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却又有一种杂沓的脚步声,一阵抢了过去,似乎是一队兵跑步而过。这分明是城里的兵对城外的兵要极力地抵抗,闹得不好,也许要巷战,自己虽然有心要出去看看,却是不能够的了。一个人怔怔地在厨房里站着,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间,外面枪声已慢慢地稀少,那炮声也是经过很长的时间才响上一两下。易泰安心里想着,总应该没有事了,便把伙夫叫了出来,问还有吃的没有?从早上到城外请愿去起,一直到现在,肚子里还不曾有东西进去,实在也支持不住了。伙夫在厨房里搜罗了一阵,除了米而外只有一钵咸菜,易泰安说:“咸菜也是好的。”就吩咐伙夫烧火煮饭。伙夫经过了长时间的恐吓,对于枪炮声也就认为平常的事了,抱了一捆柴草送到灶门口,正弯着腰想要坐下去烧火,只听得呜的一声,接着淅沥沥一片碎瓦声,正是一个子弹打到了屋顶上。伙夫赶忙向地下一伏,许久爬不起来。易泰安的精神不曾安定多久,有了这一声响,也是心中不住地乱跳。案板边有个矮腿凳子,自己坐在上面,也就不知道移动。一手按了膝盖,一手捏了折扇,汗水向外直涌,把扇子柄染得湿淋淋的,他只管出了神。自这一声子弹扑瓦之后,那细碎的枪声,依然不断地在空中呜呜地作响穿过。出去固然是不敢出去,坐在这里也是怕屋头上穿进子弹来,心中只是跳荡不安。原来肚子里有些饿的,到了这时把饿也忘了。厨房里渐渐地沉黑下去,子弹会落到看不清屋子里的。易泰安自己鼓着勇气,无论如何,趁着这时候一定要回家去看看,于是站起来就向外走。不料刚一出门,一阵紧急的步枪声和机枪声又破空而来。看看街上,黄昏之色黑沉沉的,并不看到一个人影,一条长街由近处望到远处,只是那些店铺的屋檐和那灰色的天空划了一条界线。往日对于这种屋檐,不会怎样去注意,今天看来觉得格外触目了,因为环境仿佛是更易了。走出门来,不能马上就走,不免靠了石柜台前后瞻望了一番。在他这样瞻望之时,枪炮突然又紧张起来,迎面一幢楼房,在扑通一声巨响中烟雾陡起,那人家的墙犹如劈西瓜一般裂成几大块,四面纷纷倒了下去。在这墙倒下去的时候,连这边的房屋也跟着有些震动,易泰安不觉两手抱了头,人就向地下一蹲,这要逃走的心事,当然根本就没有了。自这时起,那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天色越黑,枪炮声更是紧密。易泰安饿着肚子,就在这所空店里熬过了一夜。究竟是哪边和哪边打仗,还是不明白。到了次日清早,枪炮声慢慢稀少,那鸡子黄色的太阳照在人家高墙上,满街并不听到什么声音,那阳光更显得凄惨了。别的罢了,昨晚上那一夜恶仗,究竟是谁和谁打?这个哑谜非打破不可,因之只得大着胆子走出店门来。走过一截大街,并不看到一个人。直到了十字街头,才看见一家做牙科医生的××医院,门口高撑两面××旗,有两个人,一个人穿着和服,一个穿了学生装,斜靠了门,两手环抱在胸前,瞪了眼望着大街上。易泰安认识那个穿和服的叫板井八郎,是个有名的××。他一见易泰安,向他招了招手,笑道:“易会长,你从霍师长那里来吗?他快要滚蛋了。”说着梳着他嘴上的短胡子,咧着嘴笑,露出两粒金牙来。易泰安看到他那轻薄的样子,就有点不高兴理他。忽然转个念头,昨天的消息,不是××兵要趁机捣乱吗?何不问他一问?便道:“板井先生,你得着什么消息没有?你说……”板井笑道:“我们的军队快来了,贵国的兵不行啦。”说时将他脚上木底儿鞋在地上点了几点,又向着易泰安一笑,嗓子里发出两下闷声咳,做出那种蛤蟆叫。易泰安道:“你们的军队真要来吗?昨晚上打的那一仗,是不是你们贵国的军队?”板井笑道:“不要叫贵国了,我的贵国恐怕将来就是你的敝国。这句话你懂不懂?由你去想吧。”易泰安虽是个斯文人,当面受了人家的讥笑,也是情所不堪,这一下子,恨不得一把扯了他的领口就把他向地下一捺。板井见他脸上红一阵青一阵,便道:“你不用生气,我和你是好朋友,才肯对你说这样一句话。你不信,明后天你就用得着我了。昨天晚上,是你们自己的军队打,没有我们在内。但是,我们已经推了四个代表去见这里的霍师长,要他带军队退出城去。若不退出去,就开城把我们×侨放走;放走之后,我们就要派飞机来抛炸弹了。”易泰安道:“这话是真的吗?你们出军队无非是保护侨民,既是侨民都退出去了,还要来抛炸弹做什么呢?”板井扛了一扛肩膀。笑道:“那我不很明白,是敝国军部的命令。”正说到这里,有四个穿蹩脚西服的××人排着一横列在大街上走了来。