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伯坚和逃难的人,正要走出巷口,看见对面大堤上树影子里藏着军队,赶紧向后一缩,那里的机关枪就啪啪向着这里射来。所幸这里到大堤上在三千米远以外,而且又有高低的房屋掩护,枪子不容易打到身边。同伴的人虽是魂飞魄散,但是伏在地上这种经验,已有点新成绩,大家已是不约而同的了,都在地上卧倒。那大堤上的机关枪猛射了一阵并不曾有目的物,也就自然停止。伯坚伏在地上对大家道:“这个样子,巷口里是走不出去的。不但这巷口走不出去,大概由镇上走出去的路都让军队包围了。我们老百姓只要不挡住阵头,无论哪面的军队都不会开枪打我们的。你们几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躲的没有?这条巷子又是枪炮又是火,万万停不住的。”内中有个人答道:“若是要找个可靠些的所在,只有天主堂。我在教,神甫事先告诉过我,若是有什么急难可以躲到他那里去。军队虽厉害,他们是不敢欺侮洋人的。”伯坚一面说着话,一面蹲了在地上用手带爬着走,爬到那人身边,对他道:“有这个地方那就很好,走哪里过去?”那人道:“这里是一条横巷,若不出这边巷口,就要走大街上。大街上不断地过兵,怎么可以去?”伯坚道:“这就没有法子了,只有冒着险由大街上冲出去,或者可以得到。”那裁缝老板摇着头道:“大街上兵荒马乱,我不敢去。我情愿死在这巷里。”这同伴之中还有两个女人,也是哭着说去不得。伯坚这就为难了,大家不愿走,一个人也不敢单独地走。大家踌躇着在这里无法可想的时候,忽然哗啦一声身边的人家坍了一堵墙,那个教徒忽然叫道:“我有了法子了,只要打通人家一堵墙,就可以通到隔壁巷里,那里是有路通到天主堂的。”伯坚道:“有了这一条路子,何不早说,我们去吧。”于是大家爬进了人家一座大门,然后一直通到人家的内室,遇到了一堵大墙。大家找了铁器家伙,不管轻重一齐动手,不多时,便在墙上打了一个大洞。好在这人家经过了两次抢掠,东西没有了,人也跑了,所以墙上虽打了一个洞,也没有人过问。大家钻出墙洞来,是一条曲折的小巷,都蹲着身子挨了墙走,所幸离着火势渐远,枪声炮声也慢慢地稀少了,大家捏着一把汗,走到天主堂。进门一看,只见到处都是人,神堂上不用说,连屋外太阳地里,男男女女都胡乱地挤着,这些人里面,大概有十之七八不是教徒,也有十之五六是反对天主教的,但是到了这时,恨不得《圣经》上所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的,望上帝在天上大显着慈灵,保护着这些难民。神甫出来了,平常在后面骂“洋鬼子挖人眼睛和心肝”的,这时两只眼睛都也望着神甫,只觉他是最可靠的人了。神甫是个意大利人,倒说得一口好北京话,不但如此,还能操茶香镇这地方的土腔。当时他也挤在人群里面,分别着慰问。他看到伯坚这一群人新进来,都是神色未定,便一个一个地慰问着。伯坚见他穿了长大的黑衣服,胸前簇拥着一部卷云头子似的苍白胡须,觉得也慈祥可亲,因之他上前来的时候就给他点了一个头。这神甫为了他很有礼,也对他笑道:“你受了惊了,到了我们这里来就不要紧,有上帝保护你。”说着,抬起一只右掌向上竖着。伯坚虽然是不信宗教的,但是看了神甫那种诚恳的样子,又点了点头。神甫的眼光注视着他脸上和身上,倒有些惊异的样子,便问道:“小兄弟你是做什么的?”