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崇义和孟智华坐的是普快车。他们下午六点多钟在德州上车,到兖州是晚上九点多钟。车到兖州,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此站蜂拥而至的乘客,全都是宁阳收虫在此转火车的虫迷。有上海的,苏州的,南京的,徐州的,蚌埠的等等。他们个个手提大小藤篓,一上车纷纷将藤篓往行李架上放,往座位下放,整个车厢一下子被藤篓占去了大半。任崇义和孟智华坐在紧靠洗漱间的两个座位上。任崇义坐在里面靠窗户的座位上,孟智华坐在外面的位子上。两个装着蟋蟀的藤篓,任崇义座位下放一个,孟智华座位下放一个。窗外漆黑一片。已经过了子时,车上的人大都打起了呼噜。突然,车厢内响起了几声浑厚苍凉的蟋蟀叫声“瞿!瞿!瞿!瞿!瞿”!这叫声宛如沉沉的大铜镲在车厢内回响,将那些叽叽喳喳的蟋蟀叫声一下子盖住了。这是任崇义藤篓里紫黄的叫声。它开始起叫了。紫黄这一叫,把车厢内不少闭着眼的虫迷都叫醒了,一个个都直起脖子朝任崇义孟智华这边看。只要懂点虫子的人一听这叫声就知道,是条虫王级别的虫。任崇义也睁开了眼,看到对面两个人正痴痴地看着他,眼光里透出羡慕,赞赏,还加上那么一点欲求不得的神情。这两人是苏州人,也是来宁阳收虫的,上车后任崇义跟他们聊过几句。任崇义向他们微微地点了下头,又闭上了眼。这时他心里不由地生出一种自豪感,宛如携着考取清华或北大的儿子走在马路上一样。很快,车厢里又恢复了原样。人们又闭上了眼。火车仍然象时钟样地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地走着。“叮叮叮叮叮”!蓝青也开始起叫了。叫声犹如舞台上交响乐里的小号,清脆嘹亮还带着些悠扬。虫迷们又一次睁开了眼,看着孟智华和她座位下的藤篓,眼里都含着惊异的光。“这两扎(只)虫不得了!不得了!”这时坐在孟智华背后的一个上海人说话了,“阿拉只要收到一条这样的虫就不得了了,想不到这下面有两扎这样的虫,真是好福气!好福气!”“这扎(只)虫侬可能也收不起,没个两三万是拿不下来的!”坐在他旁边的另一个上海人说。“那是,那是。”先前那个上海人说……听着他们的对话,坐在背面闭着眼的孟智华暗忖,这些人再也不会想到这“东邪”“西毒”是在坟墓里捉的。再多的钱也买不来胆量!这些上海人,就是告诉他虫王就放在坟堆边上,叫他深更半夜去拿,他可能都没那个胆子去拿,更不用说,一人静静地蹲在坟墓里,听虫叫,捉虫了。这时孟智华又想起了黑魆魆的旷野下,蹲在坟墓前专心致志地倾听蟋蟀叫声的龙里来,身上又是阵鸡皮疙瘩;同时又是一阵对龙里的佩服。火车在咔嚓咔嚓;人们在呼噜呼噜;蟋蟀在瞿瞿瞿瞿……渐渐,孟智华也呼噜了。人在火车上呼噜也都是半睡半醒之间。孟智华头靠在座位上,头一歪,醒了。她本能地低下头看座位下的藤篓子。藤篓子没了!她的头脑“轰!”地炸开了!刹那间,她脸色惨白惨白!她赶紧抬头,四面环顾,车厢里一切如旧:人们仍然在呼噜呼噜,火车仍然在咔嚓咔嚓,蟋蟀仍然在瞿瞿瞿瞿……这时孟智华发现洗漱间里站着个小女孩儿正睁着那双好看的眼睛看着她。这个小女孩大约十二三岁,一脸稚气的样子。孟智华赶紧上前问这个小女孩。小女孩儿怯生生告诉她,藤篓子是在十几分钟前被一个男的拿走的。男的有四十岁左右,瘦瘦的,穿件白色短膀T恤,往后面车厢去了。任崇义也醒了。看到站在那儿满脸是汗正在问小女孩话的孟智华,问:“你怎么啦?”“虫子被人拎走了,我马上去找!”孟智华说着头也不回地向后面车厢急速奔去。任崇义一听蓝青被人拎走了,头脑也“轰!”的一声炸开了!脸色骤然间大变,额头上立马沁出了汗珠。我太大意了!太大意了!……他万分懊悔!他想和孟智华一道去找,但座位下还有紫黄、孟智华的包、自己的包还得看着。他只得在这儿等着。任崇义焦急地在过道来回走着:篓子里其他虫子还都好说,唯独那条蓝青,这是条百年不遇的虫王啊!这条虫可以一挡十!可以救向大成于危难之中。到时我的脸上也有光彩!……怎么就这样好端端地被人给偷走了呢?这时坐在他周围前后的几个虫迷都知道了这件事,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有的说,这小偷也太缺德了,有本事自己去收,这条虫至少值两三万,加上篓子里的虫,偷走了人家至少四五万的虫。四五万,抓到他也够判个三四年了。有的说,这好事不能落在一人身上,都说是“双喜临门”,有时也不尽然,这喜来了,祸也跟着来了,这不,两条虫王,还没到家,就送给人家一条。又有人说,这两条虫在一个人手上,今年不是要发大财啦?一条虫最少能赢几十万,两条虫不赢个上百万才怪呢。这样也好,有财大家发!还有人说,这“夫妻”俩也太抠了,两条虫王拎在手上,不等于就是两件价值连城的古玩抓在手上?两千块钱租辆的士开回去,又稳当又安全。现在的人,不要说偷,就是抢,也属正常。