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伯坚听到一种皮鞋响声直达门边,接着又有人推房门,似乎刚才押人去枪毙的那班兵士又光顾到这里来了。伯坚如此想着,那心里也就噗通噗通跳个不了,望了淑芬只管出神。淑芬浑身都有些抖颤,哪里还说得话出来!但是门闪开了,灯光里照着四五个兵士,在门口站了没动,只是吴信干一人走了进来。他笑着点了头道:“我今天太忙,没有来招待,真对不住。”伯坚看看他的脸色并不像有什么恶意,这才略为定了定心勉强笑道:“我们虽是关在这里,有吃有喝,却也用不着什么招待。”吴信干两手捧了拳头向他连拱两下,笑道:“恭喜!恭喜!你的公事下来了。”伯坚以为是释放自己的公事下来了,脸上有些喜色,便抢着问道:“今天晚晌我们就能出去吗?”吴信干道:“为了我们保护周到些起见,你还是住在这里的好。明天一早,你就可以拿了公事去就职。”伯坚望了他道:“就职?就什么职?”吴信干笑道:“你这人真是把官不放在心上。我们接洽这多天了,不是请你出来做县长吗?你一切都放心,我们这里派四十名卫队保护你去就职。”他说到这里,回头向门外看看,那里正站有许多武装先生,绷住了脸上的横肉,各瞪了两只大眼向屋子里望着。伯坚想到身上他们几次虐待的经过,又想到刚才他们押人去枪毙的情形,心里头简直不敢想了,也不敢看了,只对了吴信干轻轻地说着唯唯。他是完全屈服了。吴信干笑道:“一切的事都办妥了,你今天晚晌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了。”伯坚微笑着,他望了淑芬,她也微笑着。这时,两个听差又送进两个食盒子来,满盛了饭菜的碗都放在桌上,擦好了杯筷,在桌子上很妥帖地放着,才退开了去。吴信干笑道:“你二位请用饭,有话我回头再来说。”说毕点了头出去,给他们反带上了门。伯坚到了现在,反正是有吃便来,却也不再踌躇,和淑芬就安心吃饭。淑芬向房门看看,低声向伯坚道:“刚才姓吴的说的话,你看怎样对付?”伯坚道:“现在我还没有打好主意,但是我们以后还要做人啦……”说到这里,皱了眉道:“他们是不肯放过我的,怎么办?”淑芬坐在他对面的,低了头只管扒饭。她对于伯坚的话,似乎执着那游夏不能赞一辞的态度。伯坚陪着她扒过了几口饭,静默了许久,才问道:“你的意思怎么样?”淑芬道:“我有什么意见,这是你自己个人的出处,我哪有法子参加意见?”伯坚道:“其实你应该给我出些主意的。我不是为了你,何至于这样进退狼狈呢!”淑芬依然很沉静地扒了几口饭,才从容答道:“你若是为了我的话,我可以在你之前牺牲的。”她说这话时,停住了筷子不曾扒饭,眼睛眶子里含着两汪眼泪水,几乎就要滚了出来。伯坚看了她这样子,就不能一个人安然吃饭。于是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去,用袖口给她揉着眼睛,很柔和地道:“将来我们得了自由,第一件事就是先结婚。”淑芬将头一偏拨开他的手道:“你这又是个错误。难道我心眼里除了这个就没有别的事情吗?”伯坚道:“当然也有别的事情,可是你不能不承认结婚也是你心上一件事吧?”淑芬没有回答,端端地坐着。伯坚俯了身体,将左手按着她的手臂,右手环绕了她的颈脖子,将脸伸到她耳朵边低声问道:“你说,我问的这话有些对吗?”淑芬正要答这话时,忽然如海潮一般的人声由半空里直送到屋子里来。伯坚道:“呀,这是什么声音?我听过的,很像冲锋时候的喊杀之声啦!怎么没有枪声首先就冲锋起来呢?”