这一句话,却把伯坚问倒,张口结舌地说不出来,口里哦了一阵才说是“做买卖”。神甫听他的口音不对,情形也不对,就握着伯坚的手道:“你来,我有话对你说。”伯坚猜着,也许神甫误会了自己是不稳分子,自问于心无愧,也就跟了他走。走到一间内室里,神甫回手将房门一关,神甫用手拍着伯坚的肩膀道:“小兄弟,你有话实说,我依然保护你。我看你不像是个做买卖的呀。”伯坚心想:“自己是个脱逃的军人,正用得着神甫帮忙,不妨对他说了实话。”因将自己是个大学生,被军人拉来的话从头说了一遍。神甫就改操着英语道:“你既是一个大学生,英文程度总不坏。我所说的,你懂吗?”伯坚也操着英语道:“我懂的,而且普通一点儿的英语我也能说。”神甫依然操着华语笑道:“这算我没有看错人,你这人心事很好。昨夜既是跑了许多路,又不曾睡觉,你就可以暂在我屋子里休息休息。等你休息好了,我再来想法子送你回家去。”伯坚道:“那我真感谢神甫不尽。”神甫一摇头道:“你不要谢我,另外有个人,你可以感谢他。”说着,那只右手又向上一举,闭了眼睛,只颤动着他那一部苍白的虬髯。他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才笑着问道:“小兄弟,你知道吗?”伯坚道:“我明白,我应当感谢上帝。”神甫听了这话,心下大喜,拍着伯坚的肩膀道:“你大概也饿了,我让人给你送点吃的来。”说毕。他笑着去了。不多大一会儿的工夫,有一个中国人给他送了一壶红茶,一碟子饼干来。伯坚果然也是饿了,也不问是不是送给他的,接到手马上就吃将起来。伯坚把一碟子饼干完全都吃下去了,一壶红茶也喝光了,自己觉得有点舒服,坐在一张藤椅上就靠着休息。不料头是刚枕着椅靠人就糊涂过去,觉得随着大兵抢掠,随难民逃难,东飘西荡,自身不知何在。慢慢地连这些幻影一齐都取消了,一场好睡。及至醒过来时,那个虬髯神甫已经站在面前,只见他笑道:“你这一觉睡得舒适吗?现在已经没有事了。”伯坚揉着眼睛站了起来,问道:“神甫说是没有事了,是停了战了吗?”神甫道:“不是停战,是联合军打败了。其实也没有打,他们不过是抢了东西逃走罢了。同盟军进了街之后,首先救灭了火,现在已经贴出布告来安民,总算没有事了。我很想和地方上的绅士,办个地方善后会,先生暂时不能回家去,能不能帮我一点儿忙?”伯坚道:“我极愿意。不过我现在成了逃难的人了,衣食住三个字都要神甫帮我。”神甫笑道:“都不成问题,由我来办。今天我就可以带你出去走走。”神甫说着,马上去找了两套干净衣服来,除了短衣服而外,还有一件洋纱长衫,一副墨色眼镜,他说:“这样穿着起来,人家就认不出你是跟着乱兵抢掠过的了。”伯坚对于他这种美意心里着实地感谢,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道:“若传教的教士都像神甫这样待人,中国人就不知道什么叫作仇教了。”那神甫听他如此说,摸着虬髯微笑,因道:“我对人都是这样,尽着力量去帮助。但是像你这种人,无论是不是教友,我们用良心去对待人类都是一样的,我更要交你做个朋友的。现在请你去洗个澡,换好了衣服,我带你一路到商会里去,可以先去见见他们。”于是引着伯坚到僻静的地方,叫教堂里的工人给他打好了水,预备好鞋袜,才走开去。伯坚洗了澡,一身通通换过,由短衣服又变成长衣服了。