起来了。
因店伙来问话,问晚上要吃些什么。淑芬问道:“这镇上有肉卖吗?”店伙道:“有的,今天正赶着镇头上小湖里打鱼,还有新鲜鱼呢。”
淑芬道:“好极了,给我们买两条鱼来做,一块算钱给你。菜得了,给我们预备一壶酒。”店伙道:“还要什么吗?”淑芬道:“一齐给我们配上六个菜碗就行了。”店伙答应着走开,伯坚笑问道:“我们都是难民哩,为什么今天晚上要这样大吃大喝?”淑芬笑道:“本来你应该请请我,但是你既不请我,我就只好请你了。我想靠着一点儿酒兴和你做个长夜之谈。”说时,望了伯坚只管微笑。伯坚笑道:“就让我请你,也未尝不可以呀!可是你不要劝我多喝,我是酒后无德的人。”淑芬笑道:“那也很容易办呀,你若是醉了,我就用冷水泼你,自然会醒了。”伯坚听说,只管向她微笑。
这个时候,他虽没有喝酒,然而这个“酒”字,已经由他的耳朵灌到他的五脏里去,心里便有些荡漾不定起来。因为她是背向着里对窗子外看着的,伯坚这一双眼睛就不由得在她身上只管打量。淑芬偶然回过头来,看到伯坚对她身后望着,就笑道:“你看些什么?”伯坚笑道:“你向外望着,我也向外望着,你看什么我就是看什么。”淑芬道:“真的吗?我说你有点不该。现在外寇压境,桑梓沦陷,论家也好,论国也好,我们青年多少都应该替国家做一番事业才对。若把十二分精神都注重到一个女性身上去,责任上有些说不过去吧?”伯坚这几天困守西平城内,正是饱受着刺激,自己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振作一番。及至逃出城来,一是顾全自己的性命,二又为这位表妹的柔丝捆束住了,心里那番国家之念却是没有机会可以说了出来。现时淑芬处在被爱和引诱的地位,倒反用这话来责他,真有些难为情,不觉红了脸道:“我们有什么法子呢?没有兵权,没有政权,也没有财权,拿什么去抵抗外侮?充其量不过是这条命和人拼拼罢了。我并不怕死,只因为要保护着你离开那危险地方,所以逃出城来。假使你能一个人找到安全地点,我明日也不等,吃过夜饭我立刻就回西平去。我相信凭我的力量,至少也可以干死他们一两个。”说着话,他就站立起来,而且把脚顿了两顿。
淑芬站近他的身边,握了他的手笑道:“哥哥,你为什么发急?我和你闹着玩的罢了。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们当学生的人哪有不爱国的道理?不过英雄无用武之地,也是没有办法。我想这个消息传到了省城里去,省城里的学生一定有些组织,我们赶快到省里去加入他们团体去,不愁找不到工作。哥哥,你说是不是?”她说的这篇话,伯坚无所谓,只有那几声哥哥叫得他如痴如醉,什么话也回答不出来,紧紧地将淑芬的手握住着,笑道:“我依你的话,赶到省城里去。丝毫不容犹豫,我们明天起个绝早就走。”淑芬身子向他一靠,头靠进他的怀里,放出柔媚的声音道:“哥哥,我们要死也死在一处。”
这个时候,倭瓜棚子外的太阳,早落下去了,屋子里阴黯黯的,所有的陈设都看得有些模糊,自然两个人在屋子里如何动作,屋子外是看不出来的。饭店里的主人当然是爱惜灯油的,在客人未叫亮灯烛以前,自然是不会送灯烛来的。他俩于黑暗中,也不知道在屋子里经过了多少时候,看到别一间客房里已经有灯亮了,伯坚先笑道:“屋子里漆漆黑的,我们要一盏灯亮来吧。”淑芬笑道:“我总不说,看你知道不知道,你现在也知道要灯亮了!”于是叫着店伙送了灯亮来。那店伙在房门外先等了一等,然后走进来问道:“先生你们的晚饭已经预备好了,就吃呢还是等一会子?”伯坚望了淑芬笑道:“你饿了吗?我们是一天没有吃东西了。”淑芬道:“我早就饿了的,只管谈话把这件事都忘记了。你看好笑不好笑?”就对店伙道:“快些拿来吧。酒预备好了没有?”店伙答应着说是一齐送来,伯坚望了淑芬笑道:“难道我们还真要喝酒?”淑芬笑道:“这有什么真与假?”伯坚笑道:“天气热,本来就容易出汗,再加上酒兴恐怕一宿都会睡不着。”淑芬道:“既是怕热,为什么……你看挤着有多么热?”伯坚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傻笑。