他二人这样说话时,那喊杀之声一阵紧似一阵由远而近,直逼到这屋子前后。伯坚向淑芬道:“这一定是有了什么变动!”说到这里,将声音放得特别的低,便道:“假使真闹起来了,我们可以借这个机会逃走。”淑芬依然侧耳听着道:“别忙呀,你知道这是闹什么?”所说未了,突然噗噗噗一阵机关枪响,立刻把那潮涌似的喊杀声抑止下去。但是人声虽然按捺下去,那边的枪弹声却也开始响了起来。伯坚握了淑芬的手道:“你听听这是打起来了!我们不图着这个机会逃走等待何时?”淑芬关闭在这屋子里多天倒没有什么,现在提起来要走,两条腿忽然弹琵琶似的只管抖颤着。伯坚轻轻走到房门边,耳朵贴了门扇一听,外面并没有什么响声,就将房门缓缓地打了开来。伸头向外看时,并不看到那两个监视的兵士,也不见有听差的。于是一只脚跨出门槛来,在屋子两边张望了一阵,把那只脚依然又缩了回来。淑芬扶了墙壁走到他身后,用手扶了伯坚问道:“没有什么响动吗?”伯坚道:“这事有些不对。外面闹得这样厉害,何以屋子里反没有什么动静?不要是他们完全失败了吧?那就好极了,正是我们脱险的机会。”说到这里时,只见吴信干带了两个兵士冲了进来,向伯坚招招手道:“你跟了我们走,外面很紧急。”伯坚道:“这样夜深,我跟着你们到哪里去?”吴信干道:“你不用多问,跟着我们走,免得耽误了时间。”伯坚还未曾答话,又听到两个不同的方向发出海潮一般的喊杀声来。吴信干吃了一惊道:“什么?后门也要不能走了?”他也不说第二句话,掉转身子就向外面跑了出去;那两个兵士见他跑着,莫名其妙地也跟了向外跑出。伯坚看到慌乱的情形,神色也有些不能自主,就向着淑芬道:“这个情形,大概他们是不妙。我们自己要怎样办呢?”淑芬只紧紧地牵住了伯坚的衣服,对于他的话却是无从答复。伯坚悄悄地在屋子门外的走廊上,由东头到西头走了一遍,并不见人来。听那前门外的枪声,已是越来越近,有几粒子弹呜的一声由半空里穿来,在屋头上滚着,还沙沙作响。伯坚吓得向屋子里跑来,牵着淑芬的手道:“跑不得,跑不得!这外面就开火了。”淑芬道:“这不知道是哪里的军队打到这里来了,希望中国人打赢了就好。”伯坚站在屋中间望了她,只是呆听着。忽然向淑芬道:“走吧,冒险也得走。你想住在这种地方,而且又是这样自由,不是汉奸人家也要说我们是汉奸。他们把我们杀了不要紧,若是把我们当个汉奸来处死,死了还要落个臭名声。”淑芬望了他道:“我早就没有了主意,你看着怎么办就怎么好吧。”伯坚想了想,又走出屋子去四处侦察了一会儿,跑进屋子来一顿脚道:“我们决计走吧!”他说毕,握住了淑芬的一只手就向屋子外面跑。他先是向前面跑,走出几进屋子都没有看到人,直到大门口,在星光之下,只见横拦着大门有一条黑影,似乎是堆叠的沙袋,料着那下面必有埋伏,话也不说拉了淑芬又向回跑。淑芬看到他突然转身向内的样子,也以为是有了什么新发现,当然不敢阻拦他,也跟了他走。这里面的路径伯坚也并不认识,只是心里想着这里应该有后门,所以只是退着。及至退过了几重院子,黑暗中隐隐约约地有一列屋檐,估量着,那屋檐下可以伸手摸得到。那屋子的窗户门板虽是不能十分看清楚,可是那屋檐在空中画一道界线,是歪斜的,不是整齐的,这屋子窳败也就可想而知。这已不知周绕到了什么地方,既有这样大一排房屋挡着在前面,当然这里没有出路。只好抽回身来,再想往前面走。淑芬拉住了他的手,不肯移动,她道:“你一刻儿跑向前,一刻儿跑向后,太拿不定主意了。这是什么时候?还由得我们这样子胡跑吗?”伯坚站着定了定神,喘息着道:“我亲眼看到吴信干由这后面出去的,怎么我们走来了就会找不着后门?”