神甫告诉他说:“只说是省城来的朋友住在教堂里的,地方上也就没有人疑心了。上天看着我们为了救人,教你撒个谎上帝也是会饶恕我们的。”伯坚虽觉得他迷信过分,然而不是他迷信过分,也不能这样行道之笃。当时也不置可否,跟了神甫一路出门。这时藏在教堂里的难民已分别回家了,一切枪炮声固然是听不到,就是屋脊上的火焰也没有了。小巷子里,虽然多数人家还关了门,开着门的也有,偶然也碰到一两人走路,但是望去,都是垂头丧气的。走出了小巷,首先遇到一片烧过了的店面,地上的砖瓦压了烧残的东西,高低堆着,在瓦砾堆的漏缝里兀自向外冒着黑烟。不曾倒坍下来的墙壁,多半是三面直立起来,围着中间一片瓦砾,墙头上架着一根两根烧得漆黑焦煳的椽子和横梁,配上那墙中间的窗户烧成一个窟窿,房间楼屋在墙上印上几条焦痕,真觉是满目凄凉。火场的对面,有些老年人坐在阶檐的石上望着煳烟拭眼泪,伯坚叹了一口气道:“老百姓有什么事对不住老总,糟蹋得人家这种样子!昨天这时候,人家还不是一家团聚好好地做着生意吗!”神甫道:“你看到这几家店面就觉可怜,你不知比这更凄惨的,还有好几处呢。”二人说着话在一条大街上走,这样的人家,过了就有四五处。最是不堪的一家架着木牌坊的店面,牌坊是好的,门面也是好的,门上还有一副红漆黑字的对联,乃是“国安家庆,人寿年丰”。然而在门的旁边,石柜台上的铺板卸了两块,向里看去,通天彻地只是地上有一堆砖瓦和烧料。这还罢了,就是那瓦砾堆旁用大芭蕉叶盖着一个小堆,几个男女围着那芭蕉叶哭。伯坚见街上有探望的,便问道是什么缘故?那人叹口气道:“不要谈了,这家人家七十岁的祖父,四十岁的母亲,三岁的孩子都烧死了。三具尸首都只找出来一小段,哪个是老的,哪个是小的都分不出来。你说惨不惨呢!”伯坚心里难过了一阵,因为跟着神甫走路来不及细问,不住地走着叹气。到了商会门口,这却又有一件事,令伯坚加倍惊异起来的便是门庭无恙之外,却交叉着悬了两面国旗。心想:“这茶香镇的商会倒真能镇静的,镇上几乎是完全洗劫了,他们还能不忘悬国旗。”他正这样忖度,只见旗的旁边柱子上却贴了窄条子的大字标语,大书欢迎同盟军。伯坚这才明白了这国旗的意思。随着神甫到了商会里,这里面办事的人早就有三位笑着迎出来。神甫替伯坚介绍,说是省城里来的,可以帮同他办理善后。大家听说是神甫的朋友,自然也就表示欢迎,一齐到客厅里坐着。伯坚问明了正是本地商家三个有名的人物:一个是茶行董事温寄生,他是个横闪胖子,脸子却还白净,无须,前面垂着双下巴,后脑颈脖子上也打着一叠多肉皱,说起话来,却有些结舌。一个是商会长,约莫五十上下年纪,倒留着两撇菱角胡子,鼻子上架了一副大框眼镜,手指上夹着一根雪茄,只在这两点上可以知道他是一个有政客臭味的人。他身上穿着白纱长衫,在扣上垂下一块小徽章,更可以证明他是能做官的人了。他叫胡揖唐,提起来,本镇上没有人不知道。还有一位,却是个苍白胡子的老头子,穿一件八成新的蓝纺绸长衫,袖子比手长好几寸。他并不把袖口卷着,只将袖子从根向上提,折了许多叠纹。在左手的手腕上挂一串佛珠,干干净净的,那穿佛珠的绳子还垂出一小仔黄穗来。他是本镇的丝商首领陈守章,有三十年的商董资格了。当时这位商会会长胡揖唐先叹了一口气道:“今天这一场闹,本镇的精华一空,没有十年八载是不能再恢复元气的,这便如何是好?”神甫道:“这是治本的一层话,现在还提不到。我们是先商量救这镇上一些灾民要紧。”