不一会子工夫,店伙用托盘捧着酒菜来了,陆续放在桌上,他手里拿了杯筷站在一边,望了桌面子只是踌躇。他那意思就是说,这两个人的位子怎么安排?还是对面对地坐呢?还是二人上下手地坐呢?淑芬算是明白他的意思了,便道:“你随便放下就是了,呆些什么?”店伙心想,这是不必分什么男女之嫌的,老实就给他们摆得靠近点,也让他们好亲近着说话。
淑芬毫不为难地在一边坐,提了那把小酒壶就在正面摆的那个酒杯子里满满斟上了一杯酒,眼睛斜向伯坚瞟着,说了一个字:“喝。”伯坚坐下来,笑道:“其实我醉得很厉害了,你还要我喝?”淑芬道:“你有点胡说了,酒还是刚刚斟下怎么就会醉了?”伯坚因店伙已经出去了,便向她微笑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淑芬笑道:“你不要瞎恭维,我醉不了你,我也不希望做个麻醉男子的女人。”伯坚笑道:“我不是说你麻醉我,我看到你我自然会醉。由昨天晚上在路上同行的时候起,我就醉了,到现在为止,一个钟头比一个钟头沉醉。大概我有点醉得糊涂了,所以说起话来也是有些颠三倒四,我若是有什么冒犯了你,你可要原谅我一点儿。”淑芬笑道:“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说话还避免什么嫌疑不成?”
说着眼睛又是向他一瞟,伯坚任凭是怎么样子忠厚,到了这个时候也决不能维持他那十分规矩的面目,就向淑芬笑道:“真话,不要只管劝我喝酒,就是你也可以少喝。”淑芬笑道:“对了,我们是要做长夜之谈的。”伯坚道:“昨晚上走到了大天亮,今天又要作长夜之谈,精神上照管得及吗?”淑芬道:“有什么照顾不及?我在红十字会里工作加紧的时候,常是三四晚也不能睡一晚好觉呢!你若是精神支持不住,你喝醉了可以先睡。”伯坚听说,左手端了酒杯子,右手拿了筷子,只管是一面吃着一面喝着,嘻嘻微笑。
淑芬因他不说什么,她也不说什么。淑芬端起杯子呷酒,不住地抿了嘴微笑,有时口里还要哼哼唧唧地唱两句歌。歌词在可闻不可闻之间,仿佛总是爱情歌子。伯坚搭讪着用筷子撕了一条鱼背上的肉,夹着放到她面前饭碗上笑道:“这块鱼敬给你,一同吃饭吧。”淑芬笑道:“你早是不能喝的了,我也不勉强,你先请用饭。我把这壶里的酒喝完了吧。”
伯坚望了她许久,然后放下筷子用手按了一按她的手背,笑道:“可是不要喝醉了。”淑芬也放下了筷子,将他的手握着笑问道:“你呢?”伯坚笑着伸了个懒腰道:“我自然是早就醉过去了的了。”二人都咯咯地笑了起来。大家不喝酒了,饭也是草草地吃过半碗,就叫店伙收了过去。
夏日天长,在这样满天星斗夜幕大张的时候,掏出挂表来看已是九点钟了。伯坚用过了茶水,就躺在藤椅上,并不向淑芬谦让。
窗子是开的,晚风阵阵吹了过来,引逗着他的瞌睡渐渐而起,于是就闭了眼。因为耳朵边常有蚊子叫,不时地抬起手来挥蚊子。淑芬于是和店伙要了两根蚊烟点着,又要了一把芭蕉扇,移了椅子坐在藤椅边,不住地用了扇子挥蚊虫。但是窗户是开的,屋子里有灯,蚊子总是陆续地来袭。淑芬也没有法子,只好先灭了灯,然后又关闭了窗户。这样一来,窗子里与窗子外就成了两个世界,这两个劳碌终夜的人,当然是要休息的了。