淑芬道:“我让你一阵胡跑也跑得心慌了,不是没有门,是我们自己慌乱得找不出门来了。我们先在这里静静地等一会儿,心定了也就找出门来了。”伯坚也觉慌乱误事,便斜伸一只手握了淑芬的手站定。慌乱起来,对于外面的事来不及注意,及至自己将身子站定以后,那人的呐喊声和枪弹声就四面八方都有。抬头看时,一道带着红光的紫烟突然向上冲起来,冲上半天,在红光之下,呐喊声也比别的地方更为凶猛。伯坚连连摇着头道:“这简直不能走了,大概满街都在混乱的状况里面,我们和哪派的人相遇,人家也疑心我们是奸细,出去就是送死。”淑芬道:“就是不走远,我们也要找一处躲着,哪怕是隔壁的人家都不要紧,总以离开这有嫌疑的地方为妙。”伯坚想了想道:“那除非是翻了墙头过去。”他这样说着,一刻儿急中生智,马上拖了一张桌子放在矮墙的脚下,桌上再放两把椅子,椅子上再搁一条板凳。这些东西,都是在各处乱跑找了来的,并没有遇到一个人。将桌椅架好了,自己先由桌面爬上去,两手正好按着墙头,可以看到墙那边的人家。于是跳下来扶着淑芬道:“你先爬上去吧,随后我就来。”淑芬为逃性命,也顾不得什么高低,站在凳上,一只腿抬起来正待跨过墙去,忽然呜的一声一颗子弹由耳朵边擦了过去。淑芬只叫得一声哎哟,身子向下一倒,连着板凳椅子一齐滚倒在地。伯坚被上面的椅子打在身上,也倒了下来,身子麻了大半边,在地上凝神了许久,才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淑芬道:“吓死我了,一颗子弹由我身边飞了过去,我只听到呜的一声响,可不知道受了伤没有?”伯坚道:“什么?你受了伤吗?”连忙抢上前将淑芬搀起,伸手向她头上摸起,直摸到大腿上来。一面摸着,按着,一面问道:“痛吗?”淑芬始终说是不痛。伯坚也不曾摸到有粘湿的地方,就笑道:“没事,你是吓糊涂了。我再把椅子架起来……”淑芬连连摇着手道:“不,不,我不爬墙了。就在这里躲一会儿,等外面风潮平息下去了再说吧。”伯坚看她这样惊慌失措的样子,只好壮着胆子宽慰她道:“这不过几颗流弹在屋顶上飞着,没有关系,反正也不能有大炮轰房子。我们到屋子里面去避一避吧。”于是握了她的手,把她拉到一间屋子里来。黑暗中也分不出什么门窗格扇,脚下走着窸窣作响,而且是软绵绵的,似乎又到柴草房里来了。这倒比较安适些,就在草堆上坐着,两个脚都踹到草捆里面去,陷下去好几寸深。淑芬因为脚下被草捆绊着,顺势一倒也就半躺着坐下去。二人这样藏着,似乎得有一种保障,炮弹或者不打向这里来。可是那呜呜或唰唰之声,依然不断地向屋头上响着,子弹乱飞,有时落在瓦上,或啪的一声碎了几片瓦,这情形却是很恐怖。好在二人都是经过这种恐怖的,彼此坐着时候久了,已经不害怕。倒是听了外面的各种响声,可以推测情形。这时,那枪声和机关枪声仿佛就在屋外不多路。每到二三十分钟的时候,“杀呀杀呀”的声音就要喊叫一次;在喊叫的时候,那机关枪如许多爆竹连着发放一般,跟着紧密一阵,这很像是进攻的军队前来冲锋,可是冲锋有三四次之久,始终没有进攻过来。只要这喊杀声过去,机关枪也就渐渐松懈下来。相持四五个小时,天色渐渐地发灰。突然一阵粗暴的声浪由远而近,那枪声就一律停止。接着杂乱的步履声又由近而远,似乎这里防守的人支持不住,已经让人家追跑了。同时屋子的后面,也是喊杀声与步履声直逼将来,听到清清楚楚,绕着这屋子围墙已经过前面去了。自这时起,庞杂的声音就不曾一息间断,后来索性有许多人说着话,和铁器木器的撞地声,直闹到这屋子外面来了。