陈守章道:“灾民那还是小而又小的事情,现在同盟军来了,要本镇上商家先预备一些给养。神甫,你看我们镇上遭了这种浩劫,还能够担任这种重大的款项吗?我想这件事托神甫给同盟军的夏云峰师长去说一说,免自然是免不了,可不可以少出一点儿?”伯坚听了这话,就不大以为然,心想:“我们中国人的事,中国人自然会办理,为什么要去找外国人出来转圜?”便道:“我想这个夏师长若也是个我们一样的人,看看茶香镇闹得这样天翻地覆,未必他还要在这干石头上榨油。托外国人去说,恐怕不大妥吧?”胡揖唐见伯坚那种不高兴的神情,就知道了他的命意所在,因道:“兄弟也知道请神甫去有点不妥,但是我听着思清县来人说,是师长在那里。曾请过一次酒,把全县的大绅士几乎都请到了。在酒席筵前,他就指定全县要多少饷,请各位绅士,照着各人的能力公认。公认以后,把这些绅士就留在师部里,哪个人应缴的钱交清楚了,就放那个人出去。曾先生,你想,我们这些人,都可以代表一行买卖的。我们去了,设若把我们扣留起来,我们的同行,是凑钱赎人好哩,是看着人关起来呢?但是敝镇这时要找钱,是不容易的了。”伯坚道:“胡会长这话,自然是以为有前事证明,不知道他在思清县对全县绅士要做一网打尽之计,所以用那种手段。现在到贵镇,不能用这条计,扣留一个两个人那就无多大用处。而况他真是问你要钱的话,他派兵来抓你,还愁你不去不成?你想脱危险,除非是躲开茶香镇,要不然是躲不了的。兄弟这话过于冒昧,我也知道。但是我不是谈空话的,若是派到兄弟去一趟,兄弟也肯奉陪。”那胡揖唐先听了他那番话,也是有些不高兴,及至伯坚挺身而出,这就无可说的了。胡揖唐将手上一截雪茄也不管是点着没有,两指夹着,放在嘴里卜叽卜叽连连乱吸了一阵,看那样子他一定是在想什么主意了。神甫笑道:“胡会长去见这夏师长一面也好,他若是有和地方上为难之处,也绝不能抓住你一个人说话。这地方上善后的事,无论我们怎样着手去办,总也要先得军人的同意。我想候胡会长见过夏师长之后,我用个人的名义也要去一趟。”胡揖唐吸着烟喷出来一口,刚有一句什么话想说,他自己又忍回去了,还是吸着那半根雪茄。陈守章忍不住了,将手一摸长胡子道:“我这一把白胡子,死也可以死得,我就去一趟。他们已经来了大半天,我们挂两面国旗就敷衍得了他吗?”温寄生道:“不不不吧,我看连神甫大人大家一块去吧。”神甫道:“一块去也好。我虽是一个外国人,但是可以做本地许多教民的代表,陪着诸位去也不算不对。”伯坚心想:“自己不是本镇的人,也就不必多管闲事。”因之就不再拦阻,胡揖唐见有了一个外国保镖,这才放了心,便将雪茄在桌沿上敲了一敲灰道:“事不宜迟,我们就去。”他站起来,首先加了马褂,戴上帽子,其余陈、温二位也是照样。五人一同出了商会,向同盟军的师部里来。这同盟军攻进茶香镇之时,知道联合军的团部驻在华国银行,因之他们也就一客不烦二主,径直就住在银行里。伯坚和他们到了这银行边,倒不免有一番感触。远远地就见银行门口站着五个卫兵,一个挂着手枪站在一边,其余四个都是背着手提机关枪的。他们身上穿的灰布制服虽然也是一样变成了黑色的,倒还整齐,皮带裹腿布,不缺少哪一样,这一点,比联合军就强些。在他们站的地方有一面蓝布红字旗斜插在门框上,大门两边平台阶上,分左右向摆着两架机关枪。只看那枪口一个圆洞向着人,也不知什么缘故令人一看之下,心里就含着三分恐怖的滋味。那个胡商会长一路都和神甫并排走着,只管说话,这时一步一步地放慢了走。