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软地垂在床边的手被拾起,一只有力而柔软的手,正按着自己的腕脉,沉吟不语。然后轻轻地将符玄凡的手收回被中,道:“你醒了?好点没有?” 那是老人的声音,符玄凡缓缓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的是一大片粉漆的洁净天花板,记忆中的血斗,好像一场恶梦。 “我……我没死?” 符玄凡疑惑地望向老人,老人一身白衣,白须白发,在飘逸之中,却有着深邃的眼神,神态沉稳,予人一种高贵却朴实的安心感。一望而知出身不俗,加上他的手柔软有力,应该是一生之中都养尊处优之人。 老人道:“你身受重伤,是老朽救了你。想不到你醒得比我预料中还要快,看来应该是无碍了才是。” “啊……多谢救命之恩,恩人……”符玄凡仍十分虚弱。 老人一笑:“不要叫我恩人,你倒在我家门口,我顺手将你扶进来的罢了。” 符玄凡想不起是谁带自己到此地的了,因此茫然以对。 老人见他不答,遂问道:“你累了吗?” “不,我是在想,谁会把我带到此地……” “一定是关心你的人吧?” 这句无心之言,却引动了符玄凡一生的凄凉,轻道:“有人会关心我吗?”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老人毕竟阅人多矣,一看就知道符玄凡身世悲苦,温和地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我是孤单无依的老人家,你还年轻,不应该这么消沉。” “你独自生活?”符玄凡仿佛找到同病相怜的人。 老人笑着点了一下头,又摇了摇头。 符玄凡不解,老人已道:“唉,反正也没人听我说过,我就跟你聊聊吧!我的家人在十几年前,就被强盗给灭门了……” “啊……”符玄凡发出同情的低呼。 “我们尚家庄,就剩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本来有仆役数十人,生还者也都各自逃散去了,剩我一个人,不舍得离开老家,就孤零零地守着这座空城。我的名字已经失去意义了,你就叫我尚某吧!”老人道,“年轻人你呢?你尊姓大名呢……?” “我叫符玄凡。” “符玄凡?嗯,好名字,你也是武林中的人,和我的恩人一样。”尚某道。 “恩人?” “嗯,我们尚家庄被强盗攻击的时候,有一位美丽的女侠和一个少年,半路经过救了我一命,还杀了很多强盗。”尚某不胜感念地说道: “仆人们就是怕盗匪的同党再回头报复,才一个一个逃走的。幸好女侠和那位少年时常来看望我,因此盗匪们也不敢再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女侠是个大庄主,独自管理一大片事业,却豪气干云,心肠跟容貌一样美好,对老弱都十分体贴,才一再来关心我的生活,还邀我去她那儿安享晚年。” “只不过我不想离开故居,只好辜负了她的好意。至于那位少年,是她的独生儿子。唉,经过了这么多年,当初活泼的小侠,也已经长成个英挺勃勃的青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符玄凡对这两位侠义心肠的人物,也十分神往,道:“他们还常来吗?” 尚某神色显得有些黯然:“最近这一年,都没有来过,我担心女侠出了事了。唉!江湖中的人,有几个能善终的呢?” 符玄凡不顾身上的伤何时才能痊愈,道:“恩人可以把女侠的名讳讲给我听,我替恩人去武林中打听,若是无事便好,若是出了事,我也一定替她报仇!” 尚某笑了:“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不过你的伤,十来天之内是不会好的,等你痊愈了再说吧!、 符玄凡点了点头,暗自想道:想不到世上有如此女英雄,我以为除了黄尚语姑娘之外……唉,为何又想到她了? 尚某的话打断了符玄凡的思绪:“啊,对了,我闲来无事,画了他们的图像,女侠看了也直说像,你要不要看看?” “啊!