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文家每三年考较一次,子弟中优胜的人,可以进藏剑楼中看书习剑……” 我记得,他说过起,文家有座藏剑楼,那是他梦寐以求想要进去的地方。 “那……你……” 他是输是赢?他能进那藏剑楼吗? 他现在孤身一人出来迎我,虽然他还是风度翩翩,可是却眉宇间隐然有一种落拓孤清的神情。 “我打赢了族中这一辈的第一人,我那些兄弟……都败在我的剑下。”他的手抬起来,似乎想触碰肩膀,但是又放了下来:“这一剑是……我的父亲刺的,他说我出身微贱,不孝不梯,心术不正,便是剑法再高明十倍,也没资格进藏剑楼……”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两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我愕然,然后便觉得胸中有一股怒气直窜起来。 这是什么父亲?怎么有父亲能这样说自己的孩子? 我从小没母亲,我的父亲对我……那真是待掌上明珠,无微不至,既当父,又当母。教导我的时候严厉,可平时又无比慈和。我相信,不管有什么好东西,父亲都会第一个先想到我。 可是文飞的父亲……真是亲生父亲吗?他怎么既出手伤人在前,又出口伤人在后?说自己的儿子出身微贱,那他自己是什么?啊? 文飞反过来安慰我:“没事……我已经习惯了。从小到大,没人看得起我。念书时,他们背不出书来,先生只不轻不重的训两句,要是我背不出来,便要罚跪责打。学剑的时候,他们对练都留着手,可是与我同练时,便出手极重——虽然我也姓文,可是比仆人好象还要低微……” 他说的平静,我却觉得怒气盈满胸臆,直欲迸发出来。 “你不要生气。” 他的手盖在我的手背上,明明屋里很暖,他的指尖还是凉的:“不要为这个生气。我小的时候沉不住气,想不明白,只觉得天地不公,我想抡起拳头把他们全打倒在地践踏一百回……那种仇恨与屈rǔ就象刀子一样把我凌迟碎割……可是现在我想明白了,我要比他们都努力,比他们都成功!总有一天……” 烛火在他眼中闪烁,亮得惊人。我想知道他的脸是不是也像手这么热。 文飞轻轻咳嗽一声,转过头来时脸上却已恢复了往日的淡定:“等到了京城,先买两件厚实的冬衣穿。你带的衣裳太单太薄了,今年偏又特别冷。” 他这话题转得很僵硬,明明就是在顾左右而言他。 我没经历过这样情景,我想,他应该也是头一次。 头一次喜欢上一个人。 头一次和喜欢的人这样在一起。 头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头一次,即使什么也不做,只是这样肩并肩的挨着坐在一起,已经觉得喜乐满足,仿佛拥有了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一样。一时想掩着遮着,只自己偷偷品味。一时又想大声的喊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让全天下人都来分享我此刻的欢喜甜蜜。 路上停下来避了两回风,下雪,天黑得快。我们进城门时还不到酉时,可是天色已经昏暗,城门口的守兵已经把灯笼点了起来。京城高大而古老的城墙在风雪里沉默地伫立。王朝几经更替,京城却依然如旧。 我们雇的那车夫将我们送到西正街口, 风比刚才小了些,雪却更大了。一片片雪花如鹅毛般,轻盈而纷乱的飘落。远远的,灯火一点点亮起来,淡橘色的光点在雪夜中看起来既柔和又温暖。 到了白叔叔家的门外头,已经有穿青缎棉袍的仆人等在门前,看见我便迎了出来。 我前次和父亲在这里住了几日,那人我认得,是白叔叔很倚重的大管家 “权叔,怎么你在这儿等我?