及至走到银行门口,他已走到最后了,那门口守卫的卫兵见最前面是个外国人,把天生的一种暴戾气就低下去了四五分,向着神甫笑问道:“你有什么事要见我们师长吗?”神甫道:“不错,我这五个人都是要见师长的。”那卫兵听说都是要见师长的,就由第二个人注视着起一直注视到第五个人,又问了一句道:“都要见我们师长吗?”神甫道:“是的,都要见你们的师长。”卫兵道:“你们跟我来。”于是他在前走,引着五人到了行里面。伯坚一看,他们同盟军更进一步,柜房里已经铺下铺盖行李,许多大兵住下了。柜房边一间小客厅,在洋式的门上贴了一张红字条,上面写着三个字:“传道处”,这个“道”字大概是“达”之误,而且传字右角处多上一点,那字写得东倒西歪,仅仅有个模样而已。卫兵走到门口,叫了一声道:“有人要见师长。”他就是交代如此一句,就走开了。那屋内走出来一个兵,正待大喝一声,睁眼便见一位身体魁梧的外国人站在当面,于是顿了一顿,笑着和神甫一点头道:“是你先生要见师长?请你拿出名片来,我给你去回一声。”于是大家都拿出名片来,伯坚没有,神甫就用身上的自来水笔将他的名字添写在自己名片上,那兵见就是伯坚没有拿名片,这神甫名片上添写的,当然就是他的名字。真看不出来,他还有和洋人并排列名字的资格,又向伯坚浑身上下看了一眼,这才让他们站着,拿了名片进去回禀去了。过了一会,这位夏云峰师长竟全副武装迎了出来,他首先就抢着和神甫握手,笑道:“我正想请各位来谈谈,居然先来了,好极,好极。”然后一一握着手,将大家向里请。一间屋子门口,有块“行长室”的牌子尚未取消,他就将大家向里请。到了里面,三个商绅都不知所措地站到屋子一边,各人手里拿了草帽没个放下的地方。夏师长说了一声:“请坐。”先对着神甫点了点头,神甫和伯坚就在他对面椅子坐下,这胡、温、陈三个人就在靠壁的一排椅子上坐着,帽子盖了膝盖,只好让屁股坐着一点儿椅子沿,其实两条腿还半支着在地上,比不坐下来还难受。神甫本想等中国人先说话,见大家都不开口,只得先对夏师长道:“茶香镇不幸遭这样的浩劫,幸是贵军来了,要不然镇上的财产自然空了,人民的生命还说不定会牺牲多少。师长大概已经在街上巡查过了,全镇的精华已经损失了十之七八,要恢复起来很不容易呀!现在地方上的人正想办善后,将来有请师长帮忙的时候,还得请师长协助。”夏师长笑道:“难民自然要替他们想法子的。但是我想虽然地方上受了敌军一番蹂躏,损失的也不过几家商店的浮财,论到大资本家的腰包,不见得有什么伤害。”三位商董听了这话,彼此看了一眼,心想:“他这种话分明是不承认茶香镇遭难,还大有地皮可刮了。”胡揖唐大着胆子只得站了起来,向夏师长拱了一拱手道:“地方上实在糟蹋得很厉害,敝镇商民有亲友可投的自然都走了,还有些找不着帮助的,只好地方上先办急赈;分一点儿钱和米给难民。我们想就在商会里办,也不敢烦扰师长办什么,只要派两位弟兄去弹压地方就行了。”夏云峰笑道:“百姓没得吃,各位地方上的绅士就会出来办急赈,但是我的弟兄们现在也没得吃,诸位也要给他想想法子呀。我派两个人到贵会去找人,可没有找着。”胡揖唐道:“不瞒师长说,我们三人家眷都在隔河村庄上,昨晚都回家去了。其余在镇上的各家商董,大概家都遭了难,他们家事都不知道怎样好,哪会管商会里的事?所以上午会里没人。我们三人也是知道这边事平了,冒着大危险过河来的。”夏云峰笑道:“原来如此,你们三位可侥幸之至了。那么,可以帮我一个人的了。”