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 我不是一个真正十来岁的女孩子。十来岁的少年人,就算再懂事,也会年少气盛,也会冲动,也会骄傲,会做一些——事后明明后悔莫及,还嘴硬不肯承认的事。 “那,第二句是什么?” 我隐约觉得,这第二句,更重要,比第一句还要重要得多。 这第二句,应该与我有关。 “如果你有了比别人宝贵的东西,比别人qiáng大的本领……在你能真正保护自己,不受任何欺骗、伤害和抢夺之前,永远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拥有的一切。” 他的语气在两个地方加重了。 一个是永远,一个是任何人。这两个词,平时都已经不普通。 现在从师公口中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其中全是惨烈冷厉的意味,令人不寒而栗。 “明白了吗?” 我茫然地抬头看他。 “不明白也没关系。一天不明白,你就一天别出师。一直圈在家里,虽然没出息,可起码不会丢了小命儿。” 外面牛毛似的雨雾像是一张网……密密地笼罩着一切。 这样的天气,让人觉得烦闷、无力、困惑、迷茫……又不知道该如何挣脱。 过了一会儿,我才开口,声音有点不大自然:“师公,您再多说一些姚家的事儿给我听吧。” 他看了我一眼:“你想知道什么?” “那个姚自胜啊……他,他后来的事。对了,姚正彦说他祖父已经死了,他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师公gān脆地说。 “呃?” “姚家发丧时说他是病亡,不过没有人相信就是了。往上数数,姚家几代家主,不管是有本事的,还是无能平庸的,没有一个有好结局。” 这的确不是一个轻松的故事。 后来师公没再和我说什么,夜已深,我服侍师公洗漱休息,自己躺在西厢房里,怎么也睡不着。 师公的话虽然不多,可每一句都像暮鼓晨钟一般,重重敲在我心上。 我心里乱纷纷的,明明对当年的事情知道的更多了一些,却觉得更加迷惑。 姚自胜……姚家…… 那次涂家庄的寿宴,到底还有多少人适逢其会了呢?其中又是对哪一个的影响最大呢? 巫真认为是文飞。 她对文飞如此仇视,如果据这一点来判断,那文飞的背弃是罪魁祸首。 可是,可是我觉得不是…… 没有了爱,就走上了邪路?就心性大变大开杀戒?那不是我,不是我的性格。我虽然没有了过去的记忆和本领,可我的性格没有变。我不会那样做。 一定,有别的人,别的原因。 而师公,他在我的过往中,又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 只是一个旁观者吗?不,不会的……我能感觉到,师公对我,对现在这个小齐笙的注重,并不那么单纯。 连雁三儿,连巫真,都不是那么单纯。 还有文飞……太乱了,线索少得可怜,我实在理不清楚。我翻了一个身。 远处传来人们忙碌的声音,明天是雷家庄的好日子,大小姐出阁……虽然喜庆热闹都是姚家的,可是雷家也一样有许多事情要办。白天我听他们议的事,也要想雷老庄主行李拜别,接着还有鞭pào锣鼓、送亲、开席……然后,雷芬就离开了雷家庄,不再是雷家庄的人了。 我翻来覆去,快四更了才打了个盹,只是刚刚合上眼,就又被外面的动静扰醒。雷家庄人人都早早地起来了。 我用冷水泼了下脸,感觉jīng神了一些。东屋里也传来声响,师公已经起身了。我赶紧把头发挽好,开门出去打水。师公擦完脸,把面巾放在盆架上:“你去雷芬那里吧,有什么话现在不说,以后就没什么机会了。” 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一声:“好。” 我过去的时候,婢女们她们都站在门外,远远地就朝我摆手做嘘声的手势。