在这种日长夜短的夏天,自是很容易天亮,可是因为奔波了两日的缘故,很安静地睡着。直到红日满窗,伯坚方才首先起来开了房门,淑芬在床上身子向外半侧着脸还睡得兴致很浓呢。伯坚并不去惊动她,自和店伙要了茶水,然后开了窗户,在藤椅上躺着。店伙进来问道:“客人是不是要用了早饭再走?”伯坚说是吃饭,并吩咐他做些什么菜。这种说话声算是把淑芬惊醒了,她半睁开着眼,后又闭上。等着店伙出房门去了,然后打个哈欠又伸个懒腰,坐起来向伯坚笑道:“你这人做事太冒失,怎么我还没有坐起来,就让人跑了进来?怪难为情的。”说时,两只手抚摸着头发含着微笑,伸脚去趿鞋。伯坚看到,弯了腰就捡着鞋和她比得齐齐的,淑芬脚一缩道:“这就不敢当了。”伯坚站起来向她脸上看看道:“这也无所谓,我们是相敬如宾呢。”淑芬笑道:“你说话有点不检查,在昨天要说了这句话我能依你吗?”伯坚笑道:“若是昨天,我也就不说这句话了。”淑芬也不和他计较,自去洗脸喝茶。
休息不多大一会儿,店伙将菜饭送了进来,他顺便问道:“你二位不是要到省城去的吗?现在上省的大路已经打着仗,今天过来的难民比昨天更多,你二位还是由安乐那边绕吧。”伯坚道:“我们军队里有熟人,不要紧。”店伙道:“有熟人又怎么样?难道你还有那个能耐冲过战场去吗?”这句粗话倒抵得伯坚无可回答,便微笑道:“那再说吧。”店伙也不说什么,自走开了。
淑芬吃着饭,很是默然,看她那样子却是沉吟着在想心事。伯坚看了她这情形,索性等她想个结果,也不作声。最后还是淑芬先开口了,她微笑道:“你的意思怎么样?还是打算冲过战场去吗?”伯坚笑道:“当然是只有这个办法。不过你又不愿……”说着这话,可就望了她的脸。淑芬道:“我原来虽是说不到安乐去,但是上省大路走不了,我也不能不变通一点儿。我就只要你始终是诚意对待我,马上住到你家里去也未尝不可以。”伯坚笑道:“那就好极了。”淑芬笑道,“那就好极了吗?不见得吧?”伯坚道:“为什么呢?”淑芬只管用筷子扒着饭,良久才答道:“吃完了饭以后,我再和你说吧。”伯坚因她不表示,自是不敢追问。
吃完了饭之后,淑芬捧了一杯茶在手上又慢慢地喝着,眼睛对了那杯茶出神,不住地将茶杯子口去碰撞她那雪白的门牙。她一直把那杯茶喝完了,才微微地笑道:“我若是和你回家了,你对我怎么样呢?”伯坚道:“所有的话昨天我已经和你说了,你还有什么相信不过的?”淑芬道:“我并非不相信你,因为你和那一位以前感情太好了。你这人是面子软耳朵又软,设若她在你面前撒起娇来,你怎样地对她说呢?”伯坚道:“这也没有什么难说的,我们回家之后,她一看到我们这种样子就明白了。”淑芬想了许久,点点头道:“就不是个傻子,当然会明白的。
就是想不明白,我也可以有法使她明白。好,现在我依你的主张,回安乐去。”伯坚笑道:“怎么是依我的主张呢?老实告诉你,我这一颗心被你荡漾着,到于今沉醉未醒,只要你说什么我就照办什么。”淑芬抿嘴微笑道:“我也是这样子想。不过你醉一时不足为奇,哪个男子都是这样,要你这样醉上一辈子才好呢。”伯坚笑道:“一定可以的,只看将来你讨厌不讨厌我就是了。”淑芬又能说什么呢,只好是一笑。这时二人的主张算是确定了,休息了一会儿,付了店钱,索性在镇上雇了一辆独轮小车,一同坐着上道。
伯坚是虎口余生,回家去探母;淑芬也算计划成功,一心到曾家来做儿媳妇。两人一路行来,觉得地方上的情形不大安定。路上行人,有迎面走来的人,脸上都现着一种不安定的神气。据说安乐城外也开了仗,城里让大炮轰得不像样子了。伯坚听了这个消息,心里自是充分地不安起来。然而这些消息都是行人口中得出来的,是否靠得住,却不得而知。
自己笼了两只袖子坐在车上,态度依然是很镇静。倒是淑芬听说安乐城里遭劫,曾家有些不免。人家家里有了祸事,她心里当然是难受的,就向他微笑道:“你不要着急,离乱年间最是容易发生谣言的。安乐一向都太平,若说是受西平的军事影响,我们是由西平来,我们在路上很平安,不见得乱事抄过我们,已经到贵县去了。无论有什么心事,我看到了贵县再说。我现在……当然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说着。又是一笑道:“要我怎样为力之处,我自然是尽力而为的了。”伯坚虽然有一肚皮烦闷,看到这位表妹如此柔媚,也就强开笑颜和她说说笑笑。
这天只走五十多里路,便已日落西山,离安乐城还有四十里地呢!