温寄生急了,站起来道:“师长,这这这样大事,怎怎怎让让……”他结舌了一阵,面红耳赤,始终没有说出来,手上带了帽子,抓了几下耳朵。还是胡揖唐道:“大军来了,地方上当然是尽力去尽地主之谊的。不过……”夏云峰道:“三位不必推诿,茶香镇是很殷实的商埠,谁都知道。联合军虽抢了两个钟头,抢得了什么去?若不是有这件事,我一定要这镇上筹五十万。现在说不得了,我少要一大半,你们给我筹二十万吧。你们只当我们来迟了一步,让联合军多抢了一些去,就不至于舍不得了。”胡揖唐真不料夏师长还会开这样大的口,本来站着,心里一软坐将下去。但是温寄生、陈守章都有话想说,同站起来,胡揖唐又跟了站着。伯坚一看他们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委实可怜,便道:“师长,我是为了教会学校来镇上的一个人,在客观的地位一看,这镇上确是损失不小。贵军到了这里,地方上自然要办给养,不过究竟地方上还有多大的经济力量,现在不能知道。可不可以让他们地方上人先开一个会,然后照力量自己去酌定数目?若是没有多大损失,师长说的这个数目,当然可以筹得出来。他们现在先说定了数目,将来办不到,徒然失信。”神甫摸着胡子,连点了几点头。夏师长见伯坚慷慨而谈,疑心他在教会里很有地位,而且话也有理,便道:“这话也可行,不过敝军取攻势,不是取守势,休息一两天就要开走的。地方上既肯帮助我们,就望越快越好。”神甫就望着胡揖唐三人道:“三位看看这时间上要怎样的决定呢?”胡揖唐道:“好在我已发出通知去请各行商量,今天晚上开善后会,我们就一块儿讨论,得了结果,晚上就回信。”夏师长道:“也无须再回什么信,我所说的数目已是最低的限度了。你们今天开会也不过商议这数目怎样去分摊,难道还等今晚开了会再来还我的价钱不成?设若开会的时候大家要说抢光了、烧光了,那就不用拿钱出来了!”他说着这话,脸上慢慢地变了色,挺着胸脯子,两手扶了膝盖,将那目光对三个商董如闪电般地看了一遍。三个商董要答应吧,谁也不敢负这个责任;不答应吧,又觉得夏师长凶焰逼人。还是神甫出来转圜道:“依我看来,夏师长不能不通融一点儿,总要等他们先有个商量。要不然他三人答应了,那些商家以为他三人负责,倒推个干净。”夏师长默然了一会,便道:“就让他们今天晚上先开一个会,好在我是拿定了主意的,其余的话诸位不必谈,先把这件事解决了再说。”说着他也不管客人走不走,已经站了起来,做成一个要送客的样子。大家一看客气不得了,只好告辞。胡、温、陈三人如逃出牢狱一般,抢先便走,神甫在后和夏云峰握手的时候,他却对神甫笑着说:“兄弟为了自己弟兄们的缘故,不得不和他们正颜厉色地交涉,明天兄弟一定亲自去奉看神甫。”伯坚在一边听到,心想:“究竟是个银样镴枪头。其实一个传教的外国人,就是对他稍微失点礼貌,也不必去登门道歉。可见商会里人要神甫出头,正也不为无故呀。”如此想着,低了头一路走回天主堂。当天晚上,商会里开着善后会,伯坚也随着神甫到了。这时已经离着镇上的浩劫有十余小时,大家的心事安定一点儿,因之到会的各行商董却是不少。大家正待宣布开会,有人由外面进来,脸变成白纸一般,说是:“外面有好些大兵,看到人来,只许进,不许出,这是什么意思?”在会场上的人听了这个消息,都是三魂去二,七魄留一,大家望了作声不得。有几个机灵些的,悄悄地就偷着向后门走出去。不料大兵不会蠢似商人,后门口也是整大群地把守了。