就有人道:“人真跑光了,一个也没遇见。这里有后门,一定是由后门逃走的了。”接着就有开门声,那屋子外的窗格扇砰砰响了几下,有人道:“这个屋子里,黑漆漆的,藏几个人很不算什么。找个火进来搜搜看!”又有人道:“忙什么,天就亮了,等天亮了再找。有人在里面,他不会跑上天去。”伯坚听了这些话,心中只管叫苦。究不知道是些什么人?自己心里盘算着,身子一动,围绕了周身的柴草就窸窣作响一阵,越是不敢粗率转动,越是窸窣得厉害。天色由灰变白,窗户里外慢慢看天清楚了。这里堆了许多粗烂木料而外,便是堆齐屋顶的草把。自己正藏在这草把中间,满身都沾着草屑。心想:“这个地方决藏躲不了,等人家寻了来,一男一女这样狼狈的情形,更是不妙。”于是向淑芬道:“随我出去吧,与其让人找了出去,倒不如自己走了出去还比较有话可说。”淑芬握住了伯坚的手,眉头皱了多深。她和伯坚并肩坐着,一颗头整个儿靠在他肩上,眼睛望了他露出可怜之色来。伯坚轻轻拍了她的脊梁道:“我们多少难关都闯过来了,不要害怕。遇着人不要说话,看我的眼色行事得了。”淑芬身子扭了两扭,鼻子里哼着,伯坚没法,只得大了胆子走出来。一出门就看见两个穿短衣服的人,袖子上绕了一圈白布条,手拿了一根粗木棍,由一个小门边走了过来。伯坚不由心里一跳,自己怎么这样糊涂?后门就在这里,昨晚上找了一晚的后门也没有找着!走过来的两个短衣人先有一个喝道:“你站在这里痴痴呆呆地做什么?你们是干什么的?”伯坚看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是哪一路角色。若要说实话,怕犯了忌讳,若说假话,又怕这正是本城的起义军,倒要闹个错中错。那两个短衣人看他只管犹豫着,以为定不是好人,都拥了上前,一个拉一个,喝道:“跟我们走!”伯坚道:“二位不问青红皂白,把我拉到哪里去?”那个人横了眼睛道:“你这汉奸不配和我说话!到了说话的地方,你就明白了。”伯坚心里想着:“既是开口骂汉奸,这一定是同志,倒用不着与他分辩,见了负责的人自然可以说得清楚。”因之也不再说什么,跟随着这两个人就向前走。到了前面,形势完全改变了,许多门上都贴了青年义勇军查封的白纸红字封条,有两个屋子门口贴了文书股、会计股的字条。以前什么参议室、指导员室、顾问室的牌子,都打落着仰在地面,这更可以证明现在一副什么局势了。那两个人将他们带到会客厅里,那里已经有四五个穿学生军制服的人坐着闲谈。见男女二人被推了进来,都迎上前来看着。伯坚一路走来,心里已经有些计划。见了他们,就笑着一鞠躬道:“难得诸位到了这里,我算重见天日了。”有一个学生军并不答复,却向引送进来的两个短衣人道:“他是谁?”那短衣人道:“这两个人躲在后门草房里。一男一女形色张皇,想有逃生的样子,我看一定不是好人。”淑芬也看出情形了,这是民众和学生的组织,克复了这县城了。这里都是学生,自己是个在学生队里做领袖的人,这可到了说话的机会,便将胸脯一挺,对那短衣人一瞪眼道:“你胡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好人?”她如此一来,倒把那个短衣人怔住了,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话好。一个学生向前道:“这位女士不要焦躁,有话只管慢慢地来说。二位怎么落到这个里面来的?”伯坚看形势和缓得多了,就把自己由西平到安乐来的经过事实,详细说了一遍。