易泰安认得其中一个人是在本城收买棉花的商人,其实买棉花是个名义,他真正的生意是贩卖吗啡。他首先抢过去,和板井唧哩呱啦说上一阵,板井脸上放着笑容,只是点头。他见着易泰安还在一边等消息,便笑道:“你们霍师长愿把我们护送出城,但是他不肯带军队退出去。这个样子,你们西平人是打算尝尝××的天鹅蛋。哈哈。”易泰安道:“真有这回事……”易泰安口里如此说着,由板井的脸上转目光射到其余的四个××人身上去,那四个人都欢天喜地地只颤动着肩膀在笑。易泰安心想:“板井说的话,有点灵验了。他说两三天之内不免去找他,现在看来,竟用不着要两三天,立刻就要求助于人了。然而一家人都在这城里,就让自己一个人逃出城去躲炸弹,也于心不忍。”便转了一个念头,先回家去看看。若是全家都能逃出城去,岂不更妙!于是也不和××人多谈,竟自回家。走不多路,忽然有个穿军服的少年军官,后面跟着两个兵士迎面而来,那军官远远地笑着先行了礼,易泰安一愣,这人好面熟,却记不起来是谁,只得笑了点着头。那军官笑道:“易会长,你怎么不认识我?我姓曾,你不明白吗?”易泰安呵呵了一声,心想:“这是同盟军派的西平县知事曾伯坚,他怎么敢在西平城里露面呢?”伯坚似乎也明白了他踌躇的情形,便笑道:“易会长大概很以为奇怪吧?老实告诉你,我原避在福音堂里躲难,昨天晚上这里的霍师长派人去找牧师,要他介绍个会说××话的,牧师笑道他们是西洋人,找不出会说话的。后来霍师长二次又派人去说,说是务必请他代寻一位,就是不会说××话,能说英语也成。牧师一打听,原来是要找个人出来办交涉,我倒能说几句××话。听了这个消息,就托牧师和霍师长疏通,能不能不记前过?若不记前过,我就出面给他办一点儿事。牧师把这话告诉了来人,霍师长倒是痛快,就亲自到福音堂去请我。当面起誓,说是只要我肯出来帮忙,他若有三心二意,就炮子打死他。我昨晚在枪炮声中就到了师部里,现在正和几个××人接洽,送他们出城去。”易泰安拱手道:“这就很好,但不知道城外的情形怎么样?”伯坚道:“伍连德的军队昨天晚上来攻城,已经失败了。只是××人不讲理,已经有一支兵队开到东门外,拦住了这里去追伍连德。此外各处城门口也都有××兵把守,若是没有他们侨民会旗子拿在手上,不管是谁见人就开枪。现在这西平城算是遭了围困了。”易泰安听了这话,把刚才筹备逃走的念头算是瓦解冰消,脸上立刻又红了一阵,忽然脸色一正,向伯坚拱着手道:“既是你老兄出来办交涉,我们全县人算是有救。我看这些故意来挑衅的外国兵,也犯不着和他们计较,暂时不妨退让一步,免得涂炭生灵。至于将来的交涉,自有外交部出头,你老兄看怎么样?”伯坚笑道:“我也不能做主,只是霍师长吩咐怎么办我就怎么办。”话分两头。伯坚自受了霍仁敏请他出来办交涉,主和平解决。霍仁敏道:“你这话是对,譬如我们自己打仗,也决不能为了老百姓不放大炮。这只好请你出一趟城,见见他们的队长,能和平解决,就和平解决吧。为了西平县一城老百姓,我宁可退让一步,也不要争着一时之气。”伯坚一听,霍师长全不是对付伍连德的那一种神气了,大概只要××兵肯退走,人家要什么,他就可以给什么。自己代表这种人去办外交,干脆算是投降,有什么理可讲!便问道:“依着师长的意思,可以退让到什么程度?”霍仁敏左手取下了帽子,右手伸着巴掌。在头上摸了一阵,现出很踌躇的样子道:“我也没有什么可让的了,只好对他多多敷衍着,多说几句好话,反正这座城池不交给他就行了。”伯坚道:“万一他不受我们的敷衍呢?”霍仁敏那只手在头上摸得更凶了,带一点儿笑容向着伯坚反问道:“我们不和他交手,他也能够打进城来吗?反正不能那样不讲理吧!”伯坚于这个问题倒真难于答复。明明是一定要打进来的,但是说明了,霍仁敏更要受惊,恐怕立刻就要逃走。伯坚当时便顺着他的口气道:“若是照着我们中国人的道德来讲,是不应该如此的。”霍仁敏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道:“你去吧,自古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他们反正不能将你怎么样。”伯坚倒不料师长会用一句鼓儿词来笼络自己,其实不用他说这些好话,我也不怕。便点着头答应了一声。霍仁敏看他有犹豫的样子,便道:“我自然会派几名护兵跟着你去。这一点规矩我倒懂得,兵士只能穿军装,可不能带着武器,你可别怪保护不周。”伯坚心想:“这种旧式军人,世界潮流、国际常识一概不懂,只有这媚外的丑态,他们耳濡目染比一切都在行。