这里人还没有到门边,门外的兵已经两手握了枪,向着门里,枪上都上了刺刀,雪片儿似的尖锋,要对人做那就刺之势,喝着道:“你们打算向哪里溜?”几个在前面走的人来不及转身,倒着身躯向后退,一踹踹着后面人的脚,后面人抽腿一跑,跌个仰面朝天,门口那些大兵一阵哄堂大笑。这样一来,会场里人都知道逃走是没有希望的了,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就在这时,一个挂指挥刀的军官,后面随着两个挂手枪的卫兵,昂着头,手提了指挥刀的柄,直挺着大腿,一步一步走进会场来。会场两边排着长椅,中间闪出一条人行路,当军官由这里经过的时候,椅子上靠着人行路的,都缩着脖子把身子偏了向里歪,生怕让那军官的衣襟角带着了。他昂然直入,一直走到演说台边,头一昂道:“我叫卫尚志,是夏师长的参谋。夏师长因为这些弟兄们现在到贵会来请愿,请贵会帮点忙,这也是不得已的举动,但是总怕他们性急不会客气,所以派兄弟来和贵会接洽。会长在哪里?请出来和兄弟谈话。”胡揖唐在人丛坐着低了头不愿作声,卫尚志将他手上的指挥刀,提上提下连连在地板上蹾了几下,咚咚直响,脸左右向,口里连问道:“会长在哪里?会长在哪里?若是会长不肯见面,就请大家公推两位代表出来,要不然门外的兄弟们,万一不客气起来,那时兄弟不负什么责任。”坐在胡揖唐左右的人再也隐忍不住,叫起来说:“胡会长在这里!”说着四只手扶着他的手膀向上一举,胡揖唐没法,只得站起来拱了拱手道:“兄弟在这里,有什么话请卫参谋发表。商会的董事,都在这里,大家好商量。”卫尚志道:“好商量坏商量,都是你们的事。兄弟奉了命令来这里,只知道问茶香镇要二十万军饷,其余我不管。”说毕,斜着一只脚来站着,表示他充分地逍遥自在,只等钱来。胡揖唐站在他原来的座位边,用手摸了一摸短胡子尖角,主意也就来了。胡揖唐当时走上演说台目光向大家一扫,再看到卫尚志身上,才对大家道:“刚才这位卫参谋说的话,我想大家已经是听到了,现在人家静等着我们的回信,非二十万不可。大家都得想想,这个钱若是不拿出来,说不定是哪人吃亏的。”他说时,脸色极力地板着,提高着嗓子喊了出来。他在那里急,在座的这些会员正处在反面,谁也都不哼一个蚊子大的声音,都望着胡揖唐那紧绷了的面孔。胡揖唐道:“诸位怎么样?若是再不作声,我就不负责任了。”卫尚志斜站在讲台的一边,原是默然无语的。这时将头一偏,向着胡揖唐道:“那不行!你不负责任,就请你去见我们师长。你是会长,我只知道找你,你看哪个能出钱你就和哪个要。若是他不出,我有弟兄们可以帮你的忙。你问问他们,是愿意我同盟军这样客客气气呢,还是愿意联合军那样鸡犬不留呢?”胡揖唐道:“事到于今,我还有什么不负责任?只是要人出钱的事,总得慢慢商量,恐怕不能立刻决定。”卫尚志道:“有什么不能立刻决定?你把几个商家头儿找出来,我和他谈一谈。我还告诉你一句话,兄弟奉命到这里来只有两小时的工夫,过了两小时,我就要走开,外面这些弟兄们若是对诸位不客气,那时不要怪我没有先说明。”卫尚志说毕,他也不再站在讲台上,看见第一排椅子上还有一个座位,就手提了指挥刀,走到那里去坐着,两腿夹了刀将双手一扶,偏了头坐着只管发着冷笑。这副神情,他不必说什么恐吓,恐吓的意味也自然在里面了。胡揖唐又对大家望了一望道:“诸位听到了没有?只差两个钟头了,两个钟头以外。谁来保诸位的险?