不过对于自己被迫在地方自治会宣言上签字一节,隐去了不提。那学生军走上前来,握住伯坚的手连连摇撼几下道:“久仰久仰,我们正要打听你老哥的下落,不料今日马上就把你老哥碰着了,这真是一个好消息,令弟要快活死了。我叫杜复山,是学生义勇军的一个副指挥。这次和一二百位同志分头在安乐、永康两县联络有志气的老百姓,共得了五千人,组织了义勇军。全军我们分作十队,一队一人指挥,十队里面还有一个总指挥。令弟仲实也是副指挥之一。昨天晚上,我们十队人里应外合,在城内外同时起事,敌人在本城驻防的只有六七百人,虽然大炮机关枪他们都是全备的,可是我们十队人分了十处起事,城里的警察又和我们合作,敌人分头防御,应付不过来。我们多数人靠了铁棍、大刀把敌人打败,抢了他的机关枪,进攻这个宪兵司令部和自治委员会。敌人不知道我们的虚实,全城都有喊杀声,以为全城百姓都起义了。他们不敢应战,就逃跑了。兄弟带的是第八队,占据了这个司令部。令弟是第七队,原来和兄弟同攻司令部的,这里得了胜,他特别奋勇,又带了全队人追出城外去了。他给我说过,有一个哥哥让敌人抓去了,因为和敌人不合作,恐怕性命难保,天天发愁。现在我们胜利了,你老哥又安然无恙,他回城之后这一分高兴就不必提了。我们的目的是要替国家争些人格,不仅是克复安乐,就算完了,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老哥是一个人才,现在出来了,我们非常地欢迎你来合作呀。”伯坚道:“原来各位做出了这样一番惊天动地的事!真让我惭愧得很了。昨晚上这一仗,百姓有什么损害没有?”杜复山道:“百姓没有什么损害。曾先生大概挂念府上的人,这不用挂心,我们早派两个人去保护的。”说到这里,那两个短衣人料着这二位不是汉奸,就悄悄地走远了。杜复山于是将伯坚一一介绍给在屋子里的人。又说他是个威武不能屈的志士,在被捕的时候,一定对敌人有许多激昂慷慨的行为。等军事平静了,我们应当开个慰劳会,请曾先生演说他被捕时候的经过。他只管这样地恭维伯坚,伯坚心里说不出所以然,脸上阵阵发红,不住地向了淑芬望着。淑芬坐在与大家较远的一张椅子上,两手按了膝盖低了头没有作声。他与伯坚似乎有同样之感,觉得人家这种恭维的话,不听倒也罢了,可是这客厅里来的人川流不息,非常之忙碌,来一个杜复山就介绍一番,总说伯坚是个志士,几乎要杀身成仁。伯坚只能对人说自己没有什么本领,可不能说自己没有勇气。因之在杜复山给他介绍许多朋友之后,把一件长衫里面的小褂汗湿得透透的,小褂子后身和脊梁一齐粘贴起来,说不出来身上有一种什么难受之处。自己不能谦逊的时候,只是向人家苦笑,脸腮上为了装苦笑,都有些疼痛了。到了最后,伯坚觉得自己的心里好像不住地用滚油在那里浇泼,万分忍耐不住,就对杜复山道:“兄弟有件事要和杜先生商量,就是兄弟被捕以后,曾回去探望过家母一次。家母住在一幢老庙的难民收容所里,那生活简直和乞丐差不多。每一想到,心里像刀挖一样,直到于今总是放心不下。现在脱去了羁绊,一切自由都不妨从缓恢复,只是想立刻回去看看。……”杜复山不等他说完了,就抢着道:“曾先生要回去看老伯母,这是你的孝思,请便,请便。”于是就叫了两个义勇军的兵士进来,先介绍着说:“这是贵县里的志士曾伯坚先生,你们送他回府去一趟吧。”伯坚、淑芬向他道谢着,然后随这两个兵士出来。这两个人都穿的是短装便衣,不过手上带了蓝布圈,看那样子很有知识,不像是粗人。在路上便问道:“刚才这位杜指挥不是本县的人吗?”一个兵道:“他是永康县人,你先生怎么不认识?