雪这样大,天又冷。再说,我又不是不认得路。” 白权笑着说:“巫宁姑娘是贵客,我能先一步出来迎着姑娘,心里只觉得喜欢,旁人还得羡慕我有这个面子呢。”他转过头看着文飞: “……” “这是文飞,他送我过来的。” 白权客气地招呼:“有劳文公子,快请入内奉茶。” “不必了。天色不早,我也得赶回去,不然宵禁了总是麻烦些。”他看着我,轻声说:“明日我只怕出不来,后日我过来接你们。” “你若不方便,我们自己也能寻去。” 我心里不舍,却也知道不能再挽留他。 白权识相地站在一旁不说话。 “你进去吧。” 我摇头,低声说:“我看着你走。” 他笑了,有些无奈,有更多的恋恋难舍,可他还是点头说:“好。” 我看着他大步走远,雪一片片地飘下来,擦着眉梢掠过。 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终于转过了街角,再也看不见了。 白权说:“姑娘进去吧。” 我点点头,同他一起进去。 上次我来时是暮chūn时节,宅子里外一片深绿浅绿,花事到了尾声,庭院和花园里还有许多荼蘼花,却正开始绽放。 我曾经很奇怪,为什么有人会在宅子里种这种花,人们常说,“花开荼蘼”,那结尾并不完美,让人有一种曲终人散的凄凉末路之感。可白叔叔说,开到荼蘑花事尽,那并非荼蘼的过错。正相反,旁的花都谢了,它却刚刚要盛开。荼蘼花香气淡雅,可以采做香露,结了果实还可以酿荼蘼酒。我当时只觉得,不愧是父亲的故jiāo好友,也对制香和酿酒兴趣浓厚。 父亲也是这样,chūn夏时节采集的花露做给我做头油和香露水用,到了秋冬的时候,又常会酿些果酒。父亲酿的酒里我最喜欢一味紫果酒,是用山里野生的一种叫不出名字的野果酿的,那果子大小如桑楼般,色做深红,酿出的酒也是殷红欲滴,初入口觉得酸涩,可是回味极甘美。只可惜那果子在山里也采摘不多,每年酿的酒也只能得一点。 “白叔叔在吗?” “主人不在,上月便出京去了,还没有回来呢。夫人身体不好,回别院休养了,已经派人去禀报过。巫姑娘只管住,房间已经收拾好了,还是上次您来时住的梅苑的那间,那屋前屋后的早梅已经开了,有个名目叫金虎,一片金灿灿的,香得紧。” 这位权叔也是个雅人。 “有劳权叔了。” 我被安置在梅苑,巫真在我对面的柳苑。房间收拾得gān净大方,烧着地龙,暧融融的又没有烟火气。这间宅子从外表看极其普通,可是里面的jīng致舒适——那真的是要住了才知道。 我洗了把脸,换了衣裳。脱鞋时才注意到鞋已经让雪浸得快湿透了,可是和文飞一起,一路走来,我竟然一点儿没觉得脚冷。现在脱鞋才注意到,脚已经冻得僵硬冰冷,掐一把都没知觉了。 不知文飞现在到家了没有,他的脚有没有冻着 有些事,不经历过,是不会明白的。 就象父亲以前说起他和母亲的事情,我就怔怔的听着。我不明白两个人为什么彼此看对方一眼,就知道这个人是自己一直寻找的那个人。父亲再说我也不明白。 可是现在……我大致明白子一些。 白权指来服侍我的小丫鬟把帐子替我掖好才小心地退了出去。我以前没经过这么冷的天气,也没有这样赶过路,在客栈那种地方也不能放心睡,这会儿一躺下来,才觉得浑身酸疼,骨头都象要散架了一样。 我睡到中夜,忽然听着外面有响动,还有人声。 “有贼一一” 这句听得清清楚楚,我一翻身坐了起来,拉起外衣披上。 外面也不再是昏暗一片,从窗子朝外看隐约可以看到有火光闪动。 我把头发一挽,扣好衣裳下chuáng。 外面的动静折腾了一会儿也就歇了,接着有人来敲门。 是白权的声音:“巫姑娘醒了吗?” 这么大动静我能不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