他知道不能带兵器进租界,扩而充之,就知道不能带兵器见××军官。靠这种奴隶性的人去执戈卫国,那是完了。”如此一想,不免有些生气,便道:“这都用不着,我们既是和他讲理去的,靠着几个赤手光拳的卫兵跟着,那也无济于事。”说着这话脸色就正了一正,胸脯也挺了一挺,表现出一种英雄气概来。他装出了这种样子,霍仁敏倒有些不好意思,霍师长点头道:“你愿一个人去更好,我们是和人家讲理去的,本来用不着什么卫队,我的意思不过说是带两名护卫兵去,面子上好看一点儿。”伯坚不愿和他多说了,就告辞出来。他已经走出了院子门外,有一名随从兵追了出来,又把他请回去,霍仁敏迎着上前,向他皱了眉道:“据我看,他们总没有那样大胆不讲理,无缘无故把城池抓了去。你只管用好话敷衍他们,他们有什么要求也不必回断他,就说一定打电报给龙巡阅使请示去,只要有了回电,我们就照办。咱们敷衍一时是一时,过个十天八天,松了这口子劲,也就没事了。”伯坚听他的口音,料得他是灵机一动,想的好新鲜主意!这也无赞否必要,只鼻子里哼着“是”,点着头出来。到了这城里的×侨公会,会着那班出城的×人,找着他们的首领说明了来意,然后同着他们一路出东城而去。出城还不过半里路,首先便有一桩触目惊心的事让他两条腿迈不开步。原来在十字街中,有十几个×兵身背子弹带,手拿步枪,分着四方站定,紧对着城里,还架好两挺机枪。这都不算什么,在机关枪口,却有一大群中国人,有的穿了长衫,有的穿了短褂,有的还穿着灰色制服,一律将手反背在后面,用粗细麻绳子捆了上身,直挺挺地四面八方向×兵跪着。×兵望了他们不住地发出一种冷酷的微笑。伯坚羞破了脸,气炸了肺,咬着牙,恨不得跑上前抢了机关枪,向×兵一顿扫射。两只手紧紧捏了拳头,指甲直陷入手心肉里去。那个板井八郎这回也来了,紧随在伯坚身边,看到他犹豫不定的样子微笑道:“快到了,你怕走上前吗?不要紧的,有我们和你同在一路走,我们的兵不能把你捆起来的。”伯坚道:“你这是什么话!你要知道我是奉了使命和你们军事当局谈判来的,你们就可以随便侮辱我吗?”板井笑道:“你不要生气,我是一番好意。原来因为你是奉了使命来的,我才肯说这话呢。”伯坚道:“什么话也不必说了。你们这里的军事领袖在哪里?我们一路去见见。”这一班×侨中就有人上前去问一个兵,知道这里有松木队长领着队伍住在一家粮食行里。原来中国军官就在这里驻守过的,他们倒也不是破例。当时,一批×侨和伯坚走到那粮食行门口,见门板上贴着很大的字条。上写:“×××××军队暂驻所”,靠下层横着一张长纸,上写:“中国军民非有××军队特许证通过此地者,即格杀之。”门口也是两挺机关枪朝外,另派着两个背枪的××兵分站着两边。见许多×侨中有个穿中国制眼的人,都瞪了眼睛望着。其间有×侨上前说明了来意,然后放了大家进去。那个松木队长听说城里霍师长派人来了,料着是递降表,就在这粮食行的客厅里单独会见。伯坚先在外面等候,由两个日兵引着他进去。那客厅里全是上等红木桌椅,桌子上、茶几上都陈设着各种中国古玩,有那些大件东西,桌上不好陈列,就放在地下。这也不知是哪位绅士家里的收藏,现在让人家来受用。一看之下心里又是一阵难受。那松木见伯坚进来,迎上前来笑着说:“有礼,请坐。”开口便用×语问道:“阁下既是前来接洽,一定会×语的了?”伯坚看他那样子,也不会说中国语,只得答应能说×语。松木道:“那就很好,有了懂×语的,可以少去许多隔阂。我给霍师长提的几个条件,他的意思怎么样?”伯坚道:“贵国侨民都出城了。”松木道:“还有他们在城里的财产哩?”伯坚道:“假使他们留下的点明交给了中国人民,我们一定加以保护。”松木微笑道:“那有什么保证?我看还是请霍师长接受我们的要求,赶快退出城去。我们是奉了军令来的,要进行到哪里,就进行哪里,不知道什么叫作妥协!”他原来还带一点儿笑容,说到这里脸色一正,就一点儿笑容都没有了。伯坚道:“我是送贵国侨民到这里来的。这样重大的事件,我不能负责答复。”松木道:“当然不会请阁下答复。现在就是请阁下把我以私人资格所说的话,转达霍师长,在今天下午六时以前,退出西平城!若是正式谈判,早就过了我们所限定的时间,我们军队这就该进城了。”伯坚听他所说的话越来越不堪入耳,便道:“好吧,这件事让霍师长答复。我现在口头向阁下抗议,那十字街中心绑了许多中国人跪着,是给中国一种重大的侮辱,请先放开他们。”松木道:“那是不可能的!那是犯了军法,当然照军法办!”伯坚道:“贵国的军规,可以这样对待友邦人民的吗?”松木微笑道:“这个我们自有权衡,请你不必干涉。”伯坚觉得他的话,完全用不着一个“理”字,多说下去也是枉然。