能拜见英容,万分荣幸!” “你等一下。”尚某高兴地离开房间,不过半刻,便带着一卷画轴进来,道:“你看,就是他们。” 尚某将画轴展开,符玄凡便惊呼了一声,眼前一眩。 那是陆菲与虚弥! 符玄凡的神情令尚某略为吃了一惊,道:“怎么了?你认识他们?” 符玄凡发了一会儿怔,才缓缓道:“不,我不认识。只是……很像我的一位故世的朋友而已。” “原来如此,”尚某释然,抚着须道,“你刚才的样子真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你是恩公的夫君……” 符玄凡的心疾跳了起来,脸上虽无任何,眼中却流露出深深的矛盾、挣扎。 尚某感慨地自顾自说道:“……过去我与恩公的谈话中,知道了不少事。恩公非常爱她的夫君,可是她的夫君对她的误会很深,而离开了她们母子。其实天下哪有办法找到像恩公如此纯情贞节的女性?唉,恩公的夫君实在太傻了。” “也许吧……”符玄凡喃喃道。 尚某似乎未有所查觉,自顾自道:“……唉!我说这些做什么?真是的,人老了,就变得啰哩啰唆,你不嫌我烦吧?” “啊!哪里,不会的。” “你就在这里好好养伤,这几个月中,若是休养得当,应该可以痊愈。” 符玄凡闻言一惊,道:“这……不可能!我一个月之后有一场决斗,一定要去!” 尚某皱起眉来:“你说什么?决斗?你身受这么重的伤,如何决斗?” “这场决斗对我意义重大……” “不要逞强,你的身体不行,没有胜算的决斗,只是去送死而已,如何对得起救你的人呢?” “我非去不可!”符玄凡固执地说。 尚某见劝之无效,只好叹了一声,道:“看你如此坚持,想必真的十分重要了。不过,你就在此养伤,尽量让身体恢复,然后再去赴战吧!” 符玄凡对尚某感激万分,说不出话来。 当尚某离去之后,符玄凡静躺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才注意到尚某忘了拿走画轴。 符玄凡迟疑片刻,才下了床,将画轴重新展开,挂在壁上,注视着画中的陆菲倩目流盼,以及一旁的虚弥剑眉飒爽。 符玄凡心底更加惆怅,不知为何,好像陆菲就在自己面前与他对望一般,这种感觉出奇的逼真,符玄凡渐渐注意到了:尚某的画中,深切地掌握了陆菲的神韵,严峻的英气中,却有一种落寞的神色,像是正哀怨地注视着符玄凡。 想不到尚某能刻划地如此传神,连符玄凡都不曾注意的心情也掌握得入木三分。 符玄凡轻轻自言自语: “为什么仁慈的人总是孤单,多情的人总是寂寞?” 画中的陆菲不语,却呼应着他的追悔与愁思。 同时,名列天下第一的鲁松,知道自己不可避免这场决斗,他知道自己对手真正的身份,更知道被安排与红衣决斗的真正用意何在。 “他,就是灭重阳子一家时的幸存者!” 黑极的这句交代,用意何在?是要让他内疚而败,还是要激他杀人灭口? 鲁松永远无法忘记,为了保全重阳子的血脉,自己杀了无辜的一家四口,将尸体推下悬崖,冒充重阳子一家四人的尸首。这是自己一生中最痛苦的决定,最悔恨的、必须做的错事。 黑极当时下了悬崖确认过,但是,如今他却知道有幸存者?他不会是指戴金硕,更不会是陈芸芸、周奇峰!因为他们都不是红衣! 江天亭下,红衣出现,以低沉而微尖的嗓音问决斗之期时,鲁松就百分之百肯定了她的身份,是被自己所杀的一家四口中的女孩儿。 唯一有可能将她扶养长大的人,就是黑极。当初黑极跃下绝崖确认尸首,便已知道自己做了手脚,却不点破,默默地收养了她,这份心机、城府,叫鲁松一想到就觉得可怕。 陈擎与张宇林会点出自己与红衣决斗,这代表什么?鲁松却没有多想这个问题,自己要做的,只是决斗,分出胜败,剩下的一切,都交给上苍。 他独自在刀冢演练刀法,刀光映在每一处粗糙的岩壁上,脑海中反覆流过的,是从前自己掩饰身份教戴金硕武功的往事,每一幕每一景,随着刀锋挥划,流光拖曳,一一重现。 沉重的回忆,真的必须以一生来偿还吗?鲁松的眼中,流露出释然的了悟与解脱。 七天已至,鲁松知道自己的命运将有什么变化。 他收起刀,以沉稳的步伐,向流沙地走去。