他是南强中学的学生,端午节划龙船他顶出风头。我们安乐的龙船几乎败在他手上,安乐县城里的学生谁不认识他?这回这样出力和我打跑敌人,实在想不到的事。”伯坚听说,心里这才明白,因对淑芬道:“我们安乐县为划龙船的事,跟对河永康南强洲的人结下不解之仇,倒不料他们这样的帮忙。这样看起来,中国心未死,还大有可为啦。”淑芬还不曾答话,只听到迎面一阵喧哗之声大起,伯坚倒是一怔,只是看看街上的人并不曾怎样纷乱,料着没有什么事,就镇定着随了两名兵士朝前走。不多一会儿,只看一个短衣壮汉背了一根大竹竿子,上面垂着一幅七八尺大白布,上面大书特书五个大字:“招募义勇军。”那旗子后面有几个男女学生,脸上晒得通红,满街乱飞传单。有两个人手上拿了传话筒,沿街左右大叫道:“有热血的人,都跟了我们来救国呀!”街两边的人,有跟着走的,有鼓了巴掌叫好的,只觉空气紧张。眼面前的人,没有一个不兴奋的。这大旗后面,乌压压的一群人,估量着约莫有上千人,都大开着步子,直向前面走了去。伯坚让到街的一边,看了出神。忽然自己的手一把被人握着,喊了起来道:“这不是哥哥!”伯坚看时,正是兄弟仲实,因道:“我听说你带人追敌出城去了,怎么在城里?”仲实道:“我追了一阵子也追他们不上,就是追上了,把他们全部解决了,也没有多大意思。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我们把敌人打跑了,他必不甘心,一定要派大队人马来报仇。我们的胜败,不在现在,要在将来。所以我带队回来,一面扩大义勇军的组织,一面开两县救亡会议。我们现在就到第十中学去开会,哥哥也去!”伯坚道:“我被捕了不少日子了,家里不知闹成了什么样子?母亲一定也挂念我的,我急于要回去看看。”仲实道:“唉,这个时候还顾什么家!我们家早就完了。不过是全家在收容所过日子,还会穷到什么地方去?你既然出来了,派个人回去告诉一声就完了。哥哥,你难道不如我!”伯坚因他如此反问,就无话可说了,便望了淑芬带着笑容道:“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舍弟仲实。”又向仲实道:“这就是淑珍的姐姐淑芬女士,我们都是表亲啦。我们由西平来,始终是在一处的。”仲实听了哥哥的话,又看他两人这副情形,心中就明白了十之八九,因点头道:“那就好极了!可以请这位表姐去见母亲报告一切,你直接和我一路到第十中学去。你若把被捕的经过报告出来,一定博得大家盛大的欢迎。快走吧,回头赶不上大家。”伯坚怎能道不跟着兄弟去?回转头低声向淑芬道:“你看怎么样?”淑芬道:“可以的,不过我希望你早些回家来。”仲实见淑芬答应了,立刻挽了他哥哥一只手,掉转身道:“走吧!”伯坚勉强站定了两分钟,交代两个义勇军和淑芬几句话,匆匆地就走开了。一路行来,正碰到仲实几个同学,他们看到伯坚也在一处,都知道他被捕这件事的,就噼噼啪啪鼓起掌来。伯坚看到这样子,心里自是十二分高兴。可是想到自己在被拘留时候软化的情形,倘若让人家知道了,不但是没有人欢迎,也许还要受人家的指摘呢。心里如此想着,一阵阵的热气直烘上脸来,连耳朵都是烧着的。仲实是个好事的人。自己虽然是个义勇军的副指挥,但是一晚上的虚兵恫吓,就把敌人轰走,自己并没有吃什么苦恼,这还不足为奇。自己哥哥曾被敌人捉去,以一个赤手光拳的文人,不为权威所屈,奋斗着自己救出生命来,这真是个勇敢之士。所以当着大众鼓掌欢迎的时候,他那个穿了军服的胸脯子,格外是挺得高高的。