立刻站起身来告辞,松木倒表示着一番好意,派了两名兵保护着他,走出了×军的防线。由那地方走到城门口,并不曾看到一个人影。到了城门边,却是双扉紧闭,抬头望那城墙上,静悄悄的,砖缝里钻出来的几棵野树在日光中照着,很自在地随风摇摆着身体,简直不像敌国之军压城一样。伯坚站在城下,大声喊了几遍,城墙垛口里这才有个人伸出头来看了一看。伯坚道:“快开城门,我是霍师长派出城去办公事的,现在回来了。”城上又钻出一个人头来了,问道:“你真是中国人吗?”伯坚道:“你也听了我说话,是不是中国人呢?我还有入门证哩。”那人道:“你等着吧。”于是城上一个人头,两个人头,陆陆续续地钻了出来,却也不见得人少。这分明是城上原自有人,只因不让城下人看到,所以隐藏起来罢了。过了一会子,城门开着一条大缝,有个穿军服的侧出半边身子来,对着伯坚浑身打量了一顿,见他果然是单身一个,便大声道:“有入门证吗?”伯坚上前一步,将入门证拿出来,交给了那个人。那人并不看,把手向伯坚招了一招手,让他走了进来。伯坚侧着身体挤了进门,只见关的那边城门都是用沙包抵着的,差不多有一丈多厚。当自己出城的时候,并没有这种布置,如此看来,霍仁敏对于外侮虽是有点怯战,然而关于防守一方面倒也布置得很快。穿过城门洞,两旁街沿上各站一排武装兵士,精神虽然是差一点儿,然而各人身上都背着装满了子弹的子弹带,手上拿着枪,枪口还插有刺刀,也不比那××兵杀人的武器差些。他们见伯坚一人进城,知道是由××兵那里来的,各人眼光都如箭一般射到伯坚身上。伯坚看看他们那种神气,似乎都让中国人平常所说××人厉害那句话吓倒了,所以有人从城外回来,他们都认为这人身上有一种神秘。伯坚也不理会,一直就向师部里走,打听得师长在客厅里会客,让随从兵进去报告,先在门边等着。只听得他大声道:“我的朋友打四川回来,说他们那里钱粮,有征收到民国六十年的。西平虽然已经预征两年钱粮,再收一回,和四川一比,那还差得远呢!城外××兵不要紧,我已经派人办交涉去了,一两天之内他们就要退的。今天我先和诸位在城里的绅士商量一下,等××兵走了,钱粮柜上就可以开柜。你们不要怕伍连德,他已经让我揍怕了,他再要来,我杀得他片甲不回。无论如何,我们是一个头脑下的;他是旅长,我是师长,他和我捣蛋,他就是汉奸,他就是造反!我不讲理,也要办他一个罪。”伯坚听了师长的话,倒觉他有些英雄气魄,究竟不容易屈服的。他在里面这样喊叫了一阵,却没有人答话,他又道:“哦,曾知事回来了,快请!”伯坚于是跟着随从兵一块儿进去,只见客厅里,又有不少长袍马褂的绅士们在那里。霍仁敏还不等他走上前,劈头一句就问道:“他们的态度怎么样?大概可以走吗?”伯坚心里早盘算好了,若一定说兵会走,霍仁敏更要大意下来;然而他们不走,又怕霍仁敏怪自己不会办交涉。这只有用个法子先冤他一冤,因道:“他们不来则已,既然来了,绝不能无所得而去。听他们的口气,不能因为我们要他退他就退,必定要我们和他们政府抗议,他照公事下台。”霍仁敏道:“只要他不打进城来,就让他们在外驻扎几天也没关系。这几天我也可以装傻,只当是抵制伍连德,把城门死守住,也不算丢脸。”伯坚还不曾答复这句话,只听到半空中轰轰、轧轧,大声、小响只管传人耳鼓来,霍仁敏道:“哎呀,这是飞机!哪里来的?”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向天井里走,在客厅里的这些人这时心里是情不自禁地跳着,脚下也是情不自禁地向天井里走。大家都和霍仁敏一样抬头向天空看去,只见前后四架飞机由东门外飞了过来,一直向北,大家昂着头,微张了口对着天,心里想着:“这或者不会飞到衙门头上来。”在飞机上的人那里看到下面如此这样呢。直待看不见了,好像业已去远,不料那四架飞机又在东城出现了,这大概是绕着圈子飞回去了,侥幸无事。大家紧张发烧的心里正安贴了一下,头不昂得那样起,口也闭上了,然而发现的那飞机不是飞去,却是飞来。刚才飞过去的四架在声音弥漫着长空的当儿,在衙门两角边已经发现了,原来一共是八架。有一架飞机,将两翅一折,正正当当飞到这衙门上空,大家抬头看着,那翅膀下两块白的。画着两个×××,看得十分清楚。所有在天井那观望的人,都明白了现在已是十二分危险的时候,这衙门里绝对是不许犹豫的了。不过伯坚少年气盛,见大家都不曾躲过,单是自己一个人躲避,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仍随着大家在天井里呆立着。那架飞到最近的飞机犹如老鹰找食一般,打着旋转,渐渐低压下来。