于是在这三路口镇上,找了一个客店投宿。客店正有从城里来的人,伯坚忙着向他们探听消息,据说:“城门已经闭了三天,××飞机每天在城上轰炸四五次,守城的军队站不住脚,连夜开城跑了。当夜许多浪人进城,十几处放火,城里人家三停儿烧掉二停儿。今天一早不少人从城里跑出来,都是家里遭了难的。这以后的事,就不大清楚了。”伯坚一路之上所得的消息虽然都是不大好,但是想到不过守城的军队换了一班人,不能还有什么更重大的事。现在所听到的城里的房屋三停儿烧了二停儿,自己家的房屋未必靠得住。因之那勉强装着笑颜的面目就有些不能维持,在客房里坐着用手撑了桌子托了头,也不用茶水,也不要吃喝,呆了眼光就是向地皮上望着。
淑芬自己设身处地一想,也知道他很是不堪。一路之上,曾用好言语安慰他不少,他也勉强地受着安慰,把愁容收敛起来。然而人家心中真正难受,当然也不是几句空话可以把人家安顿好的。于是自己要了茶水,把自己带的干净手巾拧了一把递给他擦脸,然后又倒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上。伯坚总觉受她的侍候有些过分,所以不愿擦脸也擦一把,不愿喝茶也喝一杯。淑芬等他喝完了茶,又拧了一把手巾送到他手上,轻轻地问道:“你要吃一点儿什么东西呢?”伯坚不作声,摇了摇头。然而第二个感想立刻告诉他,对于这位未来夫人的态度不应当如此,所以又答应着道:“你要吃什么你就只管向饭店里要吧。”淑芬依然低声道:“这样的长天日子你总得吃一点儿,我们明天进城去,家里平安自然是千好万好;万一家里有了什么事,这还全靠你打起一番精神来干。你怎能不吃东西呢?”伯坚道:“好吧,你吃什么东西,我陪着你吃。”淑芬明知他是无心吃东西的,说出这句话来完全是敷衍自己的,自己本也不必强他吃什么,只不过和他暂时解闷,不让他发愁而已。
于是叫了伙计当面问话:“这里有些什么吃的?”店伙说:“饭也有,面食也有。”淑芬站定了一想,便向伯坚微笑道:“这样子吧,让我自己来给你煮一碗面条子吃,你看好不好?”伯坚道:“饭店里厨房脏得很,你何必去费那个事。”淑芬道:“就是因为厨房里脏,我才要亲自去做,若是厨房里干净,我不会坐在这里等着吃吗?”说毕她已跟着店伙出去了。
伯坚心里可就想着:“我以前认为淑芬是个向外发展的女子,贤妻良母是不屑于做的。据现在的情形看来,她对于我实在体贴周到了。有这样的女子在一处,无论什么寡情的男子也不免被她陶醉的。虽然家里遭了兵劫,还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步,有一个知己的女子在身旁不断地安慰着,也就愉快不少。”他心如此想着,将满腹的愁思自然地解除不少。
一会子店伙端了两大碗面来,淑芬手捏了两双筷子在后跟随。面放在桌子上,她且不放下筷子,在包袱里找出一张白纸将筷子擦了又擦,先放一双在面碗上架着,先向伯坚道:“现在你可以放心吃了。”伯坚见店伙已经走了,才向淑芬笑道:“老实说,我实在吃不下去什么东西,不过是你亲自动手做的,我吃不下也要勉强吃上一点儿。”淑芬望了他只是抿着嘴笑。伯坚道:“你对我太好了,假使你一辈子对我都是这样,我为你牺牲到什么程度我都愿意。”淑芬笑道:“那么你就准备为我牺牲吧,我相信我一辈子对你都是这样的。”伯坚听了这话,心里一动,也就破涕为笑起来。勉强地吃过了大半碗面,淑芬道:“你吃不下去就不必勉强了,勉强吃下去心里又是难受。”说着她放了自己那碗面,却把他吃残了的这大半碗面端将过去,大口地吃起来。