哪个虫迷见到虫王不心动?搞到虫王就是钱!这夫妻俩等于是在拿着钱招摇过市!……反正说什么话的人都有。任崇义哪有心思听他们说东道西的,只是一门心思地望着后面的车厢,急切地希望孟智华能拎着虫篓回来。不一会儿,孟智华手里拎着藤篓沿着过道大步流星地过来了。任崇义长长地吁了口气。孟智华气喘吁吁走到座位前将藤篓往地上一放,一屁股坐在座位上,“我魂都没了!”孟智华根据小姑娘提供的线索,往后面的车厢去了之后,在四节车厢里(这趟车挂了16节车厢,孟智华任崇义坐的是12车厢,后面还有四节车厢)来回看着,观察着:四十岁左右,瘦瘦的,穿白短袖T恤。她关注着有这些特征的人,最后锁定住在最后一节车厢吸烟处的一个人。这个人四十岁上下,个头不高,小眼睛。一见到孟智华的目光立马将头一低,低着头还朝孟智华瞟了两眼,而且神情慌张。他左边地上放着个大号篓子,篓子里传出蟋蟀的叫声;右边地上,盖着衣服的下面也传出几声蟋蟀的叫声,这应该也是个装蟋蟀的藤篓。这家伙为何拿衣服盖着篓子?这篓子是不是装蓝青的篓子?孟智华想。她想上前去掀开衣服,看看是否是自己的篓子?转而一想,不妥!车上这种相同的藤篓太多了,到时他反咬你一口还真麻烦。不如等一下,等蓝青叫起来再把他耗住。孟智华正想着,“叮!叮!叮!叮!叮!”蓝青就像跟她有心灵感应似地叫起来了!孟智华一步跨上前,把盖藤篓的衣服一掀,二话不说,给那男的就是个嘴巴子,并大声说道:“你个小偷,居然偷到老娘头上了,你找死啊!”随即她藤篓一拎,把那男的衣服领一楸,“走,我们去见乘警去!”那男的一看露了原形,加上这女主户如此泼辣,立马成了软豆腐。他说他是蚌埠人,在花鸟鱼虫市场做蟋蟀生意,也是来宁阳收虫的。他没钱收大价钱的好虫,他的大篓子里都是些乌七八糟的虫,回去也赚不到什么钱。听到这个篓子里虫子那样的大叫声,知道一定是条能卖大价钱的好虫,所以一时起了歹念。说着,这男的“啪!”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并左一个“大姐对不起!”右一个“大姐对不起!”孟智华楸着他就是不松手:你偷了这条虫,赫得我半死,一声“对不起”就完事啦?你想得太简单了!这时车厢里的许多虫迷纷纷围了过来,“小偷太可恶,打他!打死他!打死他!……”那家伙见状,“噗通!”往地下一跪,求孟智华放过他;并说以后再不敢干这偷鸡摸狗的事了!看着这家伙的可怜相,孟智华想了想,蓝青毕竟找回来了,就是把他弄到乘警那儿估计最后也就是教育教育罢了,也不会对他怎样。不如自己教育他一番。孟智华松开了他的衣领,让他跪着,“你知道这是条什么虫吗?是条百——,”她正想说:是条百年不遇的虫王。猛然间她扎住了嘴,她意识到,这话不能说,这么多人一旦知道这信息,都盯上蓝青,到时再来个偷啊抢的都说不准,这不是自找麻烦吗?真是头脑里进水,昏头了!“是条白——,白骨堆里扒出来的虫!”孟智华改口道。跪在地上的小偷眼睛直溜溜地看着孟智华,他不知道什么意思。“就是‘坟堆’,‘坟墓’,‘坟墓’懂吗?是坟墓里逮的虫!”孟智华继续说:“我告诉你,坟堆里逮的虫有鬼气,也就是有灵性。它是认人的。你刚才看到了吧,我刚往这儿一站,它就叫起来了,它知道我是它的主人。”孟智华煞有介事地说。你别说,她这么神乎其神地一说,周围还真的有人相信。其中有个人说,这坟堆里的虫就是好,打死不走。打到最后,真正打不过你,它能一下子变成个“飞翅”飞走,你找都找不到。那人说他多年前就在坟堆里捉过一条虫,就是这样,最后变成一条飞翅,飞得无影无踪。说这话的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先生,瘦瘦的,戴着副眼镜,看起来还酸酸的,电影里,民国时期老账房先生什么样他就什么样。经这老先生这么一说,人们还真的相信了孟智华的话。孟智华就势对这个小偷又教育了一番:“这虫子身上有鬼气是好事,它能给主人带来福;这人身上可不能有鬼气,有了鬼气你就要倒霉!你偷偷摸摸干这事身上就沾了鬼气了。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干这见财起意的事了!世界上能赚大钱的东西多的是,你看到了都去偷啊?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希望你以后要长长记性,要天天把这句话顶在头上,不要再干偷鸡摸狗的事了,免得将来进了大牢后悔莫及!”那个小偷连连说:“我记着大姐的话!记着大姐的话!不再干偷鸡摸狗的事了,不再干偷鸡摸狗的事了!”孟智华教训完了小偷,一口气也出了,这才拎着装着蓝青的篓子迅速地离开。任崇义让孟智华将藤篓放在腿上抱着;自己也将装紫黄的篓子抱着放在腿上。两人各自抱着“珠宝箱”,再也无法闭眼了,“咔嚓咔嚓”地一直驶到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