霍仁敏虽是一个大师长,到了生死关头,绝没有直立挺受不去躲避之理,他看到身边有一堵高厚的照墙,早一步抢到墙脚,向地下一伏,向大家一挥手道:“都躺下。”说时迟那时快,那些绅士们大家本吓慌了,经这一句话提醒,七倾八倒地各向地下一伏。伯坚心里更明白,早是抢到一个墙角下,侧着身子一倒,倒在墙角落里。同时,那前面大堂上,震天震地哄嗵一下响,各人身上都受着一番震动,也不知是地颤动了,还是墙颤动了,各人身上都麻酥了一阵。约莫有三四分钟之久,大家才醒悟过来,抬头一看,那窗户格子上糊的纸裂成一道一道的横缝,全成了碎纸。大家正想起身,那半空中的嗡嗡之声忽近忽远,那轰嗵一掷的炸弹声也是接连不断。伯坚也不知自己怎样动作的,糊里糊涂地已经躺在地下,将脸对了墙。这时定了一定神,想着自己有点孩子气,就是自己脸不向着天空,难道飞机上的炸弹,就不炸到身上来吗?如此省悟过来,立刻仰了脸望着天上。这一看,正好一架飞机飞到当头,机身闪过两间房子,连机上的人影都可以看了出来,只见飞机下一道黑影向下一落,机尾朝下,有上飞之势,又是一声巨响。这一下子,伯坚也迷糊过去了,仿佛脸上受了一种什么东西扑击,却也不甚痛痒。心里想着:“不要是脸上有伤流出血来了吧?”可是伸手一摸时,却摸了一手的黑土。再摸摸颈项,看看身上,并不曾有什么血渍,原来还是好好的。向响的地方看来,原来是炸倒一堵墙,乱砖撒了满地,缺口上的碎土兀自向下滚着,怪不得刚才这一下子连身体都受着震动了。再看天空上,那飞去飞来的飞机依然是其声轰轰,只管在头上绕着圈圈,不时就轰隆一声,落下一个大炸弹来。单以这衙署而论,前后已有十几个炸弹落下,所幸落来落去都在远处,并不曾落到身旁。大家先还仰面看看天上,有没有飞机过来?现在人都吓慌了,飞机来与不来,都不能理会,大家只知道伏在地上不敢起来。这样足有一小时之久,飞机在天空里响动的声音已经远了。霍仁敏究竟是个军人,他首先站立起来拍了一拍身上的灰,向天上昂头骂道:“你这些狗养的!总有一天老子用炮打你!”回头过来,向着大家招手道:“你们都起来吧,飞机走了,没事了。”这时果然有十分钟之久,并不听到有炸弹声,也许是飞机走了。大家都立起身来,还不敢马上就走到院子中心,都靠了墙根站定,有一下没一下地各向自己身上扑着灰,借着这种动作,各人的心神缓缓安定过来了。不料在这个时候,震天震地一下巨响,面前黑烟飞腾,分不出东西南北四向,同时身上也就麻一阵,失了知觉。等到黑烟完全休息,睁眼一看,站在一处的人竟有三个人躺在地上,都是满身的碎土。刚才墙缺口的所在,有一大屋子倒坍下来,一只连瓦带椽子的屋角,直伸到墙的缺口地方来。原来刚才这一个炸弹是炸到了一幢屋,这里与那边是一墙之隔,所以震动得格外地厉害了。霍仁敏向躺在地上的人,各个就近看了看,笑道:“都是吓慌了的,没事,全起来吧。”说着一个一个伸手拉了起来,这三个人恰都是穿了长衫马褂的,全身是皱纹,还沾了一身灰土,脸上又是灰中带紫,倒绝像棺材里扶出来的僵尸一般。霍仁敏向大家点点头道:“到了现在我们总应该军民合作才对。但不知对付这××兵有什么办法没有?只要你们有办法,我无不依从。”这些人都听了奇怪起来,谁也知道霍师长是个绝大权威的人,别人想对他贡献一点儿意见还磕头作揖贡献不上,倒不料遇到这样绝大的问题倒会来请教老百姓,真是不可解了。可是大家对于这样重大的事情,那有什么主意拿得出来?都默然站着望了他。霍仁敏道:“并不是我找不出主意来方才要你们想法子。你们知道西平城并不是我霍某人一个人的,若是××人把城占领了,我一拍屁股走了,可是你们的累。来来来,我们到客厅来谈谈。”说着又向大家作揖,又向大家点头,就把这一班狼狈不堪的人一齐让到客厅里去。大家一面向客厅里走着,一面抬头看着天上。那半空里浮着几片白云堆在天一边,头顶上却空荡荡的,是蔚蓝色,刚才半空里那种轰轰烈烈的情形,已是一扫而空。于是大家放了心,跟着霍仁敏走进客厅里去。他到此时也细心起来,让客人进去了,又重新走出门来向天空看了一看,走进客厅里去。见大家都还在那里站着,便半弯着腰向大家点点头道:“大家请坐吧,我们有事慢慢地商量。”他向来是坐着正面一张椅上的,现时不是那样了,却到客厅两排最后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而且还侧了身子向着大家放出笑容来,点着头道:“大家可以安心坐着谈谈,飞机今天是不会来的。”说毕回过头来向随从笑道:“倒茶,拿香烟来。你看到各位先生身上有了这些灰,还不打两个手巾把子来!”