我既是会长,推诿不了的,我现在先认款三千,哪个第二名认款?”卫尚志见已到了认款的程度,这件事就办得差不多了,站起来向胡揖唐摇着手道:“不是那样办。你可以找着纸笔摆在这里,哪个愿意认款的,都写上一笔,将来我们收钱省许多事。哪个短了钱没有交,我们按着名字就可以去找他。”胡揖唐也落得让他做后台,于是取了一副笔墨来,就烦他写一写。卫尚志向站在一边的两个兵一招,叫他过来,将自己身上挂的手枪取下,让他一个人捧着砚台,一个人拿着手枪,自己拿了纸笔在手,将笔头对胡揖唐点着道:“你认了三千,这三千是你私人出,还是你代表哪一行出?”胡揖唐道:“我是商会会长,不能代表哪一行。我来做个领导的人,这三千算我一人的。”卫尚志听了这话,立刻将右手的笔交到左手,笑嘻嘻地老远伸着手,一直走上前来和胡揖唐握了一握,然后一伸大拇指道:“你不愧是个会长,做事很有决断力。”于是将笔交给胡揖唐,让他亲笔写了,这才掉转身去,挨着座位一个一个地写去。遇到一个人,先问他是哪一行?是不是商董?人家说了不算,还问身后跟着的胡揖唐对是不对?被问的人见他身后的卫兵,拿着一把去了皮套子的手枪,人虽对卫尚志说话,眼睛总得瞟着那管手枪。是私人自写捐款的,至少也要写五百元;代表一行写的,至少也要写三千。商会这个议事会场,也不过写了三分之二的人,已经将认款的数目超过二十万了。伯坚和神甫坐在最后的一排椅子上,卫尚志写到了他面前,他摇摇头笑道:“对不住,我不是这茶香镇上的人,而且也不是商家,我似乎用不着出钱吧?”卫尚志对他脸上望了许久,问道:“贵姓是曾吗?从前在省城自强中学读过书没有?”伯坚道:“我是在那中学毕业的,阁下何以知道我?”卫尚志伸着手和他握了几握笑道:“你不应该忘了我,我原叫卫贯忠,在学堂里是个有名的捣乱虫。你怎么会把我忘了?”他如此一说,伯坚算是明白了,因笑道:“你几时从军的呢?你自小就有尚武精神,果然现在如愿以偿了。”卫尚志也问他如何到这里来的?他还是照旧撒谎,说是为了教会学校一件事来的。卫尚志见他和神甫坐在一处,这句话很是可信,便道:“我们老同学难得在这里相会,今晚把公事办完了,明天我就到天主堂去看你。”接着握了一握手,他又挨着座位去要别人写钱去了。他这一番应酬不要紧,所有在会场的人,看见了他和这个参谋是同学,都不胜羡慕之至。心里都想着:“若是他早就和卫参谋相见了,大家可以托他讲个情,不至于大家都被迫写上这多捐了。”卫尚志这时将捐写完,就对大家道:“诸位捐是写了,钱是什么时候拿出来呢?我的意思,诸位分一半出去,留一半在会里,出去的人我都派两名弟兄保护,除了他们把自己的款子交到师部里而外,会里不走的人,所有应交的款子,也要他们在外面去筹。至于哪个愿意走哪个愿意留,可以由诸位彼此推定。”他这样说毕,依然又在那个老地方坐下了。伯坚心想:“军队就地筹饷这也是司空见惯,但是像他们这样筹款,立刻捐立刻要,却也没有听到说过。”胡揖唐首先就不能忍了,走到卫尚志面前拱了一拱手,两道眉毛都皱着涌起了个大疙瘩,勉强笑道:“今天夜深了……”卫尚志不等他说完,便道:“夜深了也不要紧,并不决定今天要钱,但是今晚诸位可不能回家。”他说了这话,依然挺了胸脯子坐着。大家一看这事推诿不了,商量一阵,就共推了二十位会董出去,其余的人在商会里过夜,等着家里交钱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