伯坚对于她的一举一动都留意着的,这一留意起来,便觉她处处都含有一种亲近的意思在内,心里自是十分地愉快。吃过晚饭以后,淑芬又陪着他在露天里乘凉,谈些过去与未来的事情。伯坚有淑芬陪着不断地说话,那一层心事就不会移到别的事情上去,这一晚依然是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到了次日,二人继续上道。这乡村的情形就和昨日所经过的不同,离着安乐城越近,行人越稀少,走到城外五里铺的所在,大路两旁七八个乡店竟没有一家开着店门的。店门外只是几只丧家之犬睡着或慢慢逡巡着,并不见有个人影,那个推车子的车夫他把车子歇了,向伯坚道:“先生,这个样子城里一定是不太平,你打发我的车钱让我回去吧,我是不敢进城的。”伯坚先还是壮着自己的胆子,只管向前走,走到这里也有些惊慌。如今车夫都不敢前进,益发让着心里不安,只是一个出苦力的人,也不能和他为难。于是开发了车钱,自提着包袱和淑芬步行进城。
走了二三里路,才遇到一个挑空箩担的,他不要人家看他他老早地向二人注视着,还没有到身边,他就很惊异地道:“难道二位是到城里去的?”伯坚道:“城里现时怎么样了?”那人又向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摇着头道:“我劝你二位不要进城去吧,城里真是危险极了!”伯坚道:“烧了几条街?还有没烧的吗?”那人道:“没有了,没有了,全城算都烧光了!我走了好几条街都是像过年一样家家关了大门。”伯坚道:“既是烧光了,何以又家家关着大门像过年一样哩?”那人脸一红道:“你自己进城去吧!”挑着担子就走了。
伯坚虽知道城里闹得很厉害,然而据来人口头上这种传说,更令人莫名其究竟。好在城里有人出来,未必就不能让人进去。且往城里走,到了不能走的时候再作道理。他如做想着,放开了胆子继续地向前走。
大路上当然是没有一个人,直到了城门口,远远就见城门半掩着,并不见有什么军队把守。这倒出于意料之外,城空了难道战场都不能做吗?
于是抢先一步在淑芬前面走着。刚刚走到护城壕桥头上,对面土堆里忽然两个兵士端了上着刺刀的步枪,大喝一声迎上前来。伯坚正停了脚要告诉来意,前后左右忽然十几个兵士钻了出来,将他二人团团围住。淑芬早是吓得面如白纸,一句话说不出来;伯坚也垂着两手,连呼吸都停止住。因为在十几个枪口之下,只要有一个枪口关闭不住,身上就有几个透明的窟窿,只有变成泥塑木雕的一样,静待他们处分。看那些人的样子,矮矮的,胖胖的,脸上黄中透黑,绝对不是中国兵士。他心里这时已十分明白,人家的军事是有步调的,占领西平之日,同时也在安乐动手,自己的家乡这算落于××之手了。
那些兵里头,有两个放下了枪,伸着两手在伯坚肋下向大腿缝里一抄,接着在淑芬身上也是照样而行;另一个兵在伯坚脚下拿过包袱去打开来仔细检查了一遍。其中有几张纸片,是带在路上应用的,兵士捡到手里,却是看了又看。伯坚是将包袱拿在手上的,却不知几时落到地上去了。至于这包袱里有些什么,自己更是不能想到,心里只是揣度着:“糟了,糟了,不免一死的了。”那兵士检查已毕,似乎还相信不过,叽哩呱啦向同伙说一遍。于是那些人放下了枪,各自走去。只是三个人在身边站着,一个在前,两个在后,在前的将手向伯坚连挥几下,似乎告诉他只管向城里走。伯坚当然是不能抵抗,只好向前走。回头看淑芬时,她也是低了头紧紧跟在身后走。伯坚心里想着:“别家之后,千辛万苦地死中求活,目的就是想逃回家来还可以母子团聚。不料由虎口中逃出性命来,依然是跑到家乡来送死。早知道如此,不如在火线上凭一时血气之勇,糊里糊涂地打死了,还减少一番痛苦。”心里如此想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心里也就一阵一阵地难过,眼睛里面热气上冲,眼泪水禁不住直流下来。