几个随从兵也是心神刚定,听这话自不免慢吞吞做事。霍仁敏嗐了一声,站起身来,自取了一筒子香烟来,先向着在座的人一个一个分别敬烟。就是走到伯坚身边也一弯腰递了一根香烟过来。伯坚随军服务有这样久了,一个旅长的威风又如何?一个师长的威武又如何?不料一场炸弹之后,师长竟亲自递烟起来。他心里如此想着,脸上也就露出一种不大自然的样子来。几位绅士先生更是局促不安,有几个人连连咳嗽了几声,壮着自己的胆子。伯坚自也看出这些人的态度,自己在其间,随着大家难为情的样子谦逊起来,固然不好,就是板着面孔不去谦逊,更是不好。搭讪着,只管抬着头向屋子四周去打量。在他眼光如此审察之下,自然不由得猛然一惊,原来所有客厅里的窗户,一齐炸成窟窿,那粉碎的玻璃,却如细致的人工在墙壁上嵌了钉子一般,全一丛一丛地站在墙上。他心想:“刚才幸是在屋外,若是在屋里,不必碰上炸弹的碎片,就是这些碎玻璃,也可以伤人的性命了。”霍仁敏随着他的目光,用手向墙上指了几指,笑道:“大家请看,这是飞机炸出来的新鲜样子。炸弹扔在这里,是这副情形,若是扔在你们家里,岂不是一样!”大家一听面面相觑,作声不得。霍仁敏道:“现在我们没有一架飞机,也没有一尊高射炮,眼睁睁地住在城里只让人家来炸死,岂不是冤枉?现在我只有一句话,只要伍连德的兵不跟着××兵进城,你们想出了什么办法我都可以答应。从今日起我是要守城的了,大家赶快给我筹五万块钱来,让我发半个月的饷。而且还要你们打一个电报给龙巡阅使,就照实在情形说,××飞机厉害得不得了。”伯坚听他东找一句西插一句,真个语无伦次。那些绅士惊魂甫定,又受着师长的命令,有所需要,除了哼着“是”字之外,也没有一个人能发表什么意见的。宾主都是这样发着愣,半空里又有嗡嗡轧轧之声,大家也顾不得什么体统,四处八方一阵乱跑,有两个来不及跑的,老实就在客厅里地上躺下了。但是那嗡嗡轧轧之声却没有远,也没有近,老是那样连续地响着,并不曾有飞机发现,更也不曾有轰嗵一下的炸弹声。大家都疑惑着这是什么缘故?也许×军有什么新战术吧?各人把性命丢在半空里,静等了许久,只待惊天动地那一下响,让炸弹高临头上。过了许久,却有一个随从兵由外面喊了进来道:“大家起来吧,没事,这是隔壁米场里在那推砻子磨新谷。”大家仔细一听,这可不就是砻子的声音吗?霍仁敏躲在一堵高墙下,正自发着呆:“若是飞机这样的来,全城人心惶惶,这城怎样的防守?”及至听说是砻子声,未免恼羞成怒,一顿脚道:“这米坊太可恶,知道现在满城闹飞机,为什么还要磨砻子?这不是明明来吓老百姓吗!告诉他们的老板,再要这样胡闹,我一定抓来办他!”霍仁敏咆哮了一阵,觉得已经把一阵难为情遮掩过去了,请着大家依然到客厅里来坐。他虽然极力将态度镇定着,但是说出话来依然前言不符后语,大家自然也无从置答。耳朵里听着嗡嗡轧轧之声,心里都猜想着这是隔壁米坊里推砻子的声音,不要再闹出什么笑话来,其间虽有几个疑心是飞机的,然而也强自镇定着不动声色。大家正是这样正襟危坐之时,在震破耳朵的一声大响里大家浑身的筋肉又酥麻了过去,正是一个大炸弹又落在附近。过了十分钟之久,大家缓缓醒了过来,只见客厅对正院的一堵墙壁炸出了门大一个窟窿,客厅里桌上椅上以及字画上,无处不是尘土遮盖,天花板的缝里兀是向下落着轻烟似的细土。裱糊天花板的纸壳裂成无数的横缝,刚才大家喝茶的茶杯放在茶几上的,也炸碎了四五个。各人身上更是黑灰遍体,各人脸上只露出两个乌眼珠在那里活动。伯坚既是害怕,又是好笑,站着发了呆。霍仁敏道:“大家请走吧,我这里已经是飞机的目标,这还是给头二道信,以后一定还有得来。我们虽然不怕死,也犯不上在这里等着人家丢炸弹。晚上飞机不能飞了,我再请各位来商议商议。请便吧!”在座的人这时深知这地方危险,就是师长不说大家也不敢久坐,既是他很明白,大家来不及虚谦就如鸟兽散。伯坚自从由福音堂里出来,还不曾找个固定的歇脚地方,现时衙门里既不能坐,不能满街乱钻,只好随着霍师长不走开。好在他是个一部分军队的主脑,他自己也不能不找安全地点的。霍仁敏走出了客厅,在大堂外一棵树根下坐着,向伯坚招了招手道:“你别害怕,在这西平城里的人哪个也没有长两个脑袋,没有不怕死的。可是飞机这东西是活的,知道它在哪里下蛋?炸弹丢下来,在满城许多人里头单单中了一个,那比中头彩也难吧?你一生中过几个头彩?若是没有中过,不见得炸弹就中了你。你过来坐着,我们来研究研究要怎么对付这一件事。”伯坚刚走过来待答复他这一句话,他抢上前一步,拉了伯坚一只手向外就跑。伯坚跟着他跑时,耳朵里也曾听到有飞机的声音,只是让大树遮盖着看不到天空。