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文学史,觉得还是我们中国治学的人聪明,将一些作家捆绑在一起,以便于叙述,就比外国人爱搞的这个主义和那个主义,以流派来分,要简单省事、清晰明了得多。我翻了一下已作古多年的鲍昌先生主编的一部《文学艺术新术语词典》,关于文学艺术方面的形形色色的主义,至少有好几百个条目。我努力去理解他和他的助手所铨释的文字,坦率地讲,第一,记不大住,第二,分不清楚,第三,当然,也归咎于我接受能力差,不如时下一些贩卖洋货的新潮评论家,说来如数家珍的熟悉。 不过,我还是认为咱们老祖宗的办法好,几个方块汉字就解决问题了。“竹林七贤”,以交往论,“建安”,以年代论,“花间”,以成书论,“公安”、“竟陵”、“桐城”,以地域论,“李杜”、“元白”、“温韦”、“王杨卢骆”,以姓氏论,都在形式上,而不在内容实质上寻求相同的地方。 因此,想把一些作家,我指的是健在的,正在文坛上驰骋的作家,由于有某些共同点,而不顾其根本上有歧异的不同点,而企图结合成某种主义、某种流派,大体上是不会太成功的。再没有比作家,更过敏、更神经质、更不愿意听到别人对他(她)指手划脚的了。 自由驰骋的艺术个性,是作家的灵魂。 评论家对于作家和作品,任何规范化、模块化、定型化、格式化的行为,尽管其动机无比良善,都可能对作家形成一种心狱的作用。 文学家是属于“多情善感”的一族,是不怎么遵守游戏规则的一族,是特别具有个性色彩的一族,是一种很难用什么模式框起来的一族,而且,也是属于自我感觉总那么良好的一族。因此,让他们成为合唱团团员,按指挥棒在那儿多来米,那肯定会是一次很糟的演出。 我想,按部就班、言听计从、奉公守法、恪尽职守,这种规矩人,当官绝对是好样的,当文学家则不甚灵了。人是感情动物,那么,作家则尤其是、更加是。越伟大的作家,那感情也越是无比的丰富。一个非常理智的,感情硬梆梆的铁血汉子,打仗行,举重行,为朋友两肋插刀行,但要是写东西的话,恐怕就很难让读者买账的了。说得再直白一点,作家正是用他的情感去燃烧读者。虽然,一些评论家和一些编辑家,在论证他们所创造的某种新兴的主义时,特别强调了不动声色,冷静超脱,心如古井,毫无主观色彩,像外科医生用手术刀解剖那样,将血和脓引流出来。但这种不加褒贬的原生态式的文字后面,你能感觉不到作家心中的火焰么?零感情,其实是不存在的。即使真的是零感情,也应该是情感的表现方式之一。 我们读作品,其实就是在读感情。读作家所表达的人物的感情,故事情节的感情,乃至没有人物,也没有故事情节,只是语言文字中所流露的或如潺潺溪水,或如惊涛拍岸,或如春雨润物无声,或如金石铿锵有力的种种感情,而使我们得到艺术享受。越是不外露的感情,也就是那种没有感情的感情,“于无声处听惊雷”,其震撼力会更强烈。 说到底,读者是在读作家的感情。 你读到了,你领会了,那么就不必要给这些作品贴上什么主义的标签。 《红楼梦》这部不朽之作,能给它定个什么主义呢?现实主义的?浪漫主义的?魔幻现实主义的?意识流的?写实主义的?似乎哪个主义都沾一点边,又似乎跟哪个主义都不搭界。也许像烧一道菜,只有一种味道,一种调料,总不如酸、甜、苦、辣,五味俱全,更能令人大快朵颐。 一部好的作品,很难用一种主义框死的。相反,一旦归属到某个主义的范畴里,那也就再不能出现超越了。我们知道萨特的存在主义,学问再大一点,还会知道加谬(不过,他自己从不承认是存在主义作家)、西蒙娜·德·波伏瓦。同样,我们知道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的魔幻现实主义,书读得多一些,还会说出卡彭铁尔、阿斯图里亚斯的名字;我们还知道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尤涅斯库的《秃头歌女》荒诞派;我们也知道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黑色幽默”流派。但在这些流派旗帜下的队列中,往后再数下去的小兵小卒们,就鲜为人知了。 我在想,我也这样对一位作家朋友说过,一旦认为自己归属于什么流派,虔诚地投拜到哪位宗师的门下,那你就像大树下的一棵小草,因为阳光雨露都被大树吸收了,你就不可能长得很茁壮了。 所以,我赞成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写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划地为牢”,对于创作,是一大忌。我想,一个作家,跳出自己和别人画下的圈子,不囿于任何哪怕是善意的拘束,听由心灵的驱使·去写想写的一切,也许能出一些拥有真情的大作品、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