我轻声问:“怎么了?” “外面两位姑娘在拜夫人的灵位……” 屋里静静的,不知道她们会在母亲的灵位前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雷芳将门打开,憔悴的脸上虽扑了粉,但还是能看出哭的痕迹。 “小笙你来了?” “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帮的上忙的。” 雷芳笑笑,显得有些勉qiáng。 一旁枣子领着四个有些年纪的妇人走了进来,朝雷芳行个礼:“二姑娘,大姑娘该梳妆更衣了。” 雷芬安静地坐在帷帐内,只穿着单衣,披着长发。 从我这里看过去,只能看见她的侧影。 那些女人忙碌着,替她绞脸,梳头,上妆,梳髻。她不再梳姑娘的发式,换成了妇人的发髻。等一切收拾停当,最后一条锦带也系上,四个仆妇垂手退开。雷芬缓缓站起身来,她那身大红的嫁妆上有大朵的牡丹锦绣,唇上点着浓艳的胭脂,她皮肤白皙,胭脂的颜色极红极jīng致,令她看起来仿佛一个jīng致华贵的瓷人,美丽,却没有生气。她缓缓朝前走,环佩叮当,流苏摇曳。 外头人说时辰已到,雷芬看看雷芳,又看看我。一块大头金绣的盖头蒙了上去,遮住了她的面容,石榴和雷芳一左一右地扶着她朝外走。 人们纷纷跟着出去,刚才还满满当当的屋子,一下子空了下来。 屋里还弥漫着脂粉头油的香气,混着雨水的cháo气,这香气显得浓郁沉重。就停留在原处不肯散去。 妆台上还有刚才用过没有合上盖子的胭脂,不知是谁粗心,就放在那里没有收起。 【第四章】雷家惊变 大概是我和师公都想多了,直到姚正彦和雷芬已经辞出门,雷家庄依然太平无事,并无任何意外发生。 车轿人马一走,刚才喧扰的庭院顿时显得空落落的,雨还在绵绵密密地落下来,地上灰红的鞭pào碎纸被雨打湿了,又被无数鞋底碾踩过,像烂泥一样。 雷芳孤零零地站在厅门前,雷庄主不知去了哪里。 我慢慢走过去,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雷芳拉着我坐下来,又吩咐说:“去把酒拿来。” 梨子是雷芳一个贴身婢女,劝了句:“姑娘,酒就不用了吧?今天劳累,早些歇着吧。” “叫你去你就去,反正这会儿爷爷绝对不会管我。” 梨子只能答应着去取了一坛酒来,给我们倒上。 “来,喝吧。”雷芳口气豪迈,“都说一醉解千愁,我从小到大还没醉过呢,也不知这酒是不是真有那解愁的效力!” 我捧着那偌大的酒杯,手有点儿颤,心也跟着颤。 乖乖,我这辈子虽然不是头一次沾酒,可是这么一大杯…… 酒一入口我就开始后悔了,火辣辣的感觉朝上涌,一下子就把眼泪给bī出来了。 雷芳指着我哈哈笑:“你看你看,头一次哪能这么大口地喝?你先抿一点点试试嘛。”虽在笑话我,但她的眼里,分明泪光闪闪。 第一口特别困难,接下来的第二杯第三杯,入口就容易多了。 也许是唇舌已经麻了。 烈酒自有它的妙处。不然为何古人要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呢? 我们把那坛酒喝了大半,我觉得热得厉害,雷芳已经把外面衣裳解了,就穿着小衣,袖子撸了起来,一只脚架在凳子上。 梨子和枣子把杯碟收拾了去,雷芳拉着我只是不松手,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天不知什么时候黑了,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廊下院里张挂的红灯笼还未摘下,远远近近地亮了起来,朦胧的、暗沉的红光,灯笼上的喜字透着一股凄凉。我想起身,雷芳拉着我就是不松手。梨子小声说:“齐姑娘晚上就歇在这儿吧,chuáng铺都收拾好了。” 我答应了一声,梨子说:“我去打热水给姑娘洗脸。” 她推门出去,雷芳忽然喊了一声:“小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