这时让霍仁敏拉着向外乱窜,还不到五分钟,果然身后又是一声大响,回头一看,一阵浓烟向天上一冲,那大树向下一倒,哗啦啦塌了半边瓦屋。霍仁敏脸上变着色,连喘了一阵气,勉强笑道:“好险,好险!总算我灵机一转脚跑得快,你要谢谢我,我救了你一条命。”说着伸手连连拍了伯坚两下肩膀。伯坚道:“师长,这个样子这县公署是千万留住不得的了,我们走开不走开呢?”霍仁敏道:“我们皮包着骨头的人,怎么能和那飞机抵抗?自然是离开它吧,走吧。”伯坚心想:“他也有点怕中头彩了。”也只好随着他一块儿跑到大门口来。停脚一看,那大门外的照墙首先塌了一个缺口,连着照墙边的一所屋子也塌了一大半边,自然也是飞机上的炸弹炸出来的成绩。如此看来,大门外也不见得安全。伯坚有了这个感想,还不曾说出,霍仁敏究竟是个做师长的,脑筋不见得比别人迟钝,便笑道:“这里还是不大好,你不要以为这里不是衙门里,飞机飞的时候只要稍微偏一点儿,炸弹就到这里来了。”他说着话抬了头不住地向天空四周观望,见半空里并没有一只鸟雀飞过,然后安神站定。见大门边还站着四个卫兵,格外将精神振作起来,腰杆子挺了一挺,笑道:“你看我手下的弟兄们总不含糊,飞机炸弹只管去闹,他可是还站得好好的。”于是笑着走向前对他们道:“到了前线来,什么地方能算是安全的所在?这只有凭着自己一股子勇气,镇定着自己。他们敌人有多少飞机?反正不能把西平城盖起来,一个炸弹下来,不过几丈大小的地方。我们不理他,能给我们多大损失?你们这样就好,飞机也过去了,有什么事呢?若是到处乱跑,倒引着飞机上的人注意起来,炸弹准可以跟着你。”他说着话时,他的左右见师长出衙而去也陆续跟着出来了,霍仁敏向他的参谋长道:“这衙门里办公室和客厅都让炸弹炸了,我得找个新地方办公,现在你可以跟着我去。”说着便向前走,这些随从和师长的心事差不多,哪个也愿意找个新地点办公,就跟着师长后面走去。一路之上,只见三个一群、五个一党的老百姓都纷纷地站在街心上议论,而且各向天空里望着。有几处人家塌了墙瓦,门口围着议论的人更是多,不必猜想,这都是为了飞机掷炸弹那个问题的了。这些老百姓在惊恐之余,多是还没有恢复神志,一见大批的军人经过,也不等人家过来,早就回避开去,让出路来。霍仁敏笑道:“这西平城里倒是一些驯良百姓,你要做县太爷容易极了,躺在衙门里就可以收钱。”说着话回转头来望着伯坚。伯坚当了许多人不便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霍仁敏道:“我们当军人的,总算不怕死,刚才满城抛炸弹,一个不好就变了肉泥;现在我们又是有谈笑了。我也要在街上多遛遛腿,让老百姓认认我这个大胆师长。”他说到末了一句声音非常之高,而且挺了胸脯,表示气概非凡的样子。伯坚一想,他走着路何以突然起了劲?向着他注意的地方看去,有一个石库墙门,似乎是个上等人家,那门口站有一位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虽是内地打扮,她一头漆黑的头发垂着一条长辫子,两鬓以至额前剪得齐齐地围着一匝刘海发,配上雪白的一张鹅蛋脸儿,黑白分明。尤其是两个黑漆似的眼珠,在雪白的脸上,格外俊俏。她见这一大群武装同志来了,靠了门框站住,呆呆地望着,似乎她也受了惊了。这就明白了霍仁敏高夸着自己是师长,正是要这位姑娘听到。那姑娘因他大声说话,而且向她看去,她才惊醒过来,掉转身躯,立刻就走。霍仁敏因伯坚站在身边,眯了眼睛低声笑道:“不要看是小县份,倒很出人才。他们门框上贴着字条,你看写的是姓什么的?笔画有那么一大堆。”伯坚道:“姓罗。但是这里也许住有三家两家,不见她就姓罗。”霍仁敏道:“管她姓什么!我们只要记着这个门牌子就好……”他向大家一望,忽然将这句话顿住,抬头向远看着用手一指道:“到了。”伯坚不明他说着到了,是指着哪个所在,向前一看,一重高砖墙顶上有个十字,直立云霄,这是福音堂。他指着那里,什么意思呢?别人是临时跟了他来的,也不知他命意何在,只是随着他走。霍仁敏走到了福音堂附近,就向沿近人家的墙屋不住打量,前后环绕着走。在这福音堂斜对过,有个大米粮栈,外面一般的石库墙门,却不甚高。霍仁敏回头向他的参谋长荀子久道:“你看这地方怎么样?我以为再好没有了。”荀子久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要在这里做行辕。第一,有那十字架做目标,飞机知道是福音堂,可以不抛炸弹;第二,这里墙屋很低,不过是个平常人家,不像是师长借住的所在。