看看同学又看看伯坚,这一分得意,就不必说了。他退后一步,和伯坚并肩走着,低声说:“老大,你看,民众是这样的欢迎你,人生在世,不应该这样轰轰烈烈地干上一场吗?我说句不吉利的话,假如你死在这里,那还不是全国皆知吗?”伯坚的脸早已红破了。兄弟这样一抬他,不但是两脸发烧,心里也就像小鹿乱撞一般,那颗心几乎由腔子里跳了出来。他什么也不能说,只是低了头走路,面子上不住地放出苦恼的笑容来。可是看他那两个眼睛眶内,似乎含有两汪水,几乎是要哭将出来。仲实握了他的手,轻轻地道:“你怎么了?乐极生悲吗?”伯坚想了想,就点了点头。仲实依然握住了他的手道:“老大,你镇静点吧。你在敌人手里时刻有生命的危险,你也很坦然地过来了,怎么人家欢迎你的时候,你这样的心神不定呢?”伯坚将仲实的手紧紧反握着。望了他道:“仲实,你是个好男子,我哪比得上你。我的心绪太不安静了,你让我回去吧。我不能再受民众的欢迎了,民众越是热烈地欢迎我,我心里越难过。这样下去,我非……我非……非死不可呀。”仲实道:“真的,你热血沸腾,乐极生悲了。但是你必定镇静着把你被捕的经过宣布出来。你要知道,这不是要你出风头,为了有这种事情好去刺激民众的情感。我们当义勇军的人,经济、武器,全不行。所以拿去打倒敌人的,就是这民众的锐气。我们只要可以鼓励民众的锐气,什么法子好,我们就用什么法子。为了国家,我希望你去。”仲实这样一篇慷慨的话,逼得伯坚实在不能不向前了,便点着头,自己壮着自己的胆子,高声道:“好的,我和你一路去讲演吧。”他说的话声音响一点儿,在身后跟着的一班同学,噼噼啪啪又鼓起掌来。说着话,已经到了第十中学的大门口。那情形完全和往日不同,可怜那许久不敢露面的国旗,这时已高高地又悬着在大门口,八字照墙上,白纸上写着斗大的红字,乃是:我们用热血救回祖国来。这国旗之下,人就如潮涌一般向大门里拥了进去。仲实老远地就指着向伯坚笑道:“只看这种情形,值不得我们兴奋吗?”只在这时,见一个二十来岁的短装青年,端了一条板凳,挤着在人群中放下去,他站在板凳上,脱下头上的平顶草帽,在空中招展着,口里喊道:“诸位,诸位,不要乱,我报告几句话!”大家因他大声喊着,就都站住了脚,昂起头来望着他。他喊道:“我们都知道这回起事,义勇军十个副指挥里有位曾仲实先生,可是你们不都知仲实的令兄伯坚先生,更是一位志士!他让敌人捕去了关起来,无论怎样地势迫利诱,他总不屈服。敌人看到他有骨格,也就不忍难为他。这岂不是我中华民国的好青年吗!现在曾氏兄弟来了,请大家闪出一条路让他们进去。而且我们更当喊三句‘欢迎热血男儿’的口号,欢迎二位曾先生。你们看,那就是的。”说着,高高地用手向曾氏兄弟俩一指,真是群众心里容易受着感动,立刻便向两边一分,闪出一条人巷,那大众的目光也就同时向曾氏兄弟身上射来。仲实满脸红光,自挺了肚子笑嘻嘻地向前走着;伯坚为大家的热烈空气所熏蒸,也就壮着胆子紧随着他后面走了进去。这个学校里面,满坑满谷都是人,屋子里,屋子外,没有一点儿空隙。后面由大门口跟进来的人正高呼着欢迎的口号,声震霄汉,大家都不由得回转头来望着,可是伯坚心里总是慌乱着镇定不住。这样的呐喊欢迎声,仿佛就聚着几百尊大炮向着他良心上进攻,糊里糊涂地不觉跟仲实走到里面一片大操场上。操场中间,搭了个无顶高台,台面前有一根高旗杆,上面挂了国旗,在半空中被风吹得呱呱作响。台底下,许多举着高低的小棍子,摇摆着小旗,也是风吹得呼噜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