进了城以后走上大街,果然两面的店铺不是炸倒便是火烧。有的是光剩了一堆砖瓦,有的秃立着几堵墙,墙下乱架着一些烧焦的木料,有的倒了半边房屋,还有半边房屋在歪斜的形势里支持着。猛然看时,几乎看不出来是哪处街道了。这三个兵士押着他二人所走的道路,正经过伯坚家里的小巷口,也不知是何缘故,他到了这里之后心里只管是怦怦乱跳。老远地走来,那目光早就注视到巷口里面的房屋。不过巷口不到一丈宽阔,他步行既不能停留,经过巷口之时不过是一刹那。所以虽然向里面看去,那匆促的时间只看到自家大门口地方坍下来一大堵墙,由缺口的地方可以看到里面空洞无物。及至要仔细看时,那个××兵因为他有些徘徊不前的样子,拿了枪把子就向他后腿敲了一下。敲过了,便用手在后面推着口里大喝一声。伯坚到了此时有什么法子可以抵抗?心里只是把“忍辱负重”那四个字牢牢记住,想到只要一日身体得着自由了,再来报这个仇也不算晚。所以当着自己的爱人受了这样公然的侮辱,依然是低头而行,什么话也没有说。
走到了县学门口,那孔子庙前已是高悬着两面红膏药旗,大门两边站着背枪的两列兵士,望了人都是凶狠狠的,仿佛眼睛里要出火。大门两边架着两挺机关枪,枪口正对了去路。伯坚虽在是军营里混了两个月,把这事看惯了,但是现在的情形是在异国人枪口与旗帜之下,在危险之外又加着一层侮辱,说不出来心里是如何的难过。那些守门的兵,看到押着一对男女来,都发出一种微笑。同是人的微笑,在这种不会说中国话的兵士脸上发现出来,便觉可恨又可怕。伯坚和他们一同走进了那大门时,那兵牵着他向旁边走,将淑芬却径直押到里面去。她走了许远,回过头来向伯坚望着;伯坚也是望了她微点着头。本是不敢说什么,在这时候也就不知说什么是好了。押解伯坚的两名洋兵,他们也似乎知道伯坚心里难受,彼此对望着却大笑起来。伯坚心中如火一般的烧着,却无可奈何他,索性不理会。
由这里过去是泮水桥边一所空地,空地上有个大土堆,那两个兵将他带上土堆,先把绳子反捆了他两手,然后把下余绳子的一端系在土堆边一棵枯树上。伯坚若是走下土堆去,绳子短了就会把他吊起来的。于是走了一名兵士,只余一名兵士,放下枪来坐在土堆上,很从容地取出烟卷来抽着,临风喷出烟来随风荡漾,烟直扑到伯坚脸上。他故示着态度闲逸,正是居心侮辱被捕的人,伯坚只好避过脸去,向外面看着。这里高出文庙红墙一丈多,可以看到半城人家。在眼光所看得到的地方,完全是残破的房屋,近处有两所齐全的人家,屋头上都撑出膏药旗。远地方还有几处冒着青烟,好像是野火烧不尽的民房。伯坚心中大怪,他们引我上土堆来,正是要我看看全城的惨状,表示他们得意之举。心里又悲又恨,万万忍耐不住了,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将捆手的绳子挣断,对了那个坐着抽烟的洋兵直扑过去,打算和他拼个死活。然而人家手上是有刀有枪的,这却是十分险。要知伯坚性命如何,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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