便点头道:“这里果然好。我们就可以进去,要用的东西,吩咐人陆续搬来就是了。”霍仁敏更不商量,自己在前走着,就进了这家米栈。米栈里的伙友忽然看到大批军人拥了进来,以为是来借粮的,一齐向后门溜着走了。有个大肉胖子,正伏在账桌上呼呼大睡,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猛然惊醒,满头都是汗珠,两只肉泡眼睛红红的,发了呆看着人。同时,两块腮上的肥肉,向嘴角直坠下来,格外现出来傻样。一个护兵抢上前去,哼了一声道:“我们师长来了,你还不站起!”那胖子穿了一件蓝布褂子,抬着手臂将袖子在额头上横拖着去揩抹那汗珠,口里乱哼着“是是”。荀子久走进柜房,向他瞪了一眼道:“你是这里的老板吗?”胖子抖颤着嘴唇道:“不,我们东家不在家,我是小伙计。”荀子久道:“看你这一身肥肉,也不像是个小伙计,你说实话,究竟是这米栈里的什么人?你若撒谎,我就要你的好看。”说着这话,就将手捏着拳头,大有对他动手之意。那胖子一看事情不好,就再三拱着手道:“总司令,总司令,你饶我的命。我在这里替东家管账,但是不管钱,若是丢了钱,他就要我赔出来的。”荀子久原瞪了眼,却忍不住笑了起来,骂道:“哪里生出你这样一个脓包!满口胡扯。那是我们师长,有什么话你对我师长说去。”那胖子虽听了这话,却不知哪一个是师长,踉踉跄跄走出了柜房,抱了拳向大家一阵胡乱作揖。霍仁敏道:“你不用害怕,我们暂借你这栈房用一用。你管的账簿钥匙都可以先拿出来,你自己的铺盖行李,只管拿去。”那胖子听说能让他带着铺盖行李走,喜不自胜,向霍仁敏抱着拳头,连作了三个揖,便走到柜房里,将东西一阵乱捡,大大小小全归并到一只大网篮子里,桌子上的茶壶、水烟袋以至于算盘、小刀等,都扫光了。就是床底下的破鞋和便壶,找了一张旧报纸包着,送到网篮子里去。此外还有个竹箱子,一捆铺盖卷,当然也是合并了不少东西在内。他只管自己收捡东西,至于这些军人来到栈里以后干些什么就不能管了。胖子收拾齐了,找了一根扁担,将三件东西挑了便向外走。走到栈门口,已新添了几个守卫的兵士,见他挑了一担东西向外走,走过来一个兵一伸手左右两个大耳光子,打得他连人带挑子向前乱窜,骂道:“这里头的东西,由得你往外乱搬吗?”胖子站定了脚,瞪了眼望着他道:“老总,这是师长叫我搬出来的。”另有个兵走过来,抢了他的担子,拖进了米栈里,那个打他的兵对了他腿上就是一脚尖,骂道:“滚开点吧。”所幸胖子离得还远,竟不曾挨着。自己跑了几步回头一看,那门口还有几个徒手兵,大家拍手哈哈大笑。胖子算是白忙一阵,垂头丧气走了。胖子挑出来的东西,都依然挑了进去,米栈里放着不曾动的东西那就可想而知了。霍仁敏进了这米栈,就不曾出来。到了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又有五架飞机在城里上空飞绕,轰通轰通,遥遥听到十几下响。所幸这福音堂前后,不但没有炸弹落下,就是这上空也没有一架飞机发现,跟着师长办事的人这会子都可以安心办事了。这米栈里陈设最好的一间屋子是店东来了歇脚之所,设有干净的床帐,当然让霍师长住着。伯坚是个县长,本要住在县衙门里的。但是霍师长有许多事情要和他商量,至少逃出城的时候,可以请他做个翻译,不能让他走远,所以也把账房隔壁的那间屋子,腾给他住。那间账房里还有几个大钱柜子不曾搬动,就让霍师长几个亲信的人住了。这一天,西平城里的百姓三番五次地躲避飞机,大家心神不宁,没有一个安心做事的。一直等太阳落了山,大家都知道飞机不会再来的,于是买卖东西和做工的一齐活动起来。霍师长又急又忙闹了一天,这个时候也觉肚子有些饿了,就吩咐厨子预备酒菜,晚上要请客。伯坚见厨子、伙夫由街上一篮一篮的东西向里面提进来,心想:“惊骇是受过去了,现在也不妨痛快一阵。但只知道师长请客,却不知客是要如何请法?”因在米栈里散步,只当是到处看看,绕了个弯子走到霍仁敏住房的后头,早听到他哈哈大笑道:“就是这样办吧。刚才有人去踩水,那个宝贝的确是在那里,先叫几个人把后门堵死,然后正正堂堂地由太平门里进去,我猜她就不能违抗我的命令。”说到这里有个人低声问着,好像是说:“她若不来呢。”霍仁敏高声道,“她不来吗?把她一家都给我宰了!”说着咯的一声,有一下捶桌子的声音,伯坚听了心中大骇,什么大事要杀人家的全家呢?这个疑团